一
　　 四月上旬，我兜转于黄山。
　　 太阳新崭崭的，不见风，薄云轻雾在山间游移。
　　 莲花峰笑傲苍穹，看着就在眼前，却转过一弯，又在下一弯处，上了一坡，还有更高一坡，看来，它在考验我的耐性和体力。还好，做了多年“山友”，这两点我都有。一路盘道，及至“莲梗”，豁然变成一条陡梯。仰头望去，石岗上，陡梯窄窄的一条，好似悬于万丈深渊之上。带团的导游在招呼游客，“能上的上，要量力而行。”登莲花山，就是为莲花峰而来！我手脚并用，叠级而上。嗬，绝顶处，丈余地，嶙峋白石，人比石头多，但还是有我一“脚”之地。
　　 高处绝顶，是我爱极的“效果图”：远眺，空旷感清心涤肺，伸手可及云天；俯瞰，危岩夹峙，万丈沟壑令人目眩；细听，松枝拔节、杜鹃孕蕾、阳光如音符律动……视觉、听觉、幻觉，种种感觉交合，轻拨心弦：莲花峰如莲花座，今天你盘坐其中，是否已度出困囧？
　　 一路盘道上下，急行军似的，脚肚子差点抽筋，远望，与云天相接的山道更窄更陡。这截路不足二十米，折行于石缝间，要过去，得有点鹞子翻身的本领。可能是为安慰大家一路走来的艰难、惊险吧，鳌鱼峰的山顶宽敞平坦，像个大晒场。人人都去“独站”鳌头。我浑身热汽蒸腾，在鳌鱼背找了块平坦的岩石，躺下来，伸展身体。正午，石块暖暖的、阳光暖暖的，很舒服。有人在我近处嘀咕：就这儿吧，累死了，躺会儿。人声风声又轻又远，我恍然若睡。“生”在天山、昆仑山，这是我的第几座山？峨眉山，乐山，继而华山、崂山、衡山、武夷山、嵩山、泰山……怎么想起数山？轻问，似触到玄关，吱呀一声，“山门”敞开条缝：你总在行走，你总不能为行走而行走吧。
　　
　　 二
　　 到宏村，是临时决定的。原本计划下了黄山，一路向西，去婺源、三清山，但油菜已过了花期，便改了路线。
　　 宏村不大，背倚黄山余脉龙岗山，面向南湖月沼两池清水，一路打听，找到预订的客栈时，已基本兜了一圈。
　　 白墙青瓦屋，错落马头墙，石板小径，经年水道，眯眼晒太阳的白发婆婆，守着温热大锅的炒茶人，火腿的油斑块块点点洇开……活动的，静止的，由眼及心，有一种感觉在心里撩动，那词就在嘴边，却一时说不出。
　　 湖心画桥、满池倒影、古旧徽派老屋……流连于最美画里乡村，我痴了似的，看哪儿都养眼、浸心，但还是说不出那个撩动于心的词。
　　 宏村小巷子纵横交错，哪儿都是人，来自哪儿的人都有，小吃店、小商铺，人进人出。我这里瞅瞅那里看看。
　　 这个小店，经营名信片、小物件，人气很旺。我被那一角引去。鹅黄底色，深棕纹饰，十几公分的窄朩条在墙上隔出几个“抽屉”，一段一格，标着2013、2014……2050。是些寄往未来的信，近年的居多，五十年后的有两封。有温馨提示：私人信件，请勿触看。我盯着寄往五十年后的信件，暗自猜想。寄信人，该是情侣，二十岁左右，面孔年轻光洁，拉着手攀着肩，相互打趣五十年后彼此的模样：你一定是满头白发的老太婆，你一定是满嘴缺牙的傻老头……嘻嘻哈哈，放下信。也可能是孤单的一个人，心头萦有万千思绪，踌躇再三，写下寥寥数语，寞寞把信投向五十年后……突起念想，问老板：有没有寄往过去的信？老板挠挠头：阿姨，你这问题，我还真没想过。哦。我简单应一声，想起那个论断：当一个人开始沉浸回忆，这个人就老了。老板二十来岁，满眼满心，只向未来，真好，但现实写实，我是写实作者，我不可能忽略过去，避让回忆。
　　 十一点后，喧嚣散去，灯光俱寂。透过雕花窗棂，夜空藏蓝如缎，银河如天上街市。在想那个的小说：从哪儿入手，怎么修订？辨识着编辑的意见，审视着自己的接受度和写作初衷，如在往日，又要失眠，今夜，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已沉沉睡去。
　　 近一年失眠缠身，健康已受影响，多次在想，还要不要劳心伤神，继续文字？晨光熹微，轻薄的雾气中，鸟儿在啾啾鸣唱，突然问向自己：你为什么写作？
　　
　　 三
　　 近几年，不住地记、不停地写。只知对文字就是喜欢、就是痴迷，很少深入地去想为什么。人性人心、百态世相，附着心性的文字，翩然翻飞，在文学网站自由撰稿，感觉很畅意。直到有一天想到投稿，想到出版。
　　 有这么一种说法：纸媒期刊是由圈内人把持；出版业模式基本是写作者付费、出版商赢利。嗯？不会吧！我吃惊不小。投稿不中，一定是作品问题，再打磨，再提炼，就是。原以为简单的事，突然变得复杂，变成我不喜欢的“潜规则”。还要不要投稿，还想不想出版？你不靠文字谋生存，出不出有何意义？为“作家”头衔，为增加谈资？那也不是你，不是你钟情文字的本意！几问几惊，有些颓然，有些无所适从。
　　 这份“灰色”心思，在汪氏宗祠，“四水归堂”。
　　 汪氏宗祠，门楹窗棂雕工精细，厅堂阁楼筑建考究，方正的天井本是采光的功用，暗合“天降雨露，聚财发达”之意。老屋子，老旧的一切……那个词又在闪，还是抓不住。仰望从天井流泄而来的阳光，好像脑子突然开了“天井”，“四水归堂”。
　　 我是流浪者。父母把我生在新疆，工作把我带到这个沙漠小城，一脉相承的宗族之亲，我常混淆于亲戚概念，节假日走走，餐宴上见见。晨昏，每每听到阿訇悠长的唤礼，心底总是暖暖地一动、冰冰地一凛：漂泊之人，无所安宁，何以心静神安，去生息、生活，读书、做文章？
　　 宏村多汪姓。《辞海》对“汪”字解道：深广貌……汪然平静，寂然清澄。平静、清澄。从宏村走出的进士们似在眼前，那个闪在心里说不出的词，跳了出来：积淀。是的，是积淀。世外般的阒静，在宏村“四水归堂”，使得宏村的读书人做什么有什么：文，至理文章；商，贾而好儒，汇流于宏浩的徽州文化。
　　 在黄山时，心里盘着疑问：俊秀险奇，自然风光不消赘述，但“文化”感觉不如泰山摩崖广场直观、立体。难不成，黄山“自然文化双遗产”是浪得虚名？
　　 积淀，在宏村获得的这个词，帮我勘核到黄山“文化遗产”的具体情态：大开大合的自然景观、幽深典雅的人文气息，似阳光月华如细雨润物，宁静致远。
　　 黄山的“文化”，不是铺绵织秀的骈体文章，不是强制记忆的刀刻石雕。品性、情调，本质、本色的东西，非文人墨客“套板反应”唾手可得，徽文化地标式的归属感，是随自然、随人文积淀传承而来，自成风格、流派。心里豁然一宽：时常为当下浮躁的文化风气感慨，可为个“发不发、怎么发”的事儿，犹疑彷徨，陷身困惑，难不成，你也在浮躁文字？
　　 问醒自己。在这天命将至之年，将云游四方、倾情生活的诸多事、诸多感念，万景入怀、万念入字，才是你对文字的真喜欢和真痴迷。欣欣然，心安神定：你的“药味”词章，拓板于现实、梦和理想，再现、延展于文字，如此就好。至于文稿，“出”当然好，不“出”，在自家书橱码放“司药原创书”，让那些固化的心境、感悟和思虑，随自己一起老去，也算是对“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徵州”的个人版释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