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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作者:掌上明珠 秀才,2514.6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729发表时间:2013-11-06 10:04:41


   七月十六住院,八月四日出院,二十天时间,可以说是分分秒秒煎熬着过来。最疼的日子有两段,第一段是住院当天晚上,打了牵引,一整夜,疼得一分钟都没睡着。前半夜腿疼,后半夜腰疼,像是从中间硬生生的断了,折成两截。右腿被固定在支架上,一动不能动,床靠近窗户,蓝色的窗帘只拉了一半,头稍稍偏一偏,就可以看见天上明晃晃的月亮,真的和西安的不一样,又大又圆,如银盘,透明,鲜亮。只是持续的疼痛,让我无心欣赏,看见这么美的夜色,心里反而更加增添了许多悲伤,自怜自艾。
   病房里四张床,只有我一个病患,三姨睡在旁边的空床上陪我。那种时刻真是不敢回想,疼得忘了一切,却又无法躲避,只能硬挺挺的捱着疼。再爱你的人,都无能为力,不能替你分担,不能为你遮挡,只能自己受着。也只有在那样的时刻,你才知道,幸福的日子才会相依相伴,苦痛与无助时注定只能独当一面。不是他们不帮你,是生命独特的意义早就决定没有人可以帮你。
   打牵引时,听说要用电钻,我哭得不能自已,父亲、三爹、小姨夫、姨妈不停地安慰我,哄劝我,但我还是害怕。爱很伟大,但恐惧也不是吃素的,它可以瞬间毁灭人内心勇敢的力量,尤其是你的想象又会在无形中助长了恐惧的火焰。
   最后帮我战胜恐惧的是小姨夫,当时,医生已经进来了,手里真的提着电钻,在我看来,和家装时用的电钻没什么分别。我自己也曾经试过,觉得好玩,对着墙,打开开关,电钻发出锋利的嗡嗡声,像个无畏的战士,不管不顾的向墙里钻去,钻头四周飞溅起无数碎小的墙沫。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它会钻在我的腿上,刺穿皮,打通骨,在我的脚踝里肆无忌惮的走一遭。
   我只看了一眼,就开始嘤嘤的哭泣,我太害怕了,除了哭,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办法缓解我的恐惧。姨夫说,别看,姨妈扭过我的头,让我看窗外,我什么也看不见,眼泪模糊了一切。事后,我才知道,除了我自己,在场的好多人都怕,当我闭着眼睛哭时,他们都已经悄悄的出去,不忍看这残酷的一幕。
   在我紧张到极点的那一刻,我乞求医生:让我准备一下么!姨夫嗓音洪亮的说:有啥好准备的,一下就过去了。你这算啥,你还没见当年你三爹给我缝嘴呢,那个连麻药都没打,缝了十几针,差点没把我活活疼死。你信吗,这句话在当时胜于一切灵丹妙药,我一下子放松下来,转过头,哭着问姨夫:你咋了么?为啥要缝嘴?
   姨夫还是声音朗朗:从树上掉下来,嘴绊扯(摔破)了!
   我突然破涕为笑,这个画面出现我脑海里,简直太滑稽了。
   看我笑了,屋里的人也跟着笑了。姨夫继续说:绊了那么长的口子,肉都翻出来了,血乎剌剌的,吓人呢!你三爹二话不说,上来就拿了个针缝,疼得我呲牙咧嘴……
   三爹是最早的乡村医生,在他们村上开了个卫生院,医术很好,许多街上的病人都跑到他那里看病。
   姨夫边讲,大家边笑,我也笑。
   我一笑,空气里的紧张气氛一下子缓解了。
   三爹说:那时条件又不行,没有麻醉药,人不硬挨疼咋办!?
   姨夫看我笑了,好像松了一口气,语调变得温柔:不害怕,忍一下就过去了!
   我的眼泪又漫上来,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是委屈,是感动。小姨夫一直对我很好,他常常说,我就像他自己的女儿,在我心里,也无数次渴望能有像他那样的父亲,因为他对表妹好得无微不至。他和父亲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伙伴,父亲和母亲结婚后,父亲做媒,把漂亮能干的二姨介绍给他,他们又做了挑担(方言:娶姐妹的两个男人)。后来,父亲和母亲离婚,他们相继在老家盖房,成了隔一条马路的邻居。有事无事,他们就一起坐坐,喝喝酒,聊聊天,再后来,两人先后有了心脏病,又互相监督不让对方喝酒,只是说说家常,帮帮农忙。有时,我都羡慕他们,一辈子能有一个这样的朋友,值了。
   有了姨夫的疼痛垫底,我的心里安静了许多,牵引总算顺利打上。后来想想,其实真的没有想象中的疼,除了穿过另一边皮肤时,皮好像被撕扯着,有与肉分离的疼,其它的疼也就是瞬间的事,咬牙忍忍,也就过去了。或者,人生中的许多事都是这样,困难、挫折、痛苦、逆境,本身并没有多可怕,是我们脆弱的心在无意中将它们无限的放大了,才会产生那么多的悲哀与怜悯。
   而且,后来,我之所以平静下来,是姨夫给我讲了他的经历,让我在无形中做了比较,觉得自己将要忍受的疼,比起他当初的疼,好像稍稍好些,这才有了面对的勇气。这又是人的劣根性,总爱比较,总爱寻找心理平衡,只有别人比你更痛苦,你的痛苦才会忽略不计,只有别人比你更惨败,你的失败才会理所应当,成为成功他老母。
  
   二
   疼了一夜,第二天整个人已经进入半晕迷状态,好像疼傻了。说话的气息丝丝缕缕,能明显感觉到身体的虚弱。因为打了牵引,人只能平躺着,小腿到脚都是肿的,医生也不让坐起来,说心脏要低于脚部,这样有利于血液循环,消肿才快。
   编辑着急催稿,我躺在床上,想举起几页采访稿纸都无能无力。我让父亲把两个妹妹叫来,一个升高二,一个刚参加完中考,我想,我说,她们帮我打字,应该没多大问题,无非是慢一点。
   三千字的采访要点,我整整说了一天,断断续续,写写停停。人太虚弱了,说一句话都很吃力,常常说完一句要停好长时间,才有气力继续下一句。而且,没有思维,颠三倒四,丢词断句。妹妹不停地提醒我:姐姐,这句话好像不通顺。我挣扎着喘气:我咋说,你就咋打吧!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是的,那一刻,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平时写稿,我最在乎遣词造句,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想要,一句话说的不美,都会心生芥蒂,可是,现在,我只能做到这些。下午六点,我催妹妹帮我把稿子发出去,晚上八点,再次看采访稿,才发现漏掉好多关键点,又挣扎着拿起手机,用短信的方式补充了一下。我在心里愧疚,原谅我吧,我只能做到这些。
   可能疼的太久了,身体极度疲倦,第二天夜里,我竟然睡着了。虽然还会不时的从疼痛中惊醒,穿了钢钎子的脚猛然抖动一下,自己吓得会无意识尖叫,但能睡着已经是天大的恩赐。旁边和对面的两张病床已经住了人,都是年龄和母亲相仿的阿姨,我用方言叫她们姨嬷。她们又在经历我刚来时的痛苦,彻夜不能入睡。
   第三天清晨,隔壁床的姨嬷说:昨晚看你睡得那么香,鼻息出的气那么均匀,我羡慕的呀!
   对面床的姨嬷也附和着:就是的,我也听见了!
   我微笑,继而安慰她们:我刚来第一天也是疼了一整夜,一分钟都没睡着。今晚,你们就能睡了。
   我们三个都是右小腿骨折,只是她们的情况可能比我好一些,没有打牵引。对床的姨嬷是车祸,老伴骑电动车带着她,被后面高速行驶的小车直接撞飞了。听姨嬷说,她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落在小车引擎盖上,又被砸出去十几米远,趴在马路上。当时,好多人都说她可能没命了,但她福大命大,送到医院,做了全身检查,只是小腿骨折,断了一根骨头。老伴就住在隔壁男病房,当天就坐着轮椅,头上裹着白纱布,被人推进来看她。
   隔壁床的姨嬷是脚后跟骨折,算伤势最轻的。听她说,她和老头子给人看果园,老板新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她想骑一下,没想到刚上去就发现速度太快,她大喊三声:车闸呢?车闸呢?车闸呢?就扑通一声连人带车掉进三米多深的崖头下。幸亏下面是沙子,人车分离,她才受了轻伤。
   我们三个成了相依为命的人,互相说着各自的疼痛。因为比她们早进来一天,我的伤势也是最严重的,断了两根骨头,我反而像个前辈一样,指导着她们的起居饮食。比如,不能随便坐起来,不能喝牛奶,前两天要用冰袋敷腿,四十八小时后只能热敷。
  
   三
   病房里的人,每天来来往往。大多是探病的。总要热闹一番,喧哗一番。但也尽量保持着一定的安静与温和。除了有亲戚朋友来,我很少说话,也不洗漱。枕边放着几本书,精神好的时候,就拿起来翻几页,累了,就沉沉的眯一会。
   隔壁床的姨嬷刚住进来就唉声叹气。是她的老板把她送来的,安顿着住下,给买了一碗羊肉面,人就匆匆的走了。我看她没人照顾,就让妹妹送过去一瓶水,小便时帮她端便盆。她感激得不行,一个劲的说谢谢。我有些不好意思,这在平时也就是举手之劳的事,但因为她和我受了同样的苦痛,所以我才对她有了更深的怜悯与同情。
   她没有女儿,只有两个儿子,老大带着媳妇去了深圳打工,过年才能回来。小儿子在县城工地上干活,很少到医院来,只有一次,她给儿子打电话,让把亲戚送的牛奶给孙子提回去,他才来过一次,少言寡语,东西拿了就走。住院的时候,都是小儿媳妇在照顾她,她们经常低声说笑,笑声呱呱的,不像是在医院,倒像是在自家的院子里坐着,手里一边摘着菜,一边拉着家常。家里还有两个三五岁的小孙子,平时都是她给带着,现在她住院了,只能让老头子带。
   对床的姨嬷属于交通事故,肇事的家属刚开始天天来,来了就吵。后来,我们才听明白,车是他儿子开的,今年刚考完大学,他希望私了,让姨嬷先走农村合作医疗,剩下的钱他给予补偿。姨嬷的儿子不乐意,一怕他赖账,二来可能也觉得吃亏。肇事者不知怎么和姨嬷拉上了亲戚关系,开口闭口的叫姨嬷老姐姐,姨嬷的儿子更不高兴了,觉得他奸诈狡猾。姨嬷信佛,希望息事宁人,但是对儿子说不通,终于有一天,逼得她大哭大闹,她冲着儿子喊:你希望你妈死了吗?我能活下来就是天大的造化。我不稀罕他赔多少,我不缺钱。我和你爹只要好好地活着,这就是菩萨赐给我们的福。
   她儿子虽然脾气不好,但是很孝顺,无论她怎么骂,他都不吱声。骂完了,该来还来,该怎么伺候还怎么伺候。
   这个姨嬷是让我敬佩的一个老人。她通情达理,心慈仁厚。虽然她在车祸中受了惊吓,也挨了疼,现在依旧在持续的疼痛中,但她不抱怨,不悲切,始终拥有一颗感恩的心。
   某天晚上,我们几个精神都很好,吃过晚饭,我正看着窗外的夕阳发呆,就听见对面传来一阵细微的念经声。低低的,快速的念着经文。我不会念经,但是喜欢听。我支起上半身,喊她:姨嬷,你在念经吗?
   她用一句“阿弥陀佛”收了经文,答应着我。我笑着说:真好听,念大声点么,我也想听。
   她很高兴,说:只要你们不嫌吵,我就念出来。然后,她就开始一段接一段的念。念完一段,给我们讲一段。我听得津津有味。
   她讲累了,隔壁床的姨嬷笑:我不信佛,信基督教。我也想唱一段圣歌,你们让唱吗?
   我们异口同声:想唱就唱么!
   姨嬷很高兴,心情愉悦的给我们唱了一首。
   那天晚上可能是我们病房最高兴的一天。我们都忘了腿疼,忘了便秘的痛苦,忘了各种烦恼与牵挂,完全沉浸在一种会心的喜悦里。无论是佛教,还是基督教,不过是一种信仰,就像爱,大爱小爱都是爱。我们不过是世间最普通的平凡人,我们真诚的爱着家人,我们也受着无法躲避的苦。我们的病房,又何尝不是一个缩小版的宇宙,包容一切,让爱永生。
  
   四
   十天后,我才做的手术。手术前三天,我的情绪极不稳定,恐惧再次击垮了我。一想到医生要在我腿上动刀动枪,我的心就颤抖个不停。我又开始哭。头蒙着被子,小声的抽噎。说实话,我从来没这样哭过。以前,再难过,再伤心,也只是默默地流眼泪,现在,却是抽泣,不能控制自己。
   隔壁床的姨嬷劝我:媳妇子,别哭了,手术给打麻药呢,不疼!
   我揭开被子的一角,泪眼婆娑的看她:姨嬷,我害怕!
   说完,再继续哭,饭都不吃。
   我哭了一会,感觉身旁也有了抽泣声,一扭头,姨嬷也在哭,胳膊挡在眼睛上,眼泪流了一脸。
   我哭着问她:姨嬷,你咋了么?
   姨嬷哭的声音更大了:我也害怕的!
   于是,我们一起哭。对床的姨嬷很镇定,安慰我们说:怕啥呢,头掉了也就是碗大的疤。不怕,有我呢!
   我们忍不住笑了一下,笑完继续哭。心里更加难过了。
   后来,病房又住进一个姨嬷,左腿大腿根骨折,是半夜两点多进来的。伺候三楼生孩子的媳妇,白天和媳妇呕了气,气堵在心里,晚上上厕所,刚出来,头发晕,一跤摔到地上就起不来了。
   她很沉默,前几天一句话都不说,腿上也打了牵引。和我的病床是对角线,我一抬眼就能看见她腿上的绳子和吊在绳上的铁砣。那些东西总是让我害怕,我一想到自己腿上也吊着那么多铁砣,吓得更加一动不敢动。
   她也有两个儿子,生孩子的是小儿媳妇。自从她摔断了腿,小儿子就守在她身边,一刻也不离开。白天,大儿媳来送饭,她也不多说话,一直沉默的躺着。
  
   五
   手术室我是哭着进去的。
   说好了两点的手术,一直等到三点半手术车才来。接我的男医生很面生,之前根本没见过面,我更紧张了。他帮我取下铁砣,要家人把我挪到手术车上去。那一刻,我怕任何人碰我,我喘着气,尽量平静自己的心情,很镇定的对父亲他们说:别碰我,让我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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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很不错的一篇特写式文章,从受伤后在医院的种种境遇和体会,形形色色人物和各种各样的缘由,编织出一幅社会众生相。疼,不只是身体的,也有身心的,也有社会的,都在这小小的医院病房里再现。看起来无心的顺序和细节,认真读来,使得读者有了很大的震撼:这就是生活,就是普通百姓的生活。有点疼。拜读,谢谢赐稿。【编辑:欣雨文萃】【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110720】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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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欣雨文萃        2013-11-06 10:06:36
  “得的地”的使用要注意哦;省略号有两段三个点组成,不必去除后面的三个点。欢迎来稿!
因眼睛问题已删除数百全部好友有事可飞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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