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儿也走了，这已经是这个乡村在这三年里出走的第四个正当令的后生，他的走，像是赶秋的候鸟，一点征兆也没有，在你发现它们不见时就确切已经飞走了。
　　 秋儿是和父亲争执过才走的，不，不是争执，是大吵，据说如果不是秋儿娘拉得及时，甚至两父子还差点动起手来。然后，第四天吃天光饭时，家里人发现秋儿不见了，秋儿娘打开秋儿的衣柜，发现他好几套换洗衣服和早年读高中时买的一只密码箱都不在了，这才知道，秋儿也像隔壁的三强一样，离开了这个村庄。
　　 秋儿走后杳无音讯的第六天。
　　 “走了便走了呗，怪不得谁，要怪只能怪这个村庄没大钱挣啊！”这话是秋儿他们老郑家的官明公说的，官明公该是郑家的族长了，可惜，这个家族在这个叫苦瓜村的村庄里太小，所以，他这个族长只能是个辈分上的族长，其它就什么都不是了。官明公这话很是凄凉，话音像这个时节的风，不带一点暖意。
　　 “也不能这么说，什么呀，讨不起老婆冲老爷子来劲，这算什么呀，走便走吧，要我说，他就是没本事，走了更好，满乡满村的，讨不起老婆的有几个，发狠些呀，长蛮劲迸个几年，亲戚再借一点，我就不相信一个大男人攒不到娶个老婆的钱。”立耿叔的脾气还像当年放排时一样，想到啥就说啥。
　　 左邻右舍七嘴八舌地纷纷就着官明公和立耿叔俩的话题嚷嚷起来。原本是来东升家里安慰东升夫妻的——他们就秋儿这么一个儿子，还能不伤心！可是，这场面，一点没起到安慰的作用，反而把东升弄得更难受，索性披了件外套出了厅堂，任由那些亲邻在他家不着边际地吵闹着。
　　 秋夜的山乡格外凉，深夜也来得分外早，这会不到九点钟，街上早已悄静。早先不作兴关门睡觉的苦瓜村人，近年来也小心了，家家户户都把门栓死，唯让电视屏幕上的一点冰蓝的微光从窗户里洒出来，多少证明了这深夜的村子并非完全死寂。也有热闹，山村的夜空不甘寂寞的时候比城里多，密密麻麻的星光衬着一颗孤零零的月亮。犹若几百号男人簇拥着一个新娘。
　　 东升只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搁在往日，月光再明再圆也讨不得他丁点欢欣。可这时，蹲在苦楝树下的东升竟然站起身抬起头凝望起了月亮。和赏月人不同的是，他的眼神一点也不浪漫，相反，竟似有着一丝暴戾，与任何时候的东升都不同，而且，月色的笼罩下，他的脸色泛着青，倘使这时有人走过，相信会被东升的神态惊着。
　　 就这么盯着月光足足有个一根烟的光景，东升这才动了身转向回家的路。屋子里，人还未全部散去，几个不大容易睡着的老女人还围着东升的老婆说着不痛不痒的体己话，试图让泪水一直没干的秋儿娘接受劝慰。东升没进屋，在厅堂外的门边听了几句，估摸这几个老女人还会呆个一段时间，便进了厨房，从碗柜侧边的刀架上扯出了一把菜刀，然后，往腋下一夹，第二次离开了自己的家。
　　 东升离小翠家不远。这回，东升的目的地是小翠家。
　　
　　
　　 平心而论，对小翠这个准儿媳妇东升是十分满足的，个头好，模样又不赖，而且据说这些年在外头打工口碑也很好，所以，听秋儿说跟翠儿处上对象后，东升好半天笑眯眯的没合拢上嘴。
　　 对娶这个儿媳妇，东升是很有几分把握的，尽管秋儿自己读书读了郎不郎秀不秀的结果，始终没挣到几个钱，可东升勤快，毛竹就毛竹，木头就木头，只要能挣钱，只要挣着钱不犯国法，只要天气晴好可以上山，东升几乎一个工也不舍得耽搁，每天铁定要挣它八九十上百的回来。加上秋儿娘也算是个能持家的女人，花钱从来不会大手大脚，所以，十几年来，不但房子盖了个两直三层，信用社的存款，东升也有了个近五万块钱。
　　 去翠儿家说亲时，东升甚至先喝了两杯酒，把自己弄了个红光满面，然后又让秋儿娘给自己换上那件过年时穿了两回就再也没穿的黑夹克衫，又咬咬牙叫她买了两包十四块钱一包的利群香烟，塞给陪着去的老九一包，自己也揣了一包放进夹克的内袋里，这才出了门。
　　 都在一个乡里，小翠的父亲吉祥和东升相仿，故而，两村只隔了两里地的他们自是一贯认得的。见东升这幅行头，吉祥立马猜出了东升的来意。这些年女儿一直在广东打工，虽不在家，但来提亲的还是一波接一波，连门槛都被踩矮了。可小翠横竖两个字：“还早！”便把门电话给挂了，把个吉祥心里弄得猫抓一样——吉祥实在渴望有个女婿，家里就两个姩仔，加上老婆，三女陪一男，要多缺阳气就有多缺。
　　 有一点是打死吉祥他也没料到的，其实，早在两年前，小翠就和秋儿恋上爱了。故而，尽管见东升衣装光鲜，一眼就看出他是来提亲的，可吉祥并不乐观。
　　 农村人没太多弯绕，三言两语，在吉祥的吃饭桌边就直奔了主题，老九挺能的，把秋儿说的上天下地无所不能，连东升听了都有点难为情。可吉祥却听得很起劲，跟着老九眉飞色舞的叙述也嘴巴一张一合。这个乡村并不大，对东升家的情况，吉祥当然不是一点也不清楚，可是，该是太想着把女儿这桩心事了了的缘故，吉祥整个认知就随着老九的描述去了。
　　 临了快午饭，吉祥一拍腿：“行，我这同意，关键是我家姩仔，你们等着，我这就给她打电话，问问她咋想，只要她同意，东牯，我们就可以做亲家。”说着，便掏出手机到里屋给小翠打电话了。
　　 再从里屋出来时，吉祥一脸幸福的笑。“缘分呐，东牯，小翠破了天荒呢，我一说说亲的是秋儿，她捏着喉咙回我，你就这么想把我嫁出去，好吧，你看着办吧，咋说咋算！”
　　 接下来就得走必要程序了，今儿这一遭，只是个引子。只有说的差不多了，才好正式提亲，在苦瓜村，这第二道程序叫“拎篮”，正统点说叫文定或小定，后头还得订婚，最后才是结婚过门。
　　 事情就出在小定上。
　　 小定那天，不但老九去，老九只是主媒，按苦瓜村风俗，还得有个陪媒的，而且，这陪媒的还通常得是在女方家族中有一定地位的人，叫法上，也有名堂，一个叫冰红，一个叫月老，大定和结婚大喜日时，这俩媒人都会各自得到一个厚厚的红包。按吉祥家的授意，东升请了吉祥的堂兄吉利做陪媒。
　　 拎篮可不止是拎个装了母鸡鸡蛋和烟酒的篮子那么简单，拎篮最重要的事是开六礼単，也就是由两位媒人出面和女家谈彩礼。照例，男方的家长这回是不可以跟着大媒们一同去女家的。所以，看到六礼单时，已经是媒人从女家返转到男方吃夜饭的时光。
　　 长长的一条十公分阔的红纸条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女方开出的要求，只看了几条，东升额头上就冒汗了：金手镯两只，金项链一条，金戒指一只……下面还注明了手镯戒指项链的分量。东升不懂金价，只知道这就好多钱了，想了想，还是问了声老九：“这些金子得多少钱呀？”
　　 “按现在的行情，差不多四万吧。”老九没抬头，随口应了声仍然呷着他茶。
　　 “四万，四万……”东升嗫嗫嚅嚅，眼睛一直盯着这张红的像血的六礼单，夹着单子的手指颤颤抖抖的，此刻，在他眼里，这张红单子就是一张血盆大口，而那些小楷毛笔字，则就是血口里的一排排利牙。
　　 “没事呢，吉祥算地道，没多开，上个月里村的张琉娶个媳妇，单子上的东西比这可多了去呢。光聘金就十万。”老九边喝茶边跟东升搭话。“对了，吉祥还说了，可能这个单子有点重，但是，他也没办法，不管怎么说，他总得对得起自己的女儿吧……别说，吉祥这话我爱听，厚道，有话说话呐。”他边点烟变补充说，一点没注意东升的脸变了色，嘴唇都在打哆嗦。
　　 “哦……”东升没继续往下问，将手上这张看了半天的单子小心叠好，转回里屋把单子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再出来时，秋儿娘已经把满桌子菜都摆好了。
　　 送走都有七八分醉意的老九和吉利后，东升径直进了房间，连鞋也懒得脱便倒到了床上，随便扯了个被角盖住胸口，就盯着楼顶发起了愣。
　　 “不高兴？”秋儿娘进房间时看东升这模样问道。
　　 “咋办，咋办啊！”东升头都没扭一下，就连叹了两声气。
　　 “什么咋办？”秋儿娘一直顾着给大媒们准备晚宴，没空打听媒人带回来的消息。
　　 “恐怕要十六万才能把翠儿娶进门，到哪去筹这么多钱啊！”东升这回把眼神投向了妻子。
　　 “十六万？这么多？”秋儿娘惊了一下，站在床边傻了眼。
　　 “满打满算以为有十万块钱可以娶个儿媳妇回来的，可十万块钱连定个亲都不够。”东升不再躺着，掏出香烟点上一根。
　　 “借吧，只能借了。”秋儿娘搓了搓手说。
　　 “上哪儿借去，要借十多万啊，谁能借得了这么多给我们？最多，你两个哥哥那和我姐家里可以多借些，可打死他们最多也只能一家出个万把块。还差的远呢。”能借到多少钱东升心里很有数。为了给秋儿娶这媳妇，东升也老早安了心向他们借，连招呼都打好了。原以为连同自己家这些年的积蓄，加上能借的这几万，离十万块的数目也就相差不大了，而且，在去年，乡坊上有这个数也能归一个媳妇了，所以之前东升不慌。可是，没想到，这还没过几个月，娶媳妇涨的价比城里人的房子还快得多。
　　 “这个吉祥怎么这么狮子大张口，一下要这么多……”秋儿娘被东升这句话也说了个头昏脑晕地，便怪起了吉祥。
　　 “你这女人怎么这么说，没听老九说张琉家花的还不止这个数嘛。”东升白了老婆一眼。
　　 “可这下咋办？”秋儿娘算是彻底没主意了，坐下，一双手拍了下两条腿，头耷拉下。
　　 “没的怪，这年头，谁不巴望自己的女儿出嫁时风风光光，换上我有女儿，我也会跟着行情要的，再说，男家肯不肯花大钱，也就多少可以看出自家女儿过了门后的地位呀……”东升说完又叹了口气。
　　 “可咋办，到哪去弄这么多钱？”秋儿娘只知道这么问了。
　　 “我明儿去和吉祥打个商量吧，看他可不可以缓个口。”
　　
　　 “哈哈，你当是买东西呀，有你这样的嘛，还彩礼价，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呢！”吉祥听东升说想让他减点彩礼，一口茶没差点喷到东升脸上。
　　 “呵呵呵，吉祥哥啊，咋能这么说呢，不是还价，我只是说，这几年钱不好挣，要凑到全部的钱真的不容易，哪怕是借，将来还不得还？那时不就是我一个人的事了，秋儿，小翠不得也担上压力呀，是吧？再说，呵呵，再说我就秋儿一个儿子，你说，我还能藏着掖着什么呀！”东升的脸臊的像猴子的屁股，但是，再难开口，他还得逼着自己说。心里，其实一直像有根绳在里面往外拽。
　　 “东牯，不说了，行不，我当真听不进去，现在就把话搁在这，兑清彩礼，什么时候都可以办喜事，不然，过两天你把篮拎回去，咱们兄弟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我只再说一句，我这是嫁女儿，不是卖东西。好了，不留你吃饭了，我去田里。”撂完这句话，吉祥拿起门边的锄头，头也不回地直往田间去了。只由着东升一根落了叶的孤树样杵在吉利家的禾基边。
　　 秋儿就是东升去吉祥家讨情回来后的当晚和他发生冲突的。东升说，“儿子，要不算了，换一个吧，咱的家底你清楚，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啊！”
　　 “不可能，说换就换，爹，你想什么呢，我们谈了整整两年了，不，不止两年，我们在学校读书时就相互好感了，这两年，我们谈个恋爱像做贼一样，只靠着电话短信维持着这份感情，我们容易嘛！换，你让我换谁？”秋儿平素从来不敢这么大的声音跟父亲说话，可这回，他前所未有地强悍起来。
　　 “可是，你有钱吗？我是没这么多钱，卖了我的骨头也凑不全他家开的价，要不，你把房子卖了去讨个老婆吧！”说这话的东升瓮声瓮气，显然憋了气。怪得他吗，就一个儿子，原想一心把让他把书读出来，好吃个轻松饭。不曾想秋儿不争气，平时成绩都好，一到高考就出问题。好吧，没这个命就回来吧，东升便寻思想让儿子学个手艺啥的，至少不用驼刀背斧地挣那山上的风险钱，然而，秋儿却说什么不信邪，一定要做什么诗人。既然如此，便依了他，没准果然能成呢。想不到，最终究竟在钱上出了问题——要是秋儿能端正依了自己去赚钱，至少没这么难。唉，然而，现在看来，儿子还是没意识到钱的事有多大啊。偏偏自己的力量又只能是这么大，该咋办啊！
　　 “反正，除了小翠，我谁也不娶！”东升那句“你有钱吗？”戳痛了秋儿，他回应不出来别的话，只能硬邦邦地应了这句。
　　 秋儿也算憋屈的，在这个一山半水半分田的山村，说富庶并不富庶，说穷也不太穷，肯出力气，山上的资源勉强能养活这里人。因了这个缘故，除非女儿家，苦瓜村的男人出门打工的不多，他们觉得不用出去受别人的气，勤奋点，靠着柴刀斧头，一年下来也能挣个万儿八千的，干嘛出去！秋儿不一样，秋儿读了高中，连参加了三年高考的秋儿从来不上山，他始终认为自己没考上是考场失利，他仍要坚持自己从初中时代就开始做的诗人梦，于是，秋儿除了平日里帮父亲侍弄着几亩田和半亩菜地，更多的时间，他都关着门躲在房间里拼命读书写诗。
　　 遗憾的是，这是个不需要诗的年代，这个农村更是个不需要诗的地方。尽管，秋儿几年来也多多少少在市里的报纸甚至是省里的报纸上发表过几首诗，然而，诗歌除了让他自己就此更痴外没再给他其它任何裨益。农村人看重的是挣钱的能力，做力气活和做脑力活都行，只要能挣到钱，谁都会竖起大拇指赞个好，秋儿不会挣钱，只会写诗，好在，秋儿到底不只是写诗，田地里，秋儿拿得下，菜，像样不过的，稻子，也不比那些老农差。所以，村子里人对秋儿的评价通常都是一句可惜，可惜了秋儿不错的身板，可惜了秋儿挺活络的头脑，可惜秋儿怎么就对挣钱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