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里，吴华牵着他那傻妻，边走边温柔地向她说着什么，那傻妻撅着嘴，固执地向后扯着他。广场上，跳健身舞的、交谊舞的、打太极的、踢毽子的、滑旱冰的、遛狗的、逗鸟的……热闹非凡。
　　 凉亭下的凳子上，坐着几个刚活动完歇息的老太，没事咬耳朵。
　　 一个说：“看，那个男人，一表人才，对自己的那个傻妻倒那么有耐心，在当今的社会倒委实是个好人。”
　　 一个立即撇起嘴：“哼！谁知道呢？好的表象背后又掩盖着怎样的坏？”
　　 其中一个水桶腰的老太往中间凑了凑，一副神秘的样子：“哈，这家的故事呀！着实复杂着呢！他这是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吞咽呢！”
　　 这边在热烈地争议的时候，那边吴华还在像哄小孩一样哄着自己的妻子：“别闹，咱们先活动，然后再回家给你弄好吃的，好不好？啊，乖！听话！”那傻妻忸怩了一会，倒真的安静下来了。他牵着妻子逐一看了广场上的热闹，妻子一看到交谊舞立刻兴奋起来，那本来呆板的脸漾满了神气，那痴呆的目光里光彩四射——这一刻，她完全是正常人了。看着妻子手舞足蹈的样子，吴华不由得感慨：交谊舞是我们的媒人呀！难怪一见交谊舞妻子就兴奋，就正常，他与她人生初见的那份美好已经深深定格在她脑海里了。
　　 三十年前，小镇正流行交谊舞。那天晚上，在舞厅霓虹灯的摇曳下，他们这群正值青春年少的男孩疯狂起舞，他挽着一个女孩旋转到一个角落时，被坐在角落里的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所吸引。当下一曲舞曲响起，女孩已经被他搂在怀里了。原来女孩的舞跳得极棒，但性格文静，不轻易接受邀请的。当他后来问已成为他妻子的女孩，当初怎么偏偏对他情有独钟时，妻子说：“爱情的产生难道还需要理由吗？对你产生了爱情呗！”说着眯起眼睛瞅着他，那淘气的样子，可爱极了。
　　 如果他不与苏晓相遇，他的人生应该是顺风顺水波澜不惊的，然而，人生没有如果。人生就像任你涂画的画布，虽然怎么涂画是你的自由，但却不给你修改的机会。要不怎么有那句一失足成千古恨呢！
　　 那一年，他在乡镇企业做业务，厂里刚组建了一支模特队。模特队的成员是通过镇电视台发出招聘启事招来的，队员们虽不能说是百里挑一，但该镇是超十万人口的大镇，故挑来的美女也很能称得上美女了。模特队对身高有严格的要求，必须是一米六四以上，但一米五的苏晓凭着她那三寸不烂之舌居然混进去了。模特队里的队员除了到处演出外，还常常被委派陪业务员一起去“公关”。那次，分配给吴华的正是苏晓。
　　 吴华一向对自己的口才十分自信，但苏晓一出场，他立即觉得矮了一截，苏晓的伶牙俐齿，随机多变，险中求胜等等手段都让他心生佩服。那次拿下的那个大单，多亏了苏晓出色的外交手段。
　　 晚上，为了庆贺，两人一起到酒店喝酒。没想到，苏晓那样的小人儿酒量居然大得惊人。一会儿工夫，一瓶白酒就像喝白开水一样被她喝了下去。第二瓶喝完，她竟然又招手让服务员开启第三瓶。吴华已经感觉头重脚轻了，口齿不清地阻拦，但苏晓固执地说：“今儿高兴，喝，喝呀，咋不喝？”第三瓶酒还没喝，苏晓已经醉话连篇，指着吴华说：“你这个帅锅，我一看见你就喜欢上了你！嘻嘻！”吴华知道那是醉话，但还是心里一动：有道是酒后吐真言啊！
　　 他们合作拿下的那笔大单，让领导们欣喜不已，以后就经常让他们组合“公关”。他们每次都配合默契，虽不能说是所向披靡，却也是捷报连连。
　　 记不清什么时候起，吴华和苏晓在一起了。似乎，那是意料之中迟早的事。就像一场早被导演安排好的电影角色，他和她共同的戏只是应声出场了。
　　 他常常在心里对妻子与苏晓做比较，妻子美丽、温柔、文静、贤惠，但平淡得一如随风的柳絮；苏晓热情、大方、泼辣，犹如火红的玫瑰，那身上洋溢着的激情与活力使得她所到之处生机勃勃。这些是能用嘴说出来的，还有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气质，吴华无数次想找到一个准确的词汇形容出来，但对于他这个自小喜欢舞文弄墨的人来说，竟然也那么困难。最后，他总算用了一个字：媚。是的，那是一种透彻入骨的媚，那一双媚眼扫你一眼，就会让你的心跟着怦然，就会让你情愿沉入温柔的梦乡，不愿醒来。
　　 当妻子像所有的丈夫有外遇的妻子一样，最后一个知道的时候，这个无辜的，一向与世无争的小女人也曾河东狮吼，也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渴望用曾经的美好唤回丈夫的回归。然而，情，尤其是婚外情这东西，很容易让沉醉其中的痴男怨女产生前世今生的联想，两人的默契，两人在一起的心动，两人在一起的郎情妾意，你侬我侬，这不是前世错失的恋人么？既然是有幸今生得遇，那么，一定要不顾一切地紧紧抓在手里了。
　　 可怜那个妻子由最初的发泄、挣扎，到后来的不吭声呆坐，又有谁知她那颗孤寂纠结、秋扇见捐的心？
　　 吴华对妻子的冷漠，对苏晓的火热，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正是剧情矛盾的高潮阶段。一方面回到家无视那空洞无神的眼光，顾自提出离婚，一方面又跟苏晓在一起如胶似漆，并且紧鼓密锣地为她张罗起她正式工作的事来。苏晓曾一脸严肃地答应他离婚后就嫁给他。
　　 那年，县级市师范学校统一归到市里。腾下来的县师师资力量被当时的领导适时利用。公开在全县招收一批幼师生，承诺市教委包分配，需缴纳赞助资金三万五千元。其实，那个所谓的考试就是个幌子，真正起作用的在钱，在关系上。吴华凭在教委的同学为苏晓做了代考手脚，下一步就是钱了，三万五千元，在二十年前，那是一般的工薪阶族和普通打工者数年的收入，所以，那场所谓的招生，实则是给有权有钱子女的一次正式就业的机会。吴华毫不犹豫地拿出了家里的积蓄为这个在他心里已然是第二任妻子的女人买了单。
　　 说是“招生”，后来竟然离奇到可以托关系不用去上学，直接参加工作。直接让苏晓参加工作，对吴华来说，真是求之不得的事，而搞定它对他来说那真是小菜一碟。
　　 万事俱备，只欠跟妻子离婚的东风，吴华就可以抱得美人归。憧憬未来，吴华的心不由得像一朵腾空而起的云，飘飘然，有点眩晕。
　　 然而，然而……真是世事难料啊！
　　 苏晓刚上班半年，就传来她跟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小男生恋爱的消息。而此时吴华的妻子已被诊断患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治愈的希望飘渺，离婚是不可能了。
　　 这两个消息同时在吴华的耳畔炸响，不啻于晴天霹雳，只炸得他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被人用烂的破棉絮又随手弃在风里一般，没遮没挡，无依无靠，可怜地随风舞着自己被弃的心语。
　　 后来，他终于从那种无遮无挡万般飘忽的感觉中走出来了。他否定了去找苏晓算账的念头，他拒绝了哥们的教训她一顿的建议，他惭愧地在妻子的娘家人面前低头认错，并担起了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
　　 除了更加卖力地跑业务挣钱外，就是尽心地照顾妻子，悉心地教导儿女。
　　 那个曾经带给他无尚欢乐、激情的女人，已经渐渐淡出了他的记忆。他没有觉得像他的哥们说的那样，因为那个女人，他的牺牲太大了。在他的概念里，男女之间的情，原本就没有对与错，吃亏与沾光，奉献与牺牲之说。那只是双方一场灵魂结伴的旅行，欢乐与痛苦，得与失皆是沿路的风光。
　　 可是，有时候，他与苏晓的那段风流韵事，又会像一只蛰伏在他灵魂深处的蝎子，时不时出来淘气地蜇他一下，像是提醒什么，又像是为他枯燥无味的生活添加什么。
　　 那天是周末，他带妻子到超市购物，妻子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一样，碰一下这个人的臂膀，拽一下那个人的衣服，要不就去货柜拿个什么货物瞅上半天，似乎是在研究什么。
　　 货柜的一角，站着一家四口人，丈夫推着车，两个漂亮的女儿在叽叽喳喳地吵着、嚷着，嘻哈着，不时有被她们看上的精美小食物，漂亮玩具被挑到购物车里。那丈夫看上去年轻阳光，一直抿嘴笑着看女儿们闹，那身材矮小却打扮入时的妻子正在挑拣着适合自己的化妆品，不时扭过头跟丈夫嘀咕一句什么。那是怎样的一幅画呀？和谐十分、动感十足，俨然是人世间一道最靓丽、最和美的家的风景。
　　 吴华痴痴地看着，那个身影是那么熟悉，甚至那狐媚的表情，甚至那衣着的颜色，甚至……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能让比自己小五岁的丈夫心甘情愿地宠着、爱着。
　　 “噢，是你呀！还好吧？”一直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才回过神来，他木讷地点了下头，“好”，他说。
　　 后来他常常想起那次在超市的偶遇，没想到在分手几年后，再次相遇竟然这样的云淡风轻，似乎，压根儿他和她就只是一个熟人，甚至，连熟人也不算，他不了解她，一点也不。
　　 有一天，他脑海里忽然蹦出一个词：表象。他琢磨了半天，原来一个人，一件事，单从外表来看，仅仅是一个表象，掩盖在其中的真相很难像握在手里一个物件一样被窥探、解析得那么清楚明白的。
　　 他放眼望去，傻妻正在那片草坪上摆弄一个被小孩遗弃的玩偶，是个外国小女孩，脏兮兮的，他上去从妻子的手里拿开扔掉，语气轻柔地哄道：“那个脏女孩，咱不要，要就要干净、漂亮的，啊！”妻子用她惯用的迷茫、无辜的眼神瞅着他，好久，好久，似乎在问：“是吗？她真的是不干净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