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八岁时，他插班到她所在的那所高中。夏日骄阳的午后，校园里的白杨树都是蔫嗒嗒的，只有知了在拼命地扯着嗓子。老师让他坐在了她的后面，她一转身，正看到这个穿着白色T恤眼神湛亮的白净少年。他是一个腼腆的男生，叫林浩，五官端正轮廓分明。这所中学在一个村子里，所有的学生都是来自四邻八乡里的农家子弟。班里的男生女生衣着朴素，皮肤黝黑，偶而有家境好的，会穿白棉布袜子、李宁运动鞋，他们高昂着头，一派高人一等的优越。林浩插班来时，他的皮肤白白净净，笑起来，很是羞涩。尤其张口便是流利的普通话，罕见而好听，简直就像从电视里走下的影视明星。是的，林浩的出现显得那帮傲气的富家子俗气而愚蠢。他的光芒脱俗、惊艳。后来才知道，他出生于邻近的一个村庄，打记事起，一直随做生意的父母在省城里接受学校教育，只是因为马上要高考了，才不得不回到原学籍所在地。
　　 看得出来，女生们对这个新来的帅哥很有好感，这是个对美有着执着贪恋的年纪，她们便笃定地认定，这个长相英俊的男生定是卓尔不群。女孩子们崇拜地仰望着他，围绕着他，叽叽喳喳，对他出人意料的好。更有胆大些的女生，已开始跟他写纸条，等他音讯。可是林浩似乎并不领情，他不动声色，若无其事，放学时，总是一如既往地骑着单车，飞快地驶离学校。
　　 林浩的淡漠深深地损伤了女孩的骄傲，他的人缘一落千丈。顺理成章，女生们开始对他疏冷，话题也不再围绕着他。林浩呢，他还是那样淡淡的，似笑非笑地安静着，不可置否地保持孤立。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喜欢独来独往的男生，没有伙伴，脾性温和，即便与人群隔离，依然单纯天真。没有人知道他的心在想着什么，直到可可的出现。
　　 可可，是一个不被人喜欢的女生，长相也不美丽，她衣着寒碜，脾气桀傲，神情孤独而凋零，唯一的优点是，她长着一双富有灵性的眼睛，眼神里流露出的冷凛令人心疼。是的，打小，她的母亲被人贩子拐走后杳无音讯，是斗大字不识一个的父亲将她拉扯成人。母亲的失踪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的自尊，她觉得自已就像个被人揪掉揉碎的花瓣，瞬间被上天剥夺了生长的权利。所以她有时候很忧伤，也很倔强，总是一幅喜怒无常的样子。她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于是干脆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谁能想到就是这样的一个女生，纵面容天真，而灵魂却已迅速地逼近苍老。
　　 人与人之间的相识非常神奇，她没想着林浩会坐在她的身后。那天她一转身，瞬间便呆了。接着他们很快熟悉，后来，她居然成了林浩心照不宣的朋友。若干年后，林浩说：“可可，当我第一次看到那双眼睛，真要命，我的心便狠狠地疼了一下。可是，我又说不出疼的来处。可可，你不知道，你眼神里的冷漠简直致命。”
　　 可可的父亲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一次开家长会时，父亲与林浩有过一次照面，看的出来，这个一辈子没有走出过乡村的男人，对这个白净的少年印象深刻，他上下地打量了林浩一翻，然后拍着林浩的肩意味深长地说：“小子，长得倒一表人才，一看就不是种庄稼的料，就你这模样，将来可以去北京，去上海，不然，你会和叔一样，不但苦巴得土里刨食，还会晒得黑不溜湫，那太可惜了。”
　　 “种庄稼怎么了？我觉得没有什么丢人的。”林浩回过头来，他抬着下巴，眼神明亮。
　　 父亲笑而不语，他摇了摇头，背手而去。
　　 父亲是典型的庄稼汉，农闲时，随村里的建筑队四处觅活做工。因为工作的流动性，所以他经常追随工地很少回家。那时候的可可和林浩已很熟悉了，于是偶然，她会带他来家里玩。
　　 他们都是寡言的孩子。在学校时，两个人从不交流，此刻，避开人群，回到自已的领地，聊起天来滔滔不绝。饿了时，两个人一起熬稀饭喝，收拾完碗筷后，他们伏在灯下做作业。睡意来时，她打着喝欠，爬上床兀自睡去。中途醒来时，她发现他打着地铺，枕着书包背对她，蜷着身子，睡得正香。于是她翻了身子，再无睡意。
　　 情愫，就这样悄然蔓延。他身上那种淡定，像一阵细雨洒进她的心田，她感觉心跳嗵嗵加快。这是十八年来除过父亲之外唯一和她同宿一室的男子，她感觉出那来自心灵深处巨大的异样。青青子衿的时光里，从不曾有过的快乐将她萦绕。然而，可可也有她的焦虑，她最担心的是怕被突然收工回家的父亲撞见，所以她百般谨慎小心。还好，一切皆无恙。
　　 可是有一次，着实将她惊得不轻。那次好像是凌晨的样子，半梦半醒间，她突然听到收工回家的父亲，在窸窸窣窣的开门，这让她感觉非常惊慌，于是她光脚，跳下床急切地摇他的肩。他睡眼惺松刚要张嘴，已被她飞快地伸手捂住。黑暗中，他们变得异常清醒，两个人不动声色，屏住呼吸四目凝望。清白的月光下，他的眼神漆黑明亮，似浸着水。她感觉头有点晕，恍恍惚惚。这是他们头一次贴得如此近，狼狈得更像是一次偷情，于是她低头，倏地缩回摊开的手指。
　　 “哐当”一声，父亲的房门关上，屋子里一片寂静。她终于长出一口气。林浩爬起身来抻了抻衣服的下摆，他背了书包说，可可，我要走了。她赤脚轻拉开房门，探着身子朝正屋瞅了瞅，牵着他的手，将他送出门外。那个潮湿清寒的凌晨，乡村正在沉睡，黑漆漆一片，偶而，村头会传来几声狗的吠叫。她折身溜进厨房，抓了几个馒头塞进他的书包。
　　 夜风习习，两个人困意全无，他们走在小巷里，一下子不知说什么才好。“可可，回去吧，赶紧睡觉，明天还要早点起床。”黑暗中，他推着车子，不动声色地说。“林浩，我们现在去渭河，明天逃课，你敢不敢？”她试探性地说。他轻笑，挥了挥手:“可可，快回吧，不然明天上课有你打盹的。”他的眼神在黑暗中灼亮，然后他回头，腿一摞，蹬上了单车，一溜烟地消失。
　　 2
　　 他对她叙述他在城市的生活。他的父母胆小拘谨，一直在西安靠摆摊做些小营生。起初他们的摊位在王寺街道，后来因为城市治理，辗转到土门，最后在东郊停留下来。日子稍好时，他们在城中村租了房子，送他到城市的学校接受教育。
　　 城市是非常热闹的，人间天堂一样，金壁辉煌。可是奇怪，他发现自己更喜欢幽暗肮脏的巷道。记得放学时，经常会途经一个农贸市场，那里有一行一行的摊位，黄昏的时候，蔬菜、水果、腊肉、烧烤全都摆了上来。市场里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三轮车，摩托车，喇叭声，咒骂声，满地的果皮屑，到处都是煎炸烘烤的气味。他感觉兴奋。
　　 可是，这个生机盎然的农贸市场，没有父母的摊位。为了省钱，他习惯了颠沛流离，习惯了随着父母躲避，被城管追撵，所以好久来，他最大的对手是城管。这个不动声色表情镇定的少年，他跟可可平静地说，那时候，我的梦想就是赚钱，赚好多好多的钱，然后给父母买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固定商铺，而自己，远离城市，过滤喧嚣，回归土地的怀抱，与地气衔接，过与世无争的清静生活。
　　 因为孤独偏激，林浩与城市有着天然的距离，始终不能融入。他一直觉得学校根本就瞧不起如他这样借读的农民工子弟，于是趁学校无人的时候，他砸碎过班主任办公室的窗玻璃，将花园种植的花草连根拔起，偷过班里同学的文具。初中的时候，他的个子已很高了，那时候他表相冷酷，拳头总是紧紧地攥着，名气在学校已相当的大。当高年级的男生向他递书挑战的时候，他一个人激昂的前去奔赴。空旷的野地里，他极其拼命，会像兽一样冲出去生死肉搏，说到情动处，他挽起袖子，给她看臂上的伤疤。
　　 条状的疤痕触目惊心，她愕然的拧过脸，不忍直视，张嘴说道：“好了、好了，林浩，真没想到你安静的表相下原是这样的气势磅礴。”她感觉讶异。
　　 林浩的状态亢奋，似乎有很多的话，意犹未尽，可是他话锋一转说道:“可可，那么你呢，跟我讲一讲你。”
　　 她说:“林浩，我和你是截然不同的。我迫不及待的想要脱离乡村，我的父亲他期望我考上大学，然后定居城市。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被人贩子拐走了，是父亲将我养大的。父亲是一个木讷不善言辞的男人。他很善良，也很贫穷。为了赚钱养活我，他总是将我一个人锁在家里。我记得那时候我很小，也很孤独，扒着窗户，看马路上的人来来去去。我渴望有人走近我跟我说话，伸出手，抚摸我的头发。我是一个患了皮肤饥渴症的孩子。我的皮肤很饥饿。我想，那时的我也是寂寞的。如果没有抚摸，我会寂寞而死。有时候，我还会玩一些小伎俩，比如大冬天的时候，我会故意穿得单薄，将自己冻得生病，然后等父亲回到家时，心疼地抱紧我，用他硬硬的胡子扎我。我喜欢父亲在寒冷的冬天将我抱在他的怀里。林浩，我需要感情，很多很多的感情，母爱的缺失让我对爱贪婪，我总觉得所有的人都不亲近我，他们排斥我，看不起我，背后指指点点地议论我，于是我便故作姿态的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林浩，我讨厌这样的自己，我根本不爱这个自己。”
　　 说着说着，她感觉自己的眼里有泪。
　　 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是好，便伸出手去拭她的泪：“可可，可可，我们不说以前的事了……你是优秀的，相信我，你会考上一个好大学的，可可。”
　　 3
　　 十八岁那年的深秋，那个寒冷晦涩的乡村，苍劲茂密的梧桐树、槐树、榆树全变得光秃秃的，零星的二层楼房在古老的巷子显得异常醒目，乡村正在发生变化。可可的家，依然是青砖旧瓦，土坯的大墙院。
　　 “可可和一个男娃好上了，你知道吗，他们已经睡在一起了。”
　　 “哎哟，是北村老马家的那个丫头吗？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带男孩子在家里乱搞。”
　　 “可不，听说肚子都有了。”
　　 “天哪，现在这孩子啊，真了不得，啧啧。”
　　 ……
　　 负面的消息不径而走，这在新旧更替的小村，简直是轩然大波。
　　 那个午夜，当林浩和可可被父亲堵在房间的时候，这个中年男人双眼冒火，顺手操了一把铁锹，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朝林浩冲去。可可感觉惊骇，她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的脚面，拼力地抱住了父亲的双腿。男人竭斯底里的动静将隔壁两邻都弄醒了。
　　 林浩想要解释什么，他的嘴张了张，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个没有多少文化的男人瞪着血红的眼睛，他弯着腰扶着铁锹，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显然，他被气坏了。男人咽了口唾沫，朝林浩摆了摆头，示意他过来，林浩刚一过来时，他扬手就将林浩猛掴一掌。
　　 众目睽睽下，林浩捂着火辣辣的半张脸，一只拳头不由自主地攥起。
　　 男人说：“好个你小子，原来是你，我早都看你不是好东西，果然不出所料。现在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就可以滚了，能滚多远滚多远。”
　　 “说什么？”林浩梗着脖子，嗡声嗡气。
　　 “从此以后我与可可一刀两断，永不往来。”男人咬牙切齿。
　　 林浩的拳头松了下来，他感觉轻蔑。
　　 “爸，我与林浩没有什么……”可可身子一欠，从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
　　 “你给我闭嘴，一个女孩子家的，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同宿一室，你还嫌不够丢人吗？”男人竖着手指，身子一阵哆嗦。
　　 “爸，我……”
　　 “好了，可可！”
　　 林浩厉声的断喝，让可可感觉惊诧。这个表情镇定的少年，短暂犹豫后，他平静地说道：“我与可可一刀两断，永不往来。”
　　 “听不见！”男人的声音雷霆。
　　 “我与可可一刀两断，永不往来。”林浩用近乎嘶吼的声音大声说道,“这下你满意了吗？”
　　 “滚，再让我看见你，小心你的狗腿！”男人抬腿朝林浩的屁股猛蹬一脚。
　　 可可讶异地望着林浩远去的背，他回过头，眼神冷冷，神情孤傲的瞥了父亲一眼，脸上的耿耿清晰可见。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真相一目了然。男人是一辈子揗蹈规矩的传统男子，女儿是桀傲难调、劣迹满满的不良女生。
　　 “可可，不要怪爸，你必须与他断然分手，坚决不能再次相见。”父亲颓唐失色的语气坚定，又泛着软弱的乞求，然后他伸出臂，抱着她“呜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可可，你今年一定要考上大学，千万不能和这个小子厮混，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参加高考了，难道你将来想和爸一样修理地球吗？你也看见了，农民的日子不好过，爸在工地做活一天才三十块钱，你没见村西头你六婶的闺女，人家大学毕业，在城里坐办公室，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一个月挣好几千块，你只要和那小子断了来往，好好读书考上大学，你说什么爸都依你。”
　　 男人简直是声泪俱下了。
　　 可可没有说话，她一声不吭地推开父亲的手，低头，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是的，说什么呢？她与林浩的友谊与他人无关，那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之外的任何人，百口莫辩，无须解释。是，她是与林浩同宿一室，父亲推门进来的时候，两个人背对背，合衣而眠在同一张床上，可是，谁会用善意的心来衡量一个干净纯澈的少年呢？这个保守封闭的村落，没有柏油路，没有汽车，有的只是臭气熏天的垃圾，粗鄙下流的风言风语。但凡男子和女子往来，就是色情，龌龊，见不得人。表相纯朴憨直的乡人，他们粗俗嘻闹，淋漓尽致地发挥着他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向来，男男女女的情事，都是乡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