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原本是开车到车站接四哥的，没想到他自己走到我家。妻子打来电话说四哥已经到家里了，我急忙买了些水果，回了家。推开家门，丈母娘的脸色变得灰白，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转身走开。我换了拖鞋，进了客厅，妻子为四哥倒水。四哥见我进来，慌忙站起来叫了声：“老五！”十年不见，我几乎不敢认了——他就是我日夜牵挂的四哥！四哥脸上爬满了皱纹，头发已经斑白，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旧衬衫，规规矩矩地把手垂在身体的两侧。
　　 我连忙跑进厨房为四哥洗水果，妻子跟进来，鄙夷地看着我说：“买这样多水果干什么？吃不了都烂了，你可真舍得花钱。”我没有理她，我害怕她在四哥的面前和我大声地争吵。妻子小声说：“你不是说你四哥长得很帅吗？山炮一个。”
　　 我把洗好的水果放到客厅里，然后让妻子出去订餐。妻子带着丈母娘磨磨蹭蹭地出去了，故意把门关得特别响。
　　 四哥说：“老五，家里装修得不错，花了不少钱吧？”我让四哥吃个火龙果，四哥拿在手里，又放下了，而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白开水。
　　 我说：“四哥，娘去世十年了，我也没有回家，听说父亲又找了个年轻的女人，每个月父亲还给她工资。”四哥很苦涩地笑了笑说：“老人们的事，我们管不着。我们已经搬到县城里住了，我学会了瓦工，每天能挣一百多。女儿丹丹考重点高中差了6分，要拿八千元学校才肯收。”我看到四哥为难的样子，掏出一千元来，对四哥说：“四哥，搬到县城你们也没有工作，全靠干苦力挣钱，这一千元，给孩子买个小礼物。”四哥推却了几下，把钱装了。丹丹的学习一直是很优异的，不知道这次为什么没考好，我在编辑部的时候，曾经为丹丹发表过文章，文章写得非常有见解、有水平。
　　 十年了，我们一直没有联系。就在母亲出殡的时候，我用了四哥的一块塑料布，覆盖在母亲的棺木上，四哥对我大发雷霆，对着全村人的面，他差一点打我一顿。每次想起来，我都会心痛。
　　 妻子打来电话，说在自助烤肉订了位置。我开车带着四哥去了，妻子请了我的大姨子和她的孩子，还有丈母娘，他们开始吃了。我要了两瓶啤酒，和四哥对饮起来。大姨子和妻子坐在一边，争着为丈母娘夹菜。丈母娘说：“我不想吃烤肉，我高血压，给我煎几个八成熟的鸡蛋。”妻子忙着去和服务员要生鸡蛋。
　　 我知道，四嫂对四哥一直不好，她把四哥一个人扔在农村，自己带着丹丹住在城里。四哥从田地里干活儿回去，还得自己烧火做饭。他无怨无哀地把挣到的每一分钱给了四嫂，四嫂在城里大把大把挥霍着四哥的血汗钱，而问心无愧。她这辈子把四哥拿死了，她为娘家的人买着大鱼大肉吃着，还花几万元为自己买了一条粗壮的金项链戴在脖子上辟邪。而四哥几年都穿不上一件新衣服。村里的人都说四哥命苦，四哥却认为自己生活在幸福之中，比起村里众多光棍儿来，那就是天堂与地狱的差别。
　　 我们喝了一些啤酒，丈母娘坚持说自己吃饱了，要走。四哥只好起身回家，我把四哥送到车站，四哥下了车，对我说：“老五，回去吧，面也见了，你的身体也逐渐好了。”我一阵哽咽，正是强壮之年的四哥，已经未老先衰了，他还不到四十岁。我怀疑，四嫂一生都没有爱过四哥，而是把四哥当做一个长期的饭票。
　　 四哥是我童年的惟一伙伴，在他上中学以前，我们一直相依相随地生活。我们共同抚养了一只大柴狗，我们曾经为狗偷胡萝卜，为狗捡骨头。我们还一起卖破烂攒钱，然后我们买上水彩一起画画……那时候尽管贫穷，可是我们兄弟的世界是温馨的。他上了初中，每个星期六回来，都要给我买一本小人书。学校里每个星期都要改善一顿饭，菜里面有肉沫。四哥每个星期都舍不得吃，放到饭盒中，带回家给我吃。
　　 我出生在一个年夜，当地人说出生在年夜的孩子长大了有福气。
　　 年夜，母亲的肚子感到绞疼起来，父亲带着四个哥哥跑到大街上的碾盘前点着炮仗。他们害怕惊扰了母亲，更怕炮仗声震坏了我的大脑。母亲用最后的一丝力气，产下了瘦弱的我，鲜血漫过母亲瘦小的身体，她意识清醒地摸了一把我的下身，一阵悲哀掠过她的心头，她完全被命运萎败下来。
　　 这个年夜，母亲与父亲深深地笼罩在绝望的阴霾之中，我上面已经有了四个哥哥，娘是那么渴望生下一个女儿。我的去与留就在父亲与母亲的顷刻之间决定了。
　　 母亲决然要留下我，有两个原因：其一，我是生在大年夜的，也许长大了有福；其二，在我的前面已经有一个送人抚养的孩子，那个孩子送出去不到三日就死了。抱走我五哥哥的人家，只给母亲留下一包红糖，就心安理得地把孩子抱走了。孩子因缺奶，泪尽而死。那时候孩子的命是不值钱的，一包红糖就能换来一个鲜活的婴儿。
　　 母亲明白，一旦送出去的孩子，生死难料，就等下辈子见了，于是我在母亲的怜悯下，逃过一劫。
　　 母亲与父亲看着我，他们的精神世界彻底垮了，生育女儿的梦，破灭在火花璀璨、爆竹声声的年夜里。父亲与母亲决心让四叔去二姑家一趟，给二姑拜年的同时，问问二姑是否愿意将小琴姐姐和我换着抚养，这样二姑有了儿子，我家也有了女儿。四叔在二姑家住了一夜，小琴姐姐已经牙牙学语，二姑不忍心将满炕爬滚的女儿换来一个生死难料的儿子，于是对四叔说：“我还能生养，我和你二姐夫想要自己的亲生儿子。”
　　 换养孩子的事就这样如一阵狂风，席卷得无影无踪。我这个孽障依旧留在家里。
　　 为了生产队多分一份口粮，父母商量了很长时间，报户口时决定说我是年前出生的，所以我刚刚出生，就是两岁的孩子了。他们无法想到，本来不满一周岁的孩子，多加了两岁，给我的未来制造了很大的精神负担。全家七口人，吃粮不够，委屈一下小孩子，多分几两粮食给大孩子吃，也值了。
　　 这就是贫穷人家，他们的哲思接近了平凡与朴素的深刻。
　　 农村的孩子，没有好听名字。大哥叫平子，接着小平、三子、四子、五子就挨着个儿地叫了。我从小就厌恶这种不加任何粉饰的叫法，一声“五子”就把我的身世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心中，在“五子”前边肯定还有四个哥哥。
　　 我在不足满月就患上了鼻炎，鼻子不能呼吸，身体里的气息从眼睛中挤压出来，我的眼睛总是冒着水泡。水泡化成了泪水，在我脸上流淌，也许我今生今世注定了在泪水中浸泡，可是谁都无法预料自己的未来，就像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一个道理。还在月子中的母亲拖着浮肿的身子下地干活儿了，她不但要为全家人做饭，还要给生产队放猪。我只有还不到五岁的四哥照看着。家里没有暖壶，我哭的时候，四哥就在锅里烧一瓢水，凉一点了，喂我喝下，四哥一直陪伴了我整个童年。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当上村里的民办教师的，据说父亲曾经在师范学院读过书，可回了农村，就应该手捧铁饭碗呀？但他却是个手捧泥饭碗的民办教师，受着校长的欺压与折磨，很多次都想放弃这份没有任何保障的工作，在母亲的坚持下，父亲还是放弃了回生产队干活的念头。当他成为正式教师，捧起铁饭碗的时候，他就理直气壮地对全家人说：“你们都得靠老子吃饭，就是家里的一根火柴，也得用老子的钱买。”父亲的无情，如毒液一样，浸透了我的幼年。家里来了亲戚，母亲做了一顿炸油饼，客人走了。四哥拿了一个油饼，父亲将瘦小的四哥堵在墙角，拼命地拧着四哥脸上的肉，四哥的脸被扯得变了形，他疼得跺着脚大哭起来。我吓得晕了过去，从此，我每次遇到心痛的场面，都会晕倒。
　　 记忆之中，我大概有五六岁的时候，和四哥一起去放牛，就在我弯腰拔草的时候，一头身体强壮的公牛，一蹄子踩在我的手背上。我大哭起来，公牛在四哥的驱赶下从我的身体上踩了过去，四哥哭了，他弱小的身体和公牛对战在一起，四哥几次被公牛掀起，又几次摔在地上。最后杀了一个平局，四哥背着我一步一步走下山崖，那一段路，成了我一生中最艰辛的历程。四哥几次把我放下，流着泪为我揉手。
　　 四哥患病了，气管炎。他无法上学，无法畅通地呼吸。母亲下田干活儿了，生命垂危的四哥对我说：“五子，四哥好饿。”我蹬着板凳看看隔板上空空的饭盆，对四哥说：“什么都没有。”四哥说：“你给四哥舀半碗水，里面撒几颗咸盐。”我蹬着板凳，半个身子探到水缸中，然后舀了半瓢水，放了几个盐块，递给四哥。四哥咕咕地喝着，喝完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母亲从田地里回来了，看着气息奄奄的四哥，把一口还没养大的猪卖掉，背着四哥去了医院，漫长的六十里路，母亲不知道是怎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的，卖猪钱花光了，母亲又把四哥背了回来，慢慢养着。四哥爬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风沙，他想到了同学，他不停地念叨着同学们的名字，记忆中那个同学好像叫边登岭。
　　 就在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下午，残阳漂进窗户，映在墙壁上，白刷刷的一片，和我玩耍的四哥突然脸色泛黄，软软地倒在炕上。母亲开始叫唤着四哥的名字，四哥却慢慢变得僵直了。母亲大声哭泣着，她跪在四哥的面前说：“老天爷，让我死吧，把我的孩子留下，我愿意替我的孩子承担所有的罪孽！”我吓得跑出门，再也不敢回家。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拥到我家，大家熬了绿豆水，端到母亲面前，给四哥灌下去。也有保健院打强心针的，屋里屋外挤满了人。
　　 夜幕降临，一直到全村的人散尽了，我才战战兢兢地回了家。只见母亲紧紧地拥抱着四哥，四哥强打精神指着绿豆水对我说：“五子，你也喝一口，甜的！”
　　 第二日，衣服褴褛的母亲拖着浮肿的身体下田劳动了，她双眼红肿，像个纸人一般。四哥穿着娘惟一的一件新上衣上学去了。
　　 ……
　　 看着四哥上车，看着四哥的车远去，想到四哥的生活，我的心很痛。我对我的四个哥哥很有负疚感，他们四处打工，跑包头筛沙、上大同当泥瓦工挣钱供我上学，我却不能一个一个地回报他们。成家以后，我更是生活在老丈人一家的官僚阴影之下，不敢多说一句话。今天，四哥来看我，却受着妻子和丈母娘的白眼，我却不能留四哥住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