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是个哑巴。
　　 先天不幸的她，在后天中也不幸，她成了一个没有人收留的流浪儿。人们常说：上帝给你关闭这扇门的同时，也为你打开了另一扇窗。可是我哑巴妈妈的另一扇窗却未能及时地打开。可见这上帝也没长眼睛，它没看到我哑巴妈妈可怜兮兮的境况。
　　 我哑巴妈妈成了社会上的多余人，连原野上飞翔的鸟儿都不如。无人知晓她的姓氏年龄，也无人知道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想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些吧！
　　 当我哑巴妈妈飘流到我们这院子里来的时候，已是下午。
　　 那时节已是大春收获之后，晾晒干的新谷聚集在仓里，有成熟的稻香逸出，院坝里码着的谷垛，干燥的谷草发散着特有的清香，在这清清爽爽的秋日酝酿，煞是醉人。地里只剩下正在茁壮成长的红苕，用不着去管它，一任它自生自长的。在这难得的农闲的大好时光里，大家坐在院坝里有一句没一句的摆龙门阵。妇女们面前摆放着针线笸箩，一边聊着家长里短，一边补衣服，绱鞋底，为家人们的穿着忙活，老爷们儿则吧嗒着旱烟袋，摆谈着农事和那些道听途说的事儿。
　　 这时候，我哑巴妈妈来到了我家的院坝里。
　　 她的个子矮小，身子也很单薄，整个人就像那地里还没有发育成熟的苞谷。头发脏而乱，一绺一绺的头发堆放在头上，呈一片狼藉，脸黑黑的，好像是在染坊染上的，任你几河水也难以洗尽，衣服肥肥大大的，很不合身，虽然脏，却不见有破烂的地方。
　　 我们院坝里的人都把她当作是叫化子。有个妇女说，这家的大人也是，怎么能叫一个这么小的女孩子出来要饭呢？
　　 当我的哑巴妈妈冲大家呜哩哇哪大声地叫喊，双手不停的比划时，大家方才明白原来这小女孩还是个哑巴。大家都没听懂她说的话，也没弄明白她在比划什么，每人倒是觉得挺稀奇的，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把她当作是耍把戏的了。
　　 有人问我哑巴妈妈，然而，我哑巴妈妈自顾自地在那说着比划着。有人就笑那问话的人，你这人才傻哟，这十哑九聋，她怎么能听到你问的话呢？我奶奶就说，这哑巴怕是饿了，她就叫她的儿子——我的驼子爸爸去端一碗中午没吃完的剩下的红苕饭来跟这哑巴吃。
　　 驼子爸爸进屋去端来了一碗红苕饭，饭的上面还覆盖着薄薄的一层菜。我哑巴妈妈一见，急忙走了过去，笑着对我驼子爸爸咿哩哇哪，然后端着那碗红苕饭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看来还真的是饿急了的。有人说。
　　 又有人打趣我驼子爸爸：
　　 驼子，你还真是好心，还添了菜呢！
　　 想不到驼子还真是个好人！
　　 驼子，你是不是看起了这个哑巴了？
　　 最后问这话的人，倒把大家提醒了。
　　 大家都觉得把这哑巴讲给驼子做婆娘还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因为在此之前，奶奶曾托人跟我驼子爸爸提了很多次婚，尽管女方也与我驼子爸爸“同是天涯沦落人”，可她们却比我驼子爸爸有着无比的优越感，因而也就看不起我驼子爸爸，弄得我爸爸断绝了结婚的念头，就像那些遁入空门的红尘男女断绝世俗之念一样，虽然这都是情非得已的。
　　 我驼子爸爸在听大家说后，没有说话，看来是触动了他心底那柔软的部分了，这倒不由他不去想这些事儿。
　　 我奶奶是一匹竹叶子掉下来都怕打倒脑壳的人，胆小怕事惯了，她怕以后哑巴的家人找来，把人带起走不说，肯定还会找自己的麻烦的，到那时可怎么办呢？
　　 有人就说，到时候再说，到哪个山唱哪个歌嘛！再说，她女儿跟驼子生米煮成了熟饭，他也只好认了，还找什么麻烦哟！
　　 我奶奶还是不敢答应。大家见我奶奶这个样子，也就失去了热情，不再劝的了。因为这是别人家的家务事，你若去管，管对了，人家说你个好字，管错了，人家会记你一辈子的过。这又是何苦呢？就跟大家说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的哑巴妈妈在吃完了那一大碗饭后，又笑嘻嘻地把碗递给我驼子爸爸，然后就走了。院子里的人看着我哑巴妈妈的背影子，有的直叹气。
　　 不知是谁出于一片好心，把这事告诉了我的表叔娘。表叔娘是我奶奶哥哥的媳妇，她是一个很泼辣果敢的人，做什么事她都是提得起放得下，村子里的人都夸她。她嫁给我表叔，是因为我表叔是教书的，吃的是国家粮，要不然，就像表叔娘说的，他想要接我，反起手去接。
　　 表叔娘在听说这事后，马上跟表叔赶到了我家来。
　　 这时，天已经要黑了。院子里的人在我哑巴妈妈走后就散了，现在听说我表叔娘来了，大家又聚到我家里来，想来看看我表叔娘对这事怎么办。
　　 表叔娘喊了我奶奶声“小姑”，就问我奶奶怎么不把那哑巴留下来作媳妇。我奶奶就把自己的担心给说了。表叔娘对我奶奶说，这有啥子可怕的，今后就算是她父母找来，他们只有感谢你。像他们这哑巴女儿，要是没人收留她，到时死到哪里都没人知道的。
　　 表叔娘又接着说，她今下午在听到这事后，已经去打听清楚了，这哑巴没人知道她是哪里的人，曾经有好心人把她送到派出所，叫派出所帮她找到家，好把她送回去。那派出所在接到这个哑巴后，也拿她没办法，因为这哑巴说什么比划什么，派出所也不知道。后来派出所就找人把她领养走了。谁知那个人把她领养回去后，她又从那家人屋里跑了出来了，那家人想到这哑巴是跑惯了的，养不“家”，也就没去找她，等她到处乱跑，没想到跑到你们这里来了。
　　 说到这里，表叔娘又对我爸爸说，驼老表，你要不要这个哑巴？
　　 我爸爸听了，有点不好意思，就磨磨叽叽地半天没说出话来。
　　 表叔娘等不及了，就责怪我爸爸说，一个大男子家，怎么说话跟个大姑娘家样，你倒是给个痛快点儿的话啊！
　　 我爸爸听表叔娘这么一说，把头一抬，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要哪么不要呢？现在人都走了，到哪去找呢！
　　 表叔娘在听我爸爸表态后，又转身对我奶奶说，小姑，反正这驼老表也讲不到亲，等他接到这哑巴，生下个一男半崽的，也就圆了一家人了，免省驼老表老了时没人送终。今后要是她父母来找麻烦，你就来找我，我跟你们摆平。
　　 其实我奶奶早就已经后悔得连肠子都青了，心里直埋怨自己不该怕这怕那的，把儿子的一桩好姻缘给耽搁了。只是现在这人不知跑哪去了，想要却得不到了。
　　 我奶奶表了态后，表叔娘就说，她已经打听出了哑巴的下落了，这哑巴跑到了我表叔的老家，也就是我奶奶的老家，有一家人把她收养了下来。听说这家人是想把这哑巴讲给她娘屋里的一个兄弟。所以，我们必须得在今天晚上把哑巴弄回来，以免夜长梦多。
　　 接着表叔娘就跟大家商量着想个什么办法去把我哑巴妈妈弄回来。
　　 表叔娘说就这样去恐怕那家人不会轻易让我们领人走的。大家便问表叔娘有什么好的办法，尽管说出来。
　　 表叔娘就说，在砖窑这里找个不是本地方的人，请他去当这哑巴的哥哥，他可以不用说什么话，只是说这是他的妹妹就行了。当然，请这个人去，不是白请他去的，还得给他点钱，算是给人家的烟钱。又说得叫一辆三轮车，大家坐车去。那三轮车停在外面公路上等着，不用进去。等表叔与表叔娘带着跟这家人买的两斤好糖，同哑巴的假哥哥一起进去。凭表叔是教师，大家都很敬重他，还有表叔娘那张巧舌如簧的嘴，连哄带骗的，不由得那家人不放人。到时，把人一带出来，坐上三轮车就回来。
　　 大家听后，都觉得表叔娘的主意挺不错的，就照着表叔娘说的去做。
　　 砖窑的工人中有一个外地人，当大家去找到他时，他也认为没什么，反正这晚上都是在耍，只是去走一趟。谁知有人开他的玩笑，说他这回是去当舅子，坐上头方，吃鸡脑壳，搞到事了。这人在听得别人这么一说，就有点不想干了。表叔娘骂了那个人，说他们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人被骂后，知道自己这玩笑开得不合时宜，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便来劝这人，叫他去，说是大家平时开玩笑开惯了，今天怎么开一下玩笑你就当真了。后来还是表叔娘想出了个折衷的法子，叫这个人不去当哥哥，而是去当姐夫，这样就不会吃什么亏了。
　　 这次照表叔娘的计划行事，一切都是挺顺利，很快地就把我哑巴妈妈弄回来了。大家都夸表叔娘能干，表叔娘也很自豪，就说没有她办不成的事。表叔娘还笑我驼子爸爸，驼老表，我这回跟你当这个大媒，你谢媒的那猪脑壳怕要从膀子那里下哦！旁边有人接口道，哪里从膀子哦，我看要从尾巴下。
　　 我驼子爸爸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表嫂儿也是，你晓得驼老表是没得办法的，还来取笑我。有人听我驼子爸爸说后，就数落我驼子爸爸，驼子，你表嫂儿对你这么大的恩情，你不感恩，你还是不是人哟！
　　 表叔娘就笑着说，哪个要他啥子东西哟！我是跟驼老表开玩笑的，看他大不大方。走哦，还是进去把事情处理了哆。大家便进了我的家。
　　 说来也怪，我哑巴妈妈一见到我驼子爸爸，就去拉他的手。把我驼子爸爸倒弄得不好意起来了，他把我哑巴妈妈的手甩开了。表叔娘见了，就说起我驼子爸爸来，驼老表，你怎么这么没得出息的，人家来拉你，你就好好地把她拉倒噻，还把人家的手甩开，快把她手拉倒！驼子爸爸听了，就真的去把我哑巴妈妈的手拉住了。
　　 屋子里的人见了，都笑了。我哑巴妈妈笑嘻嘻地看着我驼子爸爸，我驼子爸爸却已成了个关公脸了。
　　 表叔娘就叫大家不要笑，同时又说我哑巴妈妈与我驼了爸爸还真是有缘，两个从来没见过的，怎么一见面就那么亲热呢！有人就说，今下午驼子端了饭跟哑巴吃，这哑巴就记得了他了。
　　 表叔娘“哦”了一声，表示认同，然后就对我驼子爸爸说，已经很晚的了，你就带着哑去睡了，今晚就是你俩的洞房花烛夜哦！屋子里的人听了，又哄的笑开了。
　　 我奶奶说还是简简单单办一下婚事。表叔娘阻止道，办个啥子，你这一办，不花三个都要花五个的，何必去花那些钱。如果实在要做一下，就请村子里的那几个长辈来吃一顿就是了。于是，我哑巴妈妈与我驼子爸爸那婚礼是再简朴不过的了。
　　 第二天，表叔娘与表叔走的时候，特的吩咐我爸爸，还有我奶奶，叫他们要把我哑巴妈妈看紧点，因为我哑巴妈妈是跑惯了，在一个地方是呆不住的，也不可能呆得信的，她肯定还会到处乱跑。到时跑丢了可就不好找了。
　　 这以后，我奶奶就多出了个心眼儿，那就是时时留意着我哑巴妈妈的动向，院子里的人也帮衬着我家带了一只眼睛，只要是看到我哑巴妈妈往外面走，他们就会去把她拦回来，或者喊我驼子爸爸去拉回来的。
　　 人们说，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我哑巴妈妈就在这打盹的空隙走了出去，不知了去向。
　　 当时，我驼子爸爸和院子里的人分头到邻近的村子里去找去问，结果问一阵，却没有人看见。想不到一个大活人竟然从大家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大家都觉得不大相信的。可这又是明摆着的事实，不由得人不信的。有人就安慰我驼子爸爸说，看来你与这哑巴只有这么点缘分。
　　 我驼子爸爸不相信缘分，他至始至终都没死心，想到只要这人还活在这世上，就一定能找住的。
　　 我奶奶在家里也气得不行，一个劲地抱怨自己没用，没能把哑巴看紧，看来自己真的是该死的了。
　　 过了几天，表叔娘也知道了，跑来把我驼子爸爸臭骂了一顿。我驼子爸爸申辩说，我要上山去做活路，那有时间一手一脚跟着她呢？
　　 表叔娘一听，气得用手指着我驼子爸爸说，你傻呀，你上山做活路的时候，你不晓得把她带到坡上去啊！
　　 表叔娘在把气发了后，也知道我爸爸和我奶奶心里都不好受，就又劝他们，说是自古姻缘天注定，如果她跟你有缘，她还会回来的。最后叫我驼子爸不要只是等，有空的时候还是到远一点地方去找找。
　　 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都没有我的哑巴妈妈半点消息。大家都对我哑巴妈妈的回来不抱任何的希望了，都认为我哑巴妈妈就这样从我驼子爸爸的生活中消失了。
　　 可就在这时，我的哑巴妈妈却回来了。
　　 当然，我哑巴妈妈这次回来不是她自己走回来的，而是我们院子里我爸的一个帮人开车的远房侄儿带回来的。他在送货的路上，看到公路边走着一个矮小的女人，有点像自己的哑巴叔娘，想到自己的驼子叔叔和院子里的人找得很是辛苦，他也不管是不是，决定停了车，下去看看再说，那知他一看，果然是哑巴叔娘，他心里是万分的惊喜，觉得这倒应证了书上的一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过，他看到自己的哑巴叔娘变得更瘦，更脏。而这时已进入了冬天，已经打霜落雪的了，天气自然是很冷的，哑巴叔娘仍穿着出走时的那套衣服，因而冷得瑟瑟发抖。他要哑巴叔娘上车，可她却不上车，最后没办法，他只得硬把她拉上了车，带回来了。
　　 我驼子爸爸见了我哑巴妈妈，又疼又爱又气又恨，他走过去，在我哑巴妈妈后背上拍了一巴掌，骂道：“你妈哟，你跑到哪去了嘛！把老子找到好苦哟！”说完后，竟流下了泪来。
　　 哑巴妈妈只是仰着头，望着我爸爸，笑嘻嘻的，嘴里唔唔唔地，大家都不知她在说些什么。我想，她肯定是在说她见到我爸爸时的欢喜吧。
　　 自从有了这次我哑巴妈妈走失的经历。我爸爸我奶奶以及村子里的人都把我哑巴妈妈当作是重点盯防的对象，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大家的监控之内。我驼子爸爸出去干活时也把我哑巴妈妈带上了。虽然这以后，我哑巴妈妈也多次走到了村子外面，可她也只是走出村子就被大家给拦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