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右一拐，车离开柏油路，上了沙石路。
　　 大坑小洼，左躲右闪，方向盘轮过来回过去，一个急弯，车冲出路基，大胖胖尴尬，“‘二蛋’方向盘区间大，不好操控。”老王哂道，“大荒滩，你爱往哪开往哪开。”车厢里，土腥味浓重，嘴里有沙咯咯响。
　　 这是今年开春的第一次行动。猫了一个冬天，憋坏了，刚化冻，渔民们就迫不及待地出发。
　　 平时只要休息，“渔民协会”就蠢蠢欲动。没有固定的目标地。都是摸摸脑袋，想象去过的哪儿哪儿可能有鱼，便杀将过去。好在“二蛋”跟驴车一样皮实，赶出“驴圈”就上路。
　　 “渔民协会”“鱼龙混杂”。老王，政府处级干部，工作之余就惦记着“野鱼”；老蔡，退休干部，心脏装了支架，不宜高强度运动，但一说“捉鱼”，医嘱就丢在脑后；大胖胖，一个医生，除了开处方，满脑子就是个“鱼”；老杨捉鱼，鼻子是向导，可称资深渔民。六十多岁的人，头发花白，没其它爱好，就是见到水域就如同看到一锅红烧鱼，胡子茬里跳出欢喜。
　　 水泊是塔河丰水期漫出的水，积在凹地，同时漫出的，还有塔河的鱼，鲤鱼、鲫鱼、草鱼、撅嘴鲢，长着细小牙齿的鲶鱼。水泊有大有小，有的独独一个，有的三五个连着，但没经验的，即便是路过，也难发现近在咫尺的水域。
　　 沙漠干旱、干燥，死亡之海，没水，正常，有水，倒是意外。红柳、梭梭、胡杨，只要这三位“沙漠老爷”在，不远处就一定有水源。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通用这个“水法则”。
　　 这个水泊隐蔽得很。
　　 一路颠簸，走出几十里，老杨说：“差不多了，就在附近。”我向两边望望，黄蒙蒙的荒滩，黄蒙蒙的沙丘，黄蒙蒙的“沙漠老爷”，哪有水的影子？ 大胖胖开着车，也在张望。老王突然说，“过了！”都扭过身子，滚滚尘土中，隐约可见路基旁一个缓坡，老王很肯定地说，“就是那儿！”
　　 荒滩上，厚厚一层白碱壳子，两道车辙模糊难辨。没有水的影子。但大胖胖毫不犹豫地倒车、下路基。老杨探直身体，眼睛开始发光。老王在副驾驶座上，不说话，手掌左倒一下、右偏一下，“二蛋”也就左一头、右一头，钻来钻去。一个陡坡，一个急转，一个水泊，豁然眼前。
　　 意料之中，还是惊异。
　　 正午，亮晃晃的阳光下，一泊亮汪汪的水。
　　 惊起三四群野鸭，几百只之多，扑拉拉、嗄嗄嗄，我急忙拿相机，渔民们跳下车，可就几分钟工夫，哪里还有野鸭，空留白花花的太阳，白花花的水面，我郁闷！
　　 老杨理网，老王穿皮裤子，大胖胖为皮划子充气，三人手在动作，已恨不能眼睛下水，捉鱼上岸。我寻着野鸭起飞的方向，独自走过去。
　　 大胖胖在喊，“余幺妹，回来。”我大声回应，“我不怕。”他又喊，“有野猪。”心里一怯，四下望望，红柳丛里，好像真有动静。
　　 怏怏撤回。
　　 三人正吃馍馍、咸菜。
　　 大胖胖递过一个馍馍，我说“不饿”。老王忙说，“那哪行，下网你一会就饿了。”“啊，还要我下网？！”我吃惊不小。老杨在一旁憨笑，“你以为呢，老蔡今天来不了，你得帮忙。”
　　 小时候捉鱼捉够了，我是从不参加他们“渔民协会”的活动。这次，大胖胖说，荒野孤水、晨曦迟暮，能拍到好照片。诱惑太大，背了相机我就上了车。
　　 上当受骗，看向大胖胖。大胖胖视而不见，自顾说话，“我先划到下网的地方，你用浆帮我稳住方向，就行。”我撇撇嘴，“大胖胖，我划船时，你还玩泥巴呢。”大胖胖乐了，“那正好，你划船我下网。”我做沮丧状，“来都来了，就给你‘打酱油’呗。”心里却是兴奋。离开博斯腾湖后，没再下过水、划过船，与水亲密接触的记忆已锈蚀。
　　 上船，开浆。开始时身子发紧，当船稳稳地驶向水域中央，我松弛下来。大胖胖也松了口气，“划船跟骑自行车一样，学会就忘不了。”“在博湖边十五年，划船是童子功。”天高水阔，我话也大。
　　 水绿如玻璃，水草绿如绒球，尖嘴鸟旋在上空，水面上时不时一圈圈水纹漾开。“大胖胖，那条鱼绝对有一公斤多！”我指着一个水圈圈，叫道。大胖胖不屑，“小毛鱼。”
　　 坐在渔船唱“渔歌”：大胖胖不慌不忙下网，我轻轻稳稳划船，童年旧事咕嘟嘟往外冒。
　　 小时候。夏天，副业连的孩儿哪有睡午觉的，都在水里泡着。没船自己造。知道船什么样吗？几根苇把子捆成一排，像竹伐子，然后，几个孩儿跳上去，然后，苇把子船要么散架，要么沉没，不过，也不怕，正好游泳。
　　 两个多小时，我边划船边讲我的“小时候”，大胖胖边下网边讲他的“小时候”，活儿干得顺手，故事讲得顺口，转眼间，二十九片网，搞定！到底是多年不划船，手指间打出了几个泡，亮晶晶、软泡泡的，有点点痛。
　　 上岸就窝在车后座上，补觉。
　　 近一年，缺觉，精力大不如前，人特别容易疲累。疲累时，就想躺着，养着。思绪飘，强拽住，又飘，又拽住……躺会儿，体力稍有恢复，梦里梦外的事，还是纠缠不休。无以言诉的难受。
　　 今天是安静的、安稳的。阖眼躺着，听大胖胖挖灶坑、座锅、生火，红柳燃烧的木香，丝丝缕缕飘来。微醺，似睡非睡。
　　 大胖胖又在喊：“余幺妹，吃饭了！”
　　 居然躺了一个多小时！
　　 大块羊肉盛在盆里，放在简单的支板上。我慵懒地过去。拳头大的肉块，洒了盐水，格外香。吃着肉，我随嘴问道：“老杨呢？”老王朝水一扬下巴，“遛鱼去了。”逆光，银波耀眼，一个小黑点在动。
　　 我突然叫起来，跳起来，“草瘪子！”细细的几条腿、架个圆鼓鼓的小黑球，草瘪子在我鞋子上，正爬得畅意。曾被这家伙咬过，红肿痛，好多天不散，今天居然又来了！大胖胖伸出手，把草瘪子捏在指间，起身到灶前，扔进火里，哔的一声。老王从骨头上啃下块肉，漫不经心地说：“那是它最好的去处。”
　　 五点多，光线乍眼，拍不出好照片，我又窝回后座，打开平板电脑，看小说。眼睛在情节里，耳朵是车外的动静。
　　 老杨又想去遛鱼，大胖胖说，“去锤呢，老去水里，把鱼吓跑了！”老杨嘴里衔根细短的红柳截，百无聊赖地盯着水。老王靠在被垛上晒太阳，大胖胖守着灶坑抽烟。
　　 一时，人声皆无。
　　 从小说中神游回来，已近七点。三人正扎帐篷，黄昏正在酝酿。西斜的光，像抹了油，柔软润滑，我的美妙时光，来了！
　　 灰篷篷的红柳、梭梭，水中高地上的几棵胡杨，被扑上了橙黄萤粉。野鸭在远处，水里的，怡然漂浮，滑翔下落的，扑腾着翅膀，银屑般的水花飞溅。小鱼时不时跃出水面，舔噬蚊虫。抓拍到一张：一小圈水波，指头长的鱼，亮白的身子，一缕弧线。
　　 沙漠落日，灿黄光洁，丝绸一样的水中，绣着同样灿黄光洁的一轮太阳。
　　 天光渐暗，树梢那只黑鸟已站了很久，不叫也不动。两三只迟归的鸟儿，在水泊上空稍作盘旋，又仓惶飞离。
　　 三人又在倒饬吃的。一人一大碗面条，蕃茄红、青菜绿、羊肉清汤，吃得呼噜哗拉。大胖胖架在炭火上的馍片恰到好处。金黄、麦香，我连吃两块，连呼好吃。
　　 麻黄昏色中，半个指甲大的蚊子，开始派对狂欢。被蚊子叮一下又得肿个大包，我赶紧躲进帐篷。三人闲不住，商量着要去遛鱼。“大胖胖，你们都去吗！”我大声问。大胖胖笑，“胆小鬼，没事，我们不走远。”“你不是说有野猪嘛！”我又喊。老王接口道，“就是狼，也不敢来招惹人，放心吧。”
　　 水响几下，没了声音。
　　 我小心地把帐篷拉开条缝，钻出脑袋。两条皮划子已被昏暗裹远。
　　 风，轻；水，幽亮；“沙漠老爷”黑白两色。星星铺摊在墨色锦锻上，夜空像奢华的钻石展台。昏昏惑惑，昏暗深处，什么都在响，什么都没说话。突然传来嗄--嗄的惊叫，野鸭炸群，只是片刻，又归于无声。
　　 宏浩的静寂，把我慑住，傻傻的，心思皆停。
　　 水响，大胖胖他们回来了，“静”的盛大话剧落幕，我缩回睡袋。三人意犹未尽，又挑起火苗，烧水喝汤。一瓶伊利老窖放在脚边，没开封。说朝鲜核武器，说房价，说禽流感……渔民们漫无边际地闲聊，我漫漫漠漠地睡去。
　　 沙漠昼夜温差大，夜里，裏紧睡袋还冷。迷蒙中，大胖胖问冷不冷，我说冷，他伸过胳膊揽住我，我窝在一片温热中，又沉沉睡去。
　　 是水泊还是鱼儿还是星星还是野鸭有催眠术，让我一夜无梦，失眠了无踪迹？
　　 可能不是。
　　 是今夜不动文字，不再纠结于故事情节、人物塑造；是今夜被“静”洗脑，不再较真于人到中年流年似水的爱的模糊？
　　 可能也不是。
　　 就是累了，累了，就睡了。
　　 一觉醒来，浑圆的太阳，暖黄的晨晖，清亮的早晨，啊--欧，忍不住吼两嗓子。
　　 鲤鱼草鱼鲶鱼鲫鱼，大大小小二三十条。大胖胖说，“当渔民这么些年，还没拍过标准照呢！”镜头里，大胖胖头戴草帽，身穿皮裤，拎着一网子鱼，笑得灿烂。
　　 仅两天，被晒得头脸胳膊紫红，我不由发愁，“老王、大胖胖，你们哪儿还有县长、医生的样儿？”“要啥样儿？”两人蛮不在乎。老杨咂咂嘴，闷声闷气：“唉，这次不行，下次得换个地方。”我瞪大眼睛，“一次捉这么多，你还想怎样！”
　　 “二蛋”又摇晃在沙石路上。大胖胖兴致盎然，问我：“好玩吧，下次再来吧？”我白他一眼，“八抬大轿，哄也不来。”心里却说，“该来时，还是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