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舌尖上的童年(散文)
家乡有谚云:儿子撞腰,吃饭讨饶。
意思是说,半大的小子,食量惊人,吃起饭来,常常是气吞山河,惊心动魄,鬼神见了,也是暗暗发愁。
这话说对了,我十几岁时,正长身体,肚子里似乎住进只饕餮,加之没肉吃,腹中少油,胃越撑越大,骨堆堆一海碗米饭,就着梅干菜,三二口吞下肚去,出门一转悠,肚中又开始唱空城记。
在我印象中,小时的我,也念书,但不是主要,首先是食物,其次才是识字。走在路上,一脚踢到根枯藤,也捡起来认真研究,看看能否下口。
后来讲给儿子听,儿子不明白,睁大眼睛似鹿,听我忆苦思甜。讲完后我一脸悲伤,他却稀里糊涂,替我的愚蠢叫屈:“爸爸真笨,没米饭吃,不会吃饼干?”
我痛苦:“饭都没有,那来饼干?”
“那骨头呢?啃点猪骨头也可以啊!”我大怒,一巴掌拍过去,儿子大哭。
太座如房子失火般沖进来,高声指责:“你那点光荣历史,有什么可夸耀的?又不是青铜器,是宝贝疙瘩,要代代相传下去!”
想想也是。
奇怪的是,愈想忘却的往事,却愈发清晰起来,于时,便有了这篇文章。
一、
清明一过,餐桌上的食物,一天天峋嶙起来。先是偷工减料,继之汤中摸米,终于瘦如钢筋,硬扎扎无一丝香糯风韵。不要说肉食,就是一星油腻,也如那九天陨石,久别不见。
野外却是漫天的绿,了无际涯。小麦已然扬花灌浆,麦穗得意洋洋,昂首挺胸,不知是中了状元,还是洞房花烛?初夏的风,很是睥睨麦穗的乖张,乍然吐戾成暴,呼啸而至,刚才还摇头晃脑的麦子,原形毕露,在风中惊慌失措,一齐倒伏,磕下头去。
还有惊慌失措的,是我的肚子。
有一句话叫:青黄不接。字意人人清楚,内涵,不见得个个明白。
端午前后,麦黄未熟,而瓮中米空。
瓮可以虚腹以待,肚子却不买帐,先是叽叽议论,和风细雨;接着咕咕骂街,嘈嘈切切;最后叽哩咕噜,高声抗议;终于水壶沸腾,石灰入池,暴嚣起来。
于是乎,寻找食物,填饱肚子,成了那时的至关重要。
家中是水洗一般干净,活动着的,除了人就是老鼠。能够吃的,全在野外,也只有野外,尚有生机,是活着样子。
放眼望去,麦浪滚滚,草香幽幽,风中舞蹈起来,闪电样痕迹过去。尽头站一株大树,华盖潼潼,一枝暴迤,加一框,就成一幅油画。
小军有一手绝活:火燎麦穗。
就是用将熟未熟的麦穗,烤了来吃。这活儿看似简单,其实不容易,有技术在里面。
时间到了五月,太阳也神气不少,暖暖的阳光不再,似乎换大瓦数,热能聚增,射出的光线,触及裸露的皮肤,已经发烫。山峦静着面孔,似乎得道,一副高深模样。野草很绿,晕染开来,如蚯蚓爬动,在沟壑中渗透,兀地被人类锄断,翻出一块地,植了庄稼。那绿草也不凶悍,很乖地绕道而走,在山坡上集团,凝成一道,向峦顶蜂拥而去。
我们几个,跟随小军,钻入山间凹地,分头行动:几人采麦穗,几人捡柴火。
麦穗尚一身青涩,透着不谙人事的懵头懵脑,麦粒儿如在军训,整齐排列,个个端一支长枪,透着那么一丝凶悍,指向天空。长得高的,大约得日月精华,已经半熟,而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些,这样,采摘就比较简单。
柴禾一定需要枯枝,我经验是松木为上,樟木次之,杂木一般不取,除非找不到松樟。
杂木质地坚硬,引燃不易,燃后也是慢性子,慢慢吐着火舌,不尽愿样子。青麦穗质嫩,燎时讲究大火与快熟,功夫与炒青菜异曲同工。如果你将一扎青麦穗放在火上,烤羊肉串般翻来覆去,成品一般不堪入目,不是烤焦后硬如米粒,就是黑黢黢炭化,形象如此,入口也就成为困难。
松樟木的好处是含油性,吐火旺盛,燎起那青麦穗,瞬间熟透。成品外皮微焦,内核尽熟,既保持了青麦粒儿外表之晶莹,更入松樟之味,幽幽清香,入骨渗髓。
也有用枯松针来燎,往往不尽人意。一般而言,旺火时间至少持续八分钟,太短则失功效。松针之火,虽蓬勃似霞,却昙花一现,麦穗儿刚受热,表皮未焦而火焰已尽,重复添加之下,烟尘多肆虐,烤者往往成了李逵,一脸的黑,油墨开来,如戏台上的山鬼,吓人倒怪。至于有人用活枝去烤麦穗儿,那肯定比较二,至少是新手。绿树枝点燃后,狼烟豕突,滚滚而出,扶摇直上,数里外就为人瞩目。麦穗未烤熟,人就被捉进大队部,一顿训斥后被家长领回,又被按在凳子上,扒去裤子,一顿修理后,屁股开花。
为了免受皮肉之苦,燎麦穗时比较谨慎,稍有风吹草动,即如兔子,溜之大吉。记得有一次真燎着麦穗,蓦然间传来“呯”一声闷响,在谷中回荡,人人吓倒,以为有人打枪,立时白了脸色,夺路而逃。
逃到山腰,回头看,却不见有人围剿。小军跑丢一只鞋,左脸上一枚血渍,擦后凝固,似条蜈蚣,红红斜爬着,边跑边气吁吁问我:“什么声音啊?你看到什么?”
诧异起来:“不是你带头跑的么?我以为有人来。”
小军一把拉住我,回身趴下去,分开草丛,侦察兵样左右看看,回头叫同伴胖子:“胖子,你跑什么跑?”胖子一脸乌黑,未说话鼻孔吹出二个泡泡,结结巴巴说:“我又没跑,你跑我就跑。”
小军一脚踢过去:“胆小鬼! 回去,回去。”
跑回去一检查,不知道是谁,捡了段干毛竹来烧,竹子暴响,一场虚惊。
自此后,捡柴火就谨慎起来,以杜绝同类事故发生,宁可冒烟也不捡脾气暴躁,一蹦老高的竹子。
对于烟,我好感不多,小时咿呀学语,父亲常吐口烟给我,害得我张嘴眯眼,“阿犬,阿犬”打十几个喷嚏方止。长大后,邻居家炭篓玩自杀,轻烟无声袭我蜗居,差点醒不过来。现在偷燎麦穗,见烟自然心惊,生怕背后暴出一声断喝:“呔!干什么?”
而小军却优哉游哉!这家伙大约与烟雾沾亲带故,经他一调教,最调皮的烟,也服贴起来。他后来做起一家环保设备公司,且大获成功,现在回想去,大约是有天赋的。
其实他的做法也不复杂,找一崖壁,必须有风在走,架石成灶,中充柴禾,点燃后置麦穗儿焰中滚动,少倾即熟。
许多人奇怪,临风处容易旺火,火大不就烟大?但你要知道,风大烟也稀释快。小军的高明处是在临灶上方,交错支几棒活树枝,柴禾哔剥燃烧时,仍有少量烟尘飞扬,如在睛朗的天空,还是容易被人发现。而那几条活枝,就起过滤分解作用,这样,即使有烟尘雀起,也淡薄下去,慢慢释出去;或者压下地来,如一条白练,曲折袅进麦地,人鬼不知。
麦穗儿燎熟后,人人分得几穗,热热的在手间快速捣动,呀呀叫,呼呼吹气。稍冷,双手合掌错动,麦穗儿翻滚着去壳,尖了嘴,慢慢吹去碎屑,留在黑黑掌中的,即是烤熟的麦粒儿,晶莹剔透,有绿玉模样,圆鼓鼓在那里骨碌。一口咬下去,清香鲜活的浆肉,和着松香,瞬间弥漫口腔,软软迸出来,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
二、
麦收后,肚子已然能吃饱,只是顿顿麦食,吃得肚涨,稍不注意,放屁如连珠,“布”的一声,宛若裂帛数尺。心中只是奇怪,为什么北方人,喜欢弄这多屁之物去吃!我素讨厌麦食,可不吃只能饿肚,只好绉起眉头,如饮中药。烦恼的是无肉吃,馋得两眼出火,见到翩跹在草丛中的蚱蜢,也恨不得咬上一口,就算无肉,亦可一闻其味,让舌尖奢侈。
为了一饱口福,消灭馋涎,经小军指点,就去捉蝉。
我家北去,数箭之遥,有一野地,原是某单位备用地,砖墙围起,有点神秘。后文化革命,人人战天斗地,无暇顾及这方飞地。只是野草人高,间有瘦如一道影子的野猫出没,令人心惊。里面放了些稀奇古怪机器,机器已经锈死,板着脸颊,呲牙咧嘴,似乎为自己一身铁骨,却被人冷落生气。
临山处,是一片柿树,因无人照顾,柿蛋长得偷工减料,如杏一般。树下浓荫数亩,如在夏季,就是蝉的天堂。
初次捉蝉,大家兴奋之情洋溢,如麻雀开会,一路上叽叽喳喳。小军便黑了脸警告:“小声点,别惊了知了。”于是,人人静下来,大气不喘,看着他工作。
地面上有无数小洞,手指粗细,小军很小心往里插一小树枝,放开手,见树枝儿似喝多了酒,左右摇晃,便小声喊道:“有知了,有知了!”围观者一听,顿时兴奋,纷纷嚷嚷起来。
小军顾不得骂大家,蹲身把树枝儿慢慢拔出,上面霍然附着一物,模样奇怪,似乎穿着玉盔甲,几只铁钎子般,明晃晃长有锯齿的前爪,牢牢抓紧枝条。大家见了,很是奇怪,纷纷拿指尖触碰。小军很骄傲斜一眼大家,拿树枝磕一下盒沿,只听“噗”一声,盒子中就多了这奇而怪的东西。我仔细端详:小家伙呈淡黄色,晶莹剔透,一双小眼睛,稍凸出来,似墨一点,射出愤怒火焰,似乎在抗议,这种无端的捕捉。
也有狡猾的,知道这棍子抱不得,任凭小军如何引诱,就是不上当。对此死硬分子,解决方案是水,一壶下去,小洞訇然中塌,浊水横溢。少顷,水中“骨嘟”窜出气泡,随之,一只泥乌龟似的知了,颤巍巍爬出来,瞎子样,在那里摸索。我们哈哈大笑,小东西听到,愤怒起来,撩起锯齿大刀,似欲搏杀,吓得我们赶紧把它囚起来,防止它暴动。
我发现,蝉洞比较独特,它窄口,缘覆一层薄土,用指头抠一抠,洞口瞬间扩大,看得出来,是经过伪装的。里面的蝉,蜷缩成团,用一茎草,轻轻撩拨它一下,蝉儿就如色鬼见了美女,不顾一切扑上去,抱住草茎,死不松手。这时的你,只需轻轻抽出草茎,蝉儿也同时捉获。
当然,也有不花心的,只顾呼呼大睡;或者爬在洞底,仅骨碌着眼睛,就不上当。碰到这样的,你就要花点力气,破洞捉拿。好在蝉一不出手反抗,二不鸣冤叫屈,不多时间,就能捉到几十只。
而捉拿最容易还是在暑天。一大早,清风习习,幼蝉从泥土里钻出后,爬到树上褪蜕,刚蜕掉躯壳的蝉,通身金黄色,静静趴在树干上,这时候,蝉的翅膀稚嫩,根本无力飞起来,伸手便可捉到。这个穿着盔甲的将军,出师未捷身先死,甫一登台,即被人扯下来,丢入篓中,做了俘虏。
至于用蜘蛛网捕蝉,此法全国人民皆知。举网缓缓近蝉,双目贯注,盯着凝固在树桠上的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覆盖去。蜘蛛网丝粘性极大,蝉翼触之即被粘牢,任你挣扎得地动山摇,也是徒劳。最终难逃厄运,被摘去晶亮之翼,关进竹篓。
当然,也有失手的,知了一声尖叫,亮晶晶飙下一泡尿,绝尘远去,留下一头尿液的你,在树下跳脚。
蝉外形一般黑色,大头,凹凸有金刚之气,双目晶亮,似蜡后的二枚宝石。它的双翼薄如轻纱,呈流线形,尾部有彩色条纹,阳光下就生缤纷。前爪有四条小腿,左右对称,抓住后,舞动不停;后爪粗壮,大约是蝉之控制中枢,冲天时向后一蹬,闪翅似电,如一枚道弹,力可断细绳,瞬间无踪。
蝉捉来后,父亲把它浸泡在盐水中,以去其污垢及寄生虫,把头、肢、内脏、翅膀等一一去除,仅留中段备用。这工作母亲不插手,她不吃蝉,也反对我们吃。不过仅是口头,并没有横加干涉,她知道,她的孩子需要营养。
由此可见,吃蝉这种事,是二极分化的,喜欢者叹为珍馐,大快朵颐;不喜者掩鼻而走,直呼恶俗。在下以为,过去吃蝉为解馋,为生存,因为除此之外,可供下口之物不多。现今吃蝉是为猎鲜,是为舌尖,如果你硬抬举人家,吃蝉与摄取蛋白质、甲壳素、钙、磷、铁挂钩,以我之见,是戴人高帽的了。
不过,撇开个人好恶,平心而论,蝉可称得上一道美食。吃蝉之方法、种类繁多,无论是蒸、煮、煎、炒、炸、还是烤,万变不离其味,一样的美味可口。以我口味而言,油炸稍胜一筹。首胜在色,蝉体通红,有龙虾风范;次胜在味,入口香酥,大有河虾之味存焉!吃起来,一口一个,用来佐酒闲食,可算至味。
其实,捕食蝉古已有之,《食经》有“蝉脯菹法:捶之,火炙令熟,细擘,下酢。”酢是醋,古人以醋佐之,有点奇怪。还有 “蒸之,细切香菜,置上。”也可以“下沸汤中,即出,擘如上,香菜蓼法。”蝉在开水中一焯即起,切点香菜撒上,古人以为很高雅,以我看,清汤寡味的,很难讨食家喜欢。
“蝉声无一添烦恼,自是愁人在断肠。”我没烦恼,有愁也只是蝉味,数十年不曾入口,不知何日,捕一次蝉,朵颐一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