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象这秋风中的落叶，一片一片地飘临在我们的肩头，日子在不知不觉中又过去了一年了，今天又是我的生日。
　　 照例这生日又要在离家很远的地方过了。象这样不在家里过的生日，我已经过了好多个了。对我们来说，在工地里过生日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外出谋生的人不太可能一碰生日一逢节就赶回家里去。
　　 早些年，电话打不通，每次生日将要到来的时候，母亲就写一封信给我，提醒某一天是我的生日，教我到时候去吃一碗肉丝面，加一个鸡蛋。我收到信后也总是按时去吃面，在这样一个带着一点特殊性的日子里，这碗肉丝面和荷包蛋便不是一般的肉丝面和荷包蛋，而都有了特别的意义，面条称作长寿面，荷包蛋则是生日鸡蛋。乡村人家过生日一般都是这样的形式。如果我在家中的话，生日这一天的早上，母亲一定会为我烧一碗满满的肉丝面，上面盖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象这样盖着荷包蛋的肉丝面我也吃了好几碗了。
　　 后来有了电话，我也娶了妻子，母亲便不再给我写信，而是由妻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或者发信息，说几句年年都一样的老套话，然后也教我去吃面或吃别的我更喜欢的东西。我知道在妻子给我打电话或发信息的时候，母亲一定已在灶梁上点起一对四两红腊烛，插上三支清香，双手合于胸前，心意极虔诚地向灶王爷祈祝，好让我一生一世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这是从我奶奶手上传下来的仪式。她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心中存着一本亲人的生日账，记的都是阴历的生日，不管家中的男女老少，只要随便报出一个人来，她就能随口说出这个人的生辰八字，一点也不会错。每逢家中人员的生日的那一天，她总要格外地吃一天的素，并大清早在灶王爷面前点烛上香烧元宝，为生日的那个人祝福求平安。后来她卧病在床，不能履行上香点烛的仪式了，这任务便传到了我的母亲的身上。
　　 我在生日的这一天总还是照旧去吃面条和鸡蛋。面条本是我所喜欢的，但我喜欢吃的东西太多，以至于说不清哪一种尤其喜爱。但生日的这一天，我觉得还是吃鸡蛋面最合适，这样的生日平淡自然而含有古意，符合乡村人的身份。所以，今天早上，我照例又去吃一碗盖着荷包蛋的肉丝面。
　　 晚饭后坐在房间里，妻子又给我打了一通电话，问我吃了面条没有，而后果然又汇报母亲早上所作的那套功课。后来她把电话交给母亲，但母亲并没有格外提到生日的话语，只说天气冷了，衣服多穿一些，特别是早晚时候，不要着凉感冒。母亲大概觉得提醒我生日和吃长寿面早已是儿媳妇的事了吧。
　　 打完电话后，又独自坐着，一时间很想喝一点酒。酒是现成的，是家中带来的妻专门为我泡制的桑椹酒。于是到旁边小卖部里去买了一包花生米，两只鸡爪子，又倒了一杯桑籽酒，一边慢慢地吃酒，一边回想起一些关于生日的故事来。
　　 十岁以前的事情早已记不得了，大概也没有什么可以回忆的，因为在我八岁以前家里都很清苦，八岁之后才慢慢地有些好起来了。记得十岁的生日过得很有些隆重，不但做了一身新衣服――那条民警蓝的裤子还拷着雪白的边――并且办了四桌酒，亲戚和邻居都请来吃酒，那时候酒席上用了油炸的花生米，这在当时还是比较新鲜的事情，所以在大家的心里回味了好长的时间。外婆和舅妈提前一天挑了一大担东西来，大多是吃的，有甘蔗、荸荠、水果糖、盘酥、京枣、红鸡蛋、杨梅果、细米糕。这些东西后来都用汤碗装成一份一份，分给左近的邻居们了。
　　 以后再没有这样子做过生日，平常年份自然不讲究，如果是逢十的整数，则一律都在正月里就摆了香案请菩萨，就是怕生日的当天不在家中。二十岁的那一年是很值得纪念的，首先是因为正月里正好有两个极要好的同学来我家拜年，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两个人陪着我一起在香案前恭手弯腰做礼拜，我觉得这很有点象是“桃园结义”；其次是那一年生日的当天我正好在家中，记得只有这一次吃的是糖水蛋，并且，那一天我一共吃了十个蛋。早上在自己家里吃了母亲煮的五个，吃过后出去玩，走到同村的姨婆家门口时，正在檐下晒太阳的姨婆叫住我，说：“阿钝，你过来，今天是你廿岁生日，婆烧鸡蛋给你吃。”姨婆是我奶奶的嫡亲妹妹，她们姊妹俩嫁在同一个村子里，并且相距不远，姨婆年轻时是村子里的接生婆，我出生的时候正是姨婆给接的生，所以她记得我的生日。我说：“婆，你正是好记性！鸡蛋我已经吃过了，姆妈给我烧了五个，一时可吃不下去了。”
　　 婆嗔怪道：“象你这样的廿岁后生，走一里路就能吃两碗饭，再吃几个糖水鸡蛋有什么要紧！你不许走，走过来！”
　　 姨婆在村子里原就有些威望，对于我来说更是长辈，不太好违逆她，所以只能说：“婆，我真的刚刚才吃过，要不你少烧几个，两个就够了罢。”
　　 “不行，廿岁是要紧生日，不比一般年份，五个总要吃的。”于是我就又吃了五个糖水蛋。现在想起来觉得很有点夸张，可那时却真的这样吃下去了。
　　 妻的生日的时间凑得比较好，在三月初，这个时候离过年已过了两个月，并且又正好碰上我们镇上赶庙会的时候。庙会与传统的节日是一样的道理，附近的乡村人家凡是在外作工的人，大多要趁这个机会回家一趟。对于我来说，这一趟回家则尤其紧要了，所以我总是想办法回去，一来是陪妻子过生日，二来嘛，到庙会上的人群里去挤挤，扎扎热闹，也是颇有趣的事情。其实特意赶回来陪妻子过生日，却也没有什么特别可说道的精彩之处，只不过两个人相伴着静静地过一天，或者到岳母家里去吃一顿中饭。母亲照例会大清早在灶梁上点起香烛来，并烧一碗盖着荷包蛋的肉丝面。但妻不喜欢吃荷包蛋，所以那个蛋总是让给我吃了。除此之外，再就是多买一点菜，晚饭的时间比平日吃得长一点而已。
　　 我的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有做过象样的生日，他们年轻的时候家里贫苦，生计尚且成很大的问题，根本没有闲暇顾得上过生日。五十岁、六十岁的时候，我们曾想简单地操办一下，把几户至亲人家都叫来热闹一番，但父母都决绝地不许，到后来也都是与我的二十岁和三十岁时一样，只在正月里挑一个日子，通常是初三或是十一，在院子里摆一个香案，向天地各拜上几拜，就算把知天命和耳顺之年的生日给打发过去了。
　　 父母年轻时吃过太多的苦，生活的磨难使得他们不习惯，也不允许自己搞铺张，他们早就习惯于平淡和节俭，习惯于用一种细水长流的方式，把分摊到自己名下的日子一个一个、平平安安地过下去。所以每逢父母生日的时候，虽然不作操办，但我也尽量地找机会回去作一个小小的团聚，实在回不去时也就只能打一个电话问候一声敷衍了事。但我知道每每那两个日子里，即便我不能回去，但姐姐一家一定会带着一些水果零食，或者小件的穿着回到娘家来，陪伴渐渐老去的父母亲亲热热地吃一顿饭。
　　 倒是儿子和外甥女的生日，每一回都要作一点小小的铺排。如今的孩子们都作兴过新式的生日，他们不稀奇灶梁上的红烛与清香，也不在乎吃长寿面和荷包蛋，因为他们暂时不懂得长辈们花在香烛和鸡蛋面上的心思和意义。他们必须有蛋糕，并在蛋糕上插起细长的五颜六色的蜡烛，点上后就煞有其事地闭起眼睛来许愿，许了愿后便带领着一帮大人与他们一起唱叫人听不懂的《祝你生日快乐》歌，到最后分吃蛋糕时，又故意地将奶油把各人的脸涂得象个大花猫，大人小孩都因此乱作一团，每年一回，乐此不疲。
　　 今天又是我的生日了，虽然依旧是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一个人过，但此刻我的心里照例是满满当当的，我并不因远离亲人而觉到孤独，更不觉到凄怆，因为我也同样的拥有长寿面，荷包蛋，还有桑籽酒。况且，我知道家里的亲人们都在这一天里为我祝福，都在这一天里格外地牵挂于我，他们在吃饭的时候一定在反复地念叨我的名字。所以，我自以为在这生日的夜晚，我也应该有一份祝愿和祈求，为我的亲人，同时也为我的朋友。
　　 于是我端起酒杯，站起身来，以一份至诚至圣的心意，祝愿所有爱我的和我爱的人们，一生平安，福寿绵长，同时也祝我自已生日快乐－－我，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