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落水村在明净的光明中渐渐醒来。当太阳越过雄伟的格木女神神山山巅，凝结在大地的寒意也渐渐消失。
　　 高原的天空在早上的蔚蓝色中，给人以长远的宁静。即便你满怀伤痛，如果能站立在这样一个澄明的早上，大自然的恢宏纯净能让你豁然开解，只想展开心灵让阳光透透的照耀，抛开时间，让一切伤痛和悲愁全部死亡。
　　 生命在这样的早上显得微不足道，就像溶在热色阳光里的一滴水珠，慢慢就被宇宙的呼吸击落成灰。
　　 在那个遥远的早上，我很想站成这样的一粒水滴，消融在距离太阳最近的光明里，完全挥发在高原博大的空间，不再流动不再凝结不再忧伤。
　　 采尔拉措赶着一群羊刚刚走到落水村头。她没有穿白叠长裙，也没有穿镶边马褂，自然也没有佩戴金银饰品。她穿了一条牛仔长裤和一件斜面开襟棉袄，用牦牛尾尾毛夹编的长发很随意地盘在头顶上，一倃蓝色丝线从发边拖至腰际，头上扎着一张红色的羊毛头巾。她手里拿着一根刚从柳树上折来的树枝，和一群羊行走在村头通往草场的小径上。
　　 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场景时，瞬间就想到了苏格兰牧羊女《玛侬》。
　　 她的身后就是悬浮着一层淡淡炊烟的落水村。她和羊群正朝湿漉漉的高山草场走去。
　　 多年以后，当我再现这个黎明的景象时，我依然能够听见采尔拉措回答我问话时的轻盈笑声。那是一串近似于竖琴上的琶音，弦韵在一个宁静遥远的早晨。
　　 她说：“你找采尔拉措？嘻嘻嘻……”她张开泸沽湖湖水一样清澈透明的眼睛看着我。这泓清泉照亮了我的兴奋。
　　 阳光在她细密的睫毛上跳跃，“你是哪个？”
　　 准确地说，站在羊群里回我话的人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清纯美丽的少女。是的，不管在任何民族文化的审美意识中，她就是一个健康清纯的美少女。
　　 就如，苏格兰牧羊女《玛侬》。
　　 “嘻嘻，这样巧？”那笑声，瞬间就洞穿了我在想象中对采尔拉措所做的种种铺垫和预期。我面前的采尔拉措完全不在我的想象范围。
　　 当我在落水村头巧遇采尔拉措时，她还是一个不到18岁的摩梭牧羊姑娘。一个热情大方的未成年少女。尽管摩梭人年满13岁，大年初一早上在祖母房行过隆重的成丁仪式后，就算成人了，女儿家也有了属于自己的花房，理论上可以加入走婚序列。但实际上，13岁的年龄还不足以在花楼天翻地覆，大概还需三年的时间由家庭中掌管礼仪的舅舅进行培训和教育，16、17岁以后才开始走婚。
　　 采尔拉措的普通话说得比我还好。她看完谭天给她的字条，脸就红了起来。面对那一脸羞涩和洁白无邪的眼神，我无论如何都联想不到花楼。
　　 采尔拉措说她先把羊群赶到草场，要我中午到她们家吃饭。“你找得到我们家吗？”当她从羊群中回过头来问我话时，我仅仅在瞬间把她当成了一个成年女人。
　　 我想象过千百次的采尔拉措在这个早上让我感到了一种窘迫，那种看似浪漫诗意的设想事实上显得十分荒谬。
　　 原因是，我他妈的想得太多。
　　
　　 2
　　 采尔拉措换了一身典型的摩梭服装站在木楞子院落门口。盛装的采尔拉措显得成熟了许多。她满脸微笑地将我们一行四人迎进了祖母房。
　　 日密（祖母房）宽敞整洁，但光线较差。进门一方是一个较大的木制案桌，上面摆放着整只猪膘肉。能在祖母房见到整只猪膘肉，是一种富足的象征。日密左侧便是全家的活动中心——火塘了。火塘是由高出地面尺许的木头铺砌而成的矩形平台，面积约十平方米。摩梭人家的火塘是我所见过的最整洁规矩的火塘。火塘四周放着长条木凳，正中是三石锅桩，上面可以架锅烧水做饭。对于摩梭家庭而言，锅桩石具有严肃的祖先象征意义，火塘的火种在房屋建成之日起便一直燃着，永远不能熄灭。
　　 我们进屋以后，年迈的舅舅向火塘里添了木柴，火焰开始窜动，祖母房亮了起来。火塘两侧的图腾柱已经很年长了，光滑的表面在火塘的映照下泛出一层柔软的微光。这两根象征摩梭人祖先图腾崇拜的男、女图腾柱，取自向阳山坡上同一棵树，树的上部雕刻成男性柱立于火塘的左侧，树的尾部连根的部分制成女性柱立于火塘的右侧。摩梭人最隆重的仪式之一——成丁礼就在图腾下举行。按照摩梭人的风俗，一个未行过成丁礼的人是没有灵魂的，没有灵魂的人不能参加一切社交活动，如果在行成丁礼前死了，也不能享受摩梭人视为最高礼仪的火葬葬礼。摩梭人由于受到藏传佛教的深远影响，和藏族人一样相信灵魂流转的宗教思想，人死以后的葬仪方式极为复杂隆重，远远胜过了他们一生中所经历的其它仪式。
　　 我将携带的军帽和茶叶作为礼物送给采尔拉措的母亲——依杜达布以后，年迈的达布先行在火塘右侧第一个位置坐了下来，我们作为尊贵的客人紧挨着达布依次坐在了火塘边。采尔拉措的舅舅也坐在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火塘左边的第一个位置。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没有任何的语言交流，达布和舅舅均不懂汉语，而采尔拉措和她的姐妹们在张罗着为我们敬奉咣当酒和酥油茶，面部一直处于羞赧的表情之中。
　　 在这个空间阔大的祖母房，我们显得有些紧张和拘谨。我们坐在摩梭人象征着严格权利地位的火塘上，被动地束缚在采尔拉措家过于隆重的接待礼仪里。达布年龄大概已经70岁了，毫无笑容地和我们一起喝着酥油茶。只有舅舅不时向我们露出慈祥的微笑，用手语表达着对我们的盛情。
　　 柴禾在火塘里燃烧，火苗串动的高度至少在一米以上，把已经被柴烟熏得乌黑的日密照得格外亮堂。日密四周还有几处紧闭着的房门，分别是达布的居所，未成年儿女的卧室。其中一扇很小的房门背后属于临时存放死者骨灰的神秘小屋，人死了，架柴火焚后骨灰要在这间屋子里存放一段时间，根据达巴的建议择日再将骨灰送到家族祖先的灵地里，自此，不再对死者进行任何祭祀活动。
　　 采尔拉措在我们每人面前放置了一碗猪膘肉，将饭锅递给了达布。达布用木勺子开始为我们盛饭。谭天告诉过我，摩梭人盛饭叫撒份子，必须由达布统一分配，并且在盛饭时只能顺手（右手）而为，分两次盛在碗里，有一勺是盛给鬼怪的。
　　 凭心而论，这是我体验过的最紧张的一餐家宴。由于日密在我心中的权威意义，我的每一个言行都显得万般谨慎。而坐在我身边的工人兄弟更是诚惶诚恐。
　　 如果，所有到泸沽湖的人们都有过这个午餐的经历，我深信原生态的达巴文化就不至于消失得如此迅速。
　　
　　 3
　　 酒足饭饱之后，我期望单独和采尔拉措说几句话。
　　 这是我走进花楼的最好机会，这个时候想去花楼当然和性色无关。与其说我对那个神圣的房间心存诗意，还不如说是一种强烈的好奇。我希望亲眼感受那个房间的格局、装饰、床榻和幛幔，至于能不能在那里翻云覆雨其实不在我诗意和浪漫的范围。然而，那个房间对于异族人是绝对的禁区。即便盐源县那个蔡姓文学青年在落水呆了半年，我相信他不一定就走进了花楼。因为，摩梭人已经意识到走婚对于外来人产生的诱惑是居于猎奇或非真实情感的。我在泸沽湖地区所接触过的摩梭人自己绝口不提这一话题。自文革开始，摩梭人独特的走婚习俗就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和挑战，文革对达巴文化的破坏是毁灭性的，激进的外来人试图在这里推行一夫一妻制，强制着一些人结婚组成新的家庭形态……
　　 1987年，摩梭人之所以还把一顶军帽视作宝贝，其实就是文革在他们意识形态中产生的深远影响。
　　 文革开始，摩梭人的花楼就已经对世界永远关闭。
　　 我站在采尔拉措家的四合院落里，我面前就是一步之遥的神秘花楼，那些房间在二楼上，一间间连接一起，没有窗户，窗户开在房子的另一边，房门紧闭。我试图通过采尔拉措走进那些房间参观的念头十分强烈。然而，三个工人兄弟也在这样愿望，而采尔拉措似乎猜透了我们的心思。她说，“我划船带你们去里乌比。”
　　 “我们……我们可以看看你的花房嘛？”我知道这种要求对于摩梭人来讲不仅无礼，还有侮辱的含义，但我还是问了一声。
　　 采尔拉措异常坚决地回答我说不可能。
　　
　　 4
　　 坐在采尔拉措家的猪槽船上，荡舟微澜，水波清漾。湖在天上，天在水里。
　　 采尔拉措继续在一种羞涩状态，她热情地和我们说着话，很认真地划着浆。清纯的美少女采尔拉措不是我要找的阿波，她的美丽和单纯属于泸沽湖的瞩望，属于那些在月夜敲响她窗门的摩梭小伙子——英俊剽悍的阿肖门。
　　 我想，也许我会被邀走进那个花楼的，在夜晚，在犬吠声声的月夜……也许，不是采尔拉措，而是露如斯坦格玛？
　　 我没能走进花楼。我走不进花楼。世界也永远走不进花楼。
　　 在1987年，当我试图走进采尔拉措花房的愿望被坚决拒绝以后，我永远失去了走进花楼的机会。花楼的神秘也将永远留在我的诗意中想象，直到我死亡，直到花楼死亡。
　　 花楼，如今在落水已经变成三层楼以上的宾馆酒店，已经成为现代背景下的伪达巴文化。
　　 而外来人伪装在达巴文化背景下的算命、打卦、酒吧、花楼一夜情等等，已经严重玷污了女儿国的圣洁。
　　 1987年以后的花楼开始被现代文明的喧嚣和虚华取代。花房紧闭着的房门，终于没能挡着蜂拥的欲望和躁动，就连渴望富足的摩梭人自身也身不由己地即将把文化底蕴深厚的木楞子四合院完全抛弃了……
　　 在发展经济和旅游业的进程中，为什么非得牺牲一种文化作为代价？泸沽湖是美丽的，但这种美丽在高原很多地方都可以体验和发现，如果没有原生态的达巴文化和母系家庭形态互为背景，泸沽湖的美丽终究会死亡。
　　 美丽的死亡，就是我所有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