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树湾人腿脚麻利，天不见亮翻身下炕就爬九道梁，带着山货土产，跑一趟八十里开外的王家集，打个来回，还能跟上吃黑饭。黑树湾人管吃晚饭叫吃黑饭也不奇怪，他们平日上地干活路远，辛苦，一年四季，天不黑干活儿的人回不来，锅里那口饭就吃不到嘴里。春秋时节天色晚的早，往往赶天黑都回不了家。四五月里天气见长，一天能顶两天用，大家忙着干活儿，吃晚饭还是天不黑不开锅。冬里农闲，晚饭不着急，天黑下来才生火烧。
　　 四月八这天迷糊家的黑饭，就吃得更黑些。赶早，鸡叫三遍的时候，天刚麻麻亮，迷糊就扛着锄头上地了，硬是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锄了满满当当一天地，一直到天黑下好大一阵儿来，才摸索着回到家里。难得迷糊有这干劲，连娘都挺惊奇。娘不知道，迷糊都跟宝娃约好了，赶明儿出门挖煤挣钱去。宝娃说挖煤来钱得很，卯足劲干一年，买都买个媳妇。迷糊就是冲着这话，下定决心的。眼看村里好几个呆傻姑娘，都叫河南侉子买走了。再不挣点钱回来，自己这光棍还真的要打一辈子。
　　 娘这天做黑饭，给迷糊炖了个晾干了的猪腿，炖了一天了，揭开锅盖，肉香喷鼻。三下两下，迷糊一碗就下肚了。饿了，吃肉香，也顶事儿。还剩两三块骨头，迷糊起身想倒在外面的猪食桶里。这一出门，就看见了一个黑影，慌忙从门前闪了过去。哟，四月初几了吧，月牙都长大了。借着朦胧的月光，迷糊认定是个过路人。这阵了，谁呀，干嘛慌张啊。迷糊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就抬腿追了出去。迷糊家离村口有一段路，村里人出入，都要从门前经过。平日，谁来了谁去了，他爱理不理，今晚不知犯了哪门子邪，偏偏去追赶那个过路人。偏偏这个人也蹊跷，迷糊一追，他就走得飞快了，像是在跑。迷糊也近乎在跑，还喊，谁啊，等等嘛，可对方不予理睬，只顾加快步子。
　　 迷糊不相信传言中有鬼的说法，可追到村口的时候，前面的人高低不见了，他才有几分害怕，莫非真的有鬼吗，不可能吧。可对方已经进村了，再追也追不上，黑压压一个大村庄，哪个旮旯里藏不住一个人呀。回来再端起碗，迷糊头上汗水淋漓。他才想起，早上在九道梁，看见长命了，一起还走着一个生脸人。当时他在玉米地里蹲着，长命没有看见自己，他也没有跟长命言语。往常，他就不喜欢这个家伙，村里的那些女娃娃给人弄走，都是他牵的线，搭的桥，他肯定还会赚钱。迷糊这个难听的绰号，就是长命头一回叫的，叫着叫着，就人人都叫开了。还有，自小一搭念书，长命就爱跟老师捣蛋，干了坏事儿，还死活不认帐。迷糊咬定，刚刚这个人，就是长命，就是这个天杀的人贩子。
　　 当然了，他最挂念的，还是翠花。翠花七岁的时候，给上地里去的父母做黑饭，不小心把一锅开水倒在身上，把自己烫成了残疾人。听说，长命动员过多次翠花，想把她带出山里去。翠花的父母都点了头，可翠花狠狠地搧了长命一巴掌。翠花的半个脸烫坏了，一只胳膊也叫不上劲，可她心眼好，做事良善，人人皆知。迷糊跟翠花的事儿，迷糊的娘也给翠花提过多次，翠花也羞涩地笑过几回。可翠花的娘总是说，等长大些再看。今年，翠花刚满十八。
　　 吃完黑饭，打着借锄头的幌子，迷糊就奔了翠花家。这不四月八吗，翠花的爹娘鸡叫三遍就起身，背着自己去年喂的十几只土鸡和一些鸡蛋腊肉，一起到王家集赶集去了，这阵儿还没有回来。估计，今晚赶不回来。翻九道梁，要经过一片树林，阴森森的，太晚了还是没人敢走动。迷糊见着只有一只手，还在忙里忙外的翠花，心里很不好受，回家又不舍，就主动帮着她剁猪草。迷糊还无话找话，说，长命一起走着个生脸人，不晓得又在干啥亏心事儿。翠花就低了头，说，那不要脸的，又来纠缠我，说那人有钱，能够拿出五万。迷糊哥，你晓得的，我弟弟正念大学呢，父母想钱都想疯了。
　　 这回，我当面骂长命是天杀的人贩子，他啥话没说，灰溜溜跟那人滚蛋了。他还跑了几家，都招了人骂。今天早上，他跟那个外地人离开了村里，说是去王家集坐车走。今儿我上坡锄玉米，也看着他们往九道梁去了。迷糊赶紧附和了一句，心想，果真很危险呢。不过，我咋就觉着有点怪，长命回回出门进门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这回好像故意在给村里人宣扬，他把客人送走，送回客人老家去了。一大早从村里走过，长命逢人就主动吧嗒吧嗒不停地说着，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干啥一样，也没有人主动问他，也没有人愿意听啊，奇怪吧。翠花自顾自说着，都忘掉了旁边这个忠实的听者。
　　 迷糊把刚才吃黑饭时看见人影的事儿一说，翠花断定，没错，那人一准就是长命。他不敢见人，肯定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儿。不过，两个人这样唠了半天，也没有详细想出他能干出什么坏事儿来。要不，我到我家屋顶上偷着瞅瞅，看那坏蛋在不在家，证实一下。翠花跟长命家邻居，长命跟他婆娘睡的那间屋子，站在翠花家屋顶，透过窗户，借着灯光，能看得清清楚楚。可我怎么上去呀，房顶那样高。要不，我抱你上去。翠花脸上掠过一丝红云，好吧。迷糊二十九岁了，头一回这么抱着一个女孩子，他觉着全身都在滚烫着，翠花也是头一次这样叫男人抱着，一点也不自在，全身松软。不过，就在要推上屋顶的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有点怪怪的感觉，翠花还有意拉了一下迷糊的手，这个小动作，叫迷糊心跳加快，呼吸也在加快。
　　 很快，翠花又要下来，迷糊在下面压低嗓门问，在不在？翠花没敢答应，使劲儿点了点头，朦朦胧胧中，迷糊还能感觉得到。再次抱着翠花的身子，迷糊好久都没有松开，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还想进一步摸摸翠花的胸前，翠花把他的手紧紧拉住了。哎呀迷糊哥，你好坏呢，不能这样。迷糊哥，你一点也不迷糊，变着法子激将我上房，就想占我便宜啊。不不不，翠花，我没有那样多心眼，是抱着你了，才觉着怪舒服的。我可不知道，你家房顶上能看见他的，谁知道你看了多少回了。去去去，我才懒得看那臭猪呢。那家伙在干啥，两口子抱着睡呢。说着这话，翠花把头深深埋进了迷糊的怀里，迷糊也把她搂得更紧了。
　　 突然，迷糊说，哎呀，翠花，你娘和你大，该不是到王家集，跟那个河南侉子做啥事儿去了吧？翠花趁机从迷糊怀里挣脱开来，猪脑子啊，能做啥啊，人贩子都那床上睡着呢。再说，本人不是在这儿呢嘛，少了根头发，还是飞了啊。转念一想，翠花才彻底明白过来。哎呀呀，迷糊哥，你是来探听这事儿来的啊，生怕我大我娘偷着卖了我呀。你真真不迷糊呢，干脆就是个人精嘛。跟你一辈子，一准吃大亏。翠花佯装气愤地打着连珠炮，可话说出口，才觉着漏了嘴，竟不由自己羞涩地望了迷糊一眼。就这一眼，迷糊再次一把拥住了翠花。这次，他的动作更大了些，内容也更丰富了……
　　 随后的两三天，宝娃天天喊着要出门，迷糊总是找借口想多留一天。而且，天天吃过黑饭，宝娃来找迷糊，都不见人影。
　　 这一年，在黑树湾发生了两件引人注目的事情。头一件是长命杀了人，他贪图那个河南跨子的五万块，把人家用皮带勒死在九道梁的树林里。本来，这事儿无人知晓，村里人都认为那人被长命送走了。没有想到，事情连五六天都没有掩盖过去，一条猎狗就把那个侉子的尸体刨了出来。黑树湾好些人晓得，侉子那天早上是跟长命一同离开的，案子不查自明。很快，长命命不长，刚三十岁就吃了枪子儿。二一件就是过年的时候，迷糊彻底摘掉了光棍帽子，跟翠花成了亲，而且把婚礼办得有些惊天动地，出乎村里人的想象。
　　 新婚之夜，吃过黑饭，迷糊跟翠花四目相对的时候，还在唠叨着长命的事儿。翠花说，看看，当时我的感觉灵着呢，我就觉着奇怪嘛。迷糊说，多亏了跟寻那个天杀的，叫我头一回尝到了你的滋味，香死人呢。打这多半年工，都快把人想死了。去去去，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也学着哄骗人。沉默了一会儿，翠花突然幽幽地说，我当时就觉着不对劲，可万万没有想到他真的会去杀人。唉，人有时候，真的不如一条狗。哎，我说迷糊呀，当初你要是晓得了长命杀人，你举报他不举报？这，这这……我还没有想过这个事儿。要我，就不会，一定不会。不过，胆敢那样活活勒死一个人，长命心肠也太毒了。
　　 夜深了，熟睡中的翠花，嘴里还在念叨着，杀人啦，杀人啦，快来救命啊。被梦话惊醒的迷糊，爬将起来，揉揉眼，点上灯，看着慢慢平静下来甜甜睡稳的翠花，还伸手替她盖了盖被子，才又心满意足地睡回去。
　　
　　 拾穗
　　
　　 呜……喔喔……呕！鸡刚叫过头遍，香嫂就一骨碌从炕上爬了起来。她揉揉眼睛，瞅瞅睡得正香的女儿，还是有点不忍心叫醒。她先摸索着点上煤油灯，出去上了个茅厕，听听村里还是静悄悄地，才慢慢回屋，到缸里打了一盆水，悄无声息地洗了一把脸。洗过脸，她顺手就推开了另一间屋子的木门，只听咯吱吱一声响，很脆。这里睡着两个儿子，老大和老二，他们两个，总是叫不醒，得提前下手。
　　 果然，两个小家伙横竖摇醒不过来，只是哼哼哈哈出声，眼睛却连个缝儿不睁，就像吃了迷魂药一样。想想也难怪他们，昨天晚上拾穗回来，煮熟饭，吃的时候，就多半夜了，女儿吃着吃着，两眼一闭，碗都掉地上了，多亏是洋瓷碗，要不就打碎了。昨天割完黄土坪上的麦子，天就擦黑了，全村的娃娃们都在等着拾穗。可等大人们撤了，娃娃们刚下地，拾了一会儿功夫，天就彻底黑下脸来。从黄土坪返回家，要走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加上六七月间，天黑得迟，亮得早，到这阵他们才睡了三个小时的觉啊。
　　 但是，还要心毒一些，必须得叫醒他们。从家里鸡叫二遍出门，赶到黄土坪，天保准就能亮开来，只要天色一亮，看得见地上落下的麦穗，就要赶紧拾，你不忙，别人都在忙着，迟了就没有麦穗可拾了。香嫂一边叫着大牛二牛，一边许愿，等忙过了这几天，就叫你们天天睡，睡到日头照进屋子里，照到你们屁股上，好不好。终于摇醒大牛和二牛，她又去叫女儿小花，嘴里还在念叨着，小花呀，坚持一下啊，想吃麦面馍馍，这几天就要没黑没明的忙，忙过十来天，想到地里捡来一穗麦子，也没有了。听着母亲的唠叨，小花乖乖地起了床，她今年才8岁，大牛也才12岁。
　　 正好有月光，这是六月里的后十天，月亮出来晚，也朦朦胧胧地，加上孩子们还在半睡半醒状态，香嫂娘们四个一路上跌跌撞撞，摔了无数次的跤，摔着摔着，才不断清醒起来。看看那过河的地方，已经留下了杂乱的脚印，三个懂事的孩子看到这情况，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看来，比自己更早的人多了去了。昨天割完麦子，队长虎娃同意叫大家今天早上来拾穗的。难得虎娃这样慷慨，给社员们这个机会，谁不珍惜呀。这年月，队里的小麦，除了交公粮，留种子，村提留，该着群众分配，工分最多的也不足一百斤，就靠捡拾一点弥补呢。
　　 上了地，果然，很多人已经到了，男男女女，大人孩子。可是这阵子月亮已经落下去，天色反而黑得更厉害起来，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大家都坐在地头等待，黑压压一片。香嫂还没有走向人群，大牛跟二牛已经找小伙伴去了，她老远就悄悄选了个背风的地方，拔了几把麦草，跟女儿歇了下来。小花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刚趴在自己身旁，就呼呼呼地睡熟了，听着她均匀的鼾声，香嫂也觉出了香甜来。不过她可不敢睡过去，天快明这阵儿，有点凉，睡着了娘俩都会冻感冒的。
　　 不过在迷迷蒙蒙中，香嫂还是进入了半睡半醒状态。她也累得够呛了，她的男人在外乡当老师，大事小事，门里门外，都要她一个人操心。大集体生产，按劳分配，她家没有劳力，分得的粮食少，还要受气。队长虎娃经常喊人上工，总要骂上一阵，你些驴日得，狗杂种，生起娃来一大推，干起活来不上地，都指靠谁养活呢！香嫂回回觉着，那就是在骂自己。夏收开始，大人们前面割，娃娃们跟在后面拾拣些麦穗，虎娃也要骂，种地人花鬼蛋都不见，收粮咋就死猫烂狗都来了，不要脸！听着人家这些粗话，香嫂本来都不想叫娃娃们上地。可私下里碰见，虎娃总对自己嬉皮笑脸地讨好，说让娃们来拣一拣，颗粒归仓嘛。香嫂看见大家娃娃都来了，虎娃家屁大点两个娃也跟在后面，才叫自己的娃也来的。
　　 对虎娃这个人，香嫂也是捉摸不透，一阵儿像人，一阵儿像鬼，一阵儿简直就是豺狼虎豹。那脸色就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这么多年来，自从自个儿嫁到这个村里，虎娃一直对自己有点那意思，没有人的时候，总要厚着脸皮摸自己一把。不过，她一直没有给过他好脸色。村里那些年轻女人，只要是同辈，他都下过手，大概只剩下自己了。她听人说，虎娃想占谁的便宜，就一定能占上，要不然，他就会找个借口治你。前几年上吊死的兰花，就是虎娃冤枉死的。虎娃想睡她，没有得手，就公然在大会上批判，说她偷了队里的洋芋，有人看见的。对自己，可能男人是公家人，还是轻易不敢下黑手吧。
　　 想起自己的男人，已经好久没有回来了，学校里教书倒是不忙，却天天领着学生们支农，夏收时节必须帮助当地群众割麦子，这儿帮了帮那儿，也累得荒。这样回想着，香嫂身体里竟然有了那种渴望，迷迷蒙蒙中，她已经觉着自家男人的那只手，在抚摸着自己，在自己的双乳间滑动着，甚至就有东西进入了自己，她本能地迎合着，幸福着。昨天背着队上的麦子回到村里，天色已晚，就在她快走近仓库时，发现再没有别的人，身后跟着虎娃。虎娃贼眉鼠眼地盯着自己，说，香嫂，黄土坪坡边上那颗松树底下，我藏着十多捆麦子，你夜里背回去吧。睡梦中，她分明听见，虎娃又在重复着这句话。松树就离这儿不远，想去看的话，抬脚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