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夜班的时候，钱万钧和几个同事在那儿海吹神侃，每个人都吹得唾沫横飞。他说着说着，忽然就一下子兴味索然。他常有这样的时候，总是在那一瞬间想到自己的现状，那些抬杠的心思就全没了。只是闭嘴坐在那儿，看着别人的嘴唇上下扇动，头脑中茫然一片。
　　 钱万钧在心里暗问自己，不到三十岁的年龄，怎么就开始这样打发日子了？和那些工作了十几年几十年的老师傅们一样，一天天就像混吃等死。他毕业于一所大专院校，很幸运的是他们是最后一届包分配的毕业生，可是现在想来，他觉得那是最大的不幸。根据专业，他被分到这个林区城市的一家工厂，开始了倒班的生涯。虽然要白班前夜后夜地轮流上班，可是五班三倒，上一个八小时的班可以休上三十二小时，这样空闲时间就多了。起初的时候，他还带着一种积极的热情，努力钻研业务，虚心向老师傅们请教，没事的时候还会把上学时的专业书拿出来看看。可时间一长，他就渐渐地失去那份激情了，因为他发现，这里的一切并不像当初的想象。
　　 这是一家国营老厂，有五百多名工人，虽然工资并不高，但在这偏远的城市中，也尽够生活的了，所以不断地有人托关系往厂里办，于是厂子各种部门齐全，且每个科室都是人满为患。像钱万钧这样的大学生，本该当个技术员一类，却也被排挤到了车间，和那些普通工人一样倒班。他曾一度努力工作好好表现，以期得到领导重视。可他终于发现，这种努力都是白费心思，在这个厂子，靠个人业务水平和工作能力得到提升，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要想混个一官半职，要有关系网，在基层撅屁股干，累死也还是工人。于是钱万钧放弃了这个念头，也不去学专业知识了，对人际关系这方面本就没接触过，而且他从心里看不惯那种鞍前马后的谄媚，更何况他是外地人，在这里一个熟人都没有，不像那些坐地炮，七弯八拐地总能和某个领导靠上点关系。这条路走不通，钱万钧忽灵机一动，既然没有前途，何不去另谋高就？他为自己这个想法兴奋不已，并开始着手准备应聘材料和个人简历。他去几个人才网上转了转，发现那些门坎实在是太高了，而且自己所学的这个专业最为普遍，一抓一大把，根本不缺。
　　 当钱万钧给远在千里的家里打电话说明自己的想法后，却遭到了父母一致的反对，他们的理由很简单，现在的社会竞争如此激烈，能有这样一份稳定的工作不容易，要好好珍惜，不能总好高骛远。当投出的大量简历都石沉大海后，他意识到凭自己的条件，一时之间也难跳出去。有一天他在同学录上看见一个同学留言，说他已经考研成功。这又为他照亮了一条路，想想真是后悔，一年多的时间真是白白荒废了，要不没准儿现在已经考上研了。他买来一大堆考研的参考书，信心百倍地开始了学习。这一学上，他才发现并不是那么简单，终究是静不下心来，三年大学的自由自在和一年多工作生活的散漫，心思很难收回来，再也没有高中时那种挑灯夜战的劲头了。所以坚持了三个月后，他宣告放弃。
　　 经历这样的几番挣扎，钱万钧终于老实了，就像一条筋疲力尽的鱼，静静地悬在浅水里。说也奇怪，那些想法一放下，他立刻便融入到身边的生活中。上班时聊天扯皮，相互说不荤不素的段子，也不背着女同志。下班后回到宿舍，打开电脑上网，或网游，或悬幻小说，或在QQ上和陌生的MM调情。饿了去食堂，也常常和同事出去喝酒，困了就睡，这样的生活，也是曾经梦想的吧？那些伤感和涌动的激情也只是瞬间的偶尔闪现，便被这种生活的厚重层层积压起来。要说有收获，就是体重疯涨了近二十公斤。
　　 钱万钧捱到零点，终于下班了，那几个同事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还在聊着，颇有些意犹未尽。交了班，他一路小跑离开厂区，此时他已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觉得这样更安全自由些。回到自己的小屋，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去接着看未看完的一部国产连续剧。看了一会儿，他拿出一袋方便面泡上，然后准备将手机关机。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他百听不厌的一首歌：“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他没有沉浸在歌声中，这么深的夜里，会是谁打电话来？手机上显示一个本市的陌生号码，他接起电话“喂”了一声，那边是一片沙沙声，仿佛风吹动外面九月的树叶，然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啊——快救命啊！”钱万钧陡然一惊，差点儿碰翻了那碗方便面。而这时，尖叫声却戛然而止。犹豫了一下，他将这个号码回拨过去，却已是无人接听。
　　 呆呆地坐在电脑前，钱万钧再也无法安下心来。他一遍遍地回想着刚才的呼救声，觉得似乎有些熟悉，也许，是有人跟他开玩笑吧！忽然想到了林桦，会不会是她？林桦是和他一起分配过来的，当年，他们学校共有四人分到这里，却只有他一个男生。而林桦又是三个女生中最漂亮的，颇让钱万钧想入非非，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本就不是这方面的高手，所以也只能想入非非。曾一度有人劝他，说有几个厂长家的千金都是妙龄待嫁，让他大胆去追，要是成功了，立马就海阔天空，少奋斗二十年。他也曾动了动心，却终没有付诸行动，在他内心最深处，还是有着林桦的。于是他拨通了林桦的手机，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喂！”钱万钧问：“林桦，我是钱万钧，你没事吧？”林桦好像清醒了一些，说：“你没事吧？大半夜的打电话！人家正睡觉呢！以后别总给我打电话了，我都有男朋友了！”说着挂断了电话，钱万钧怔在那里。
　　 林桦的老家更远，在邻省，农村女孩。她自始至终都表现得随遇而安，人也是静静的。她一进厂，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这种效应是男大学生永远都没法比的。林桦进厂就进了生产科，工作清闲，也不用倒班，那些小伙子更是想尽办法接近她。她所说的男朋友，是主管生产的副厂长的公子哥。钱万钧想找厂长千金未遂，林桦坐在那儿，厂长家公子自己就找上门来了。真是没法比！钱万钧曾为此难过伤感了一段日子，本来急切想恋爱的他，却忽然对此失去了兴趣，虽也曾有女同事向他暗送秋波，他却如没看见一般。
　　 不是林桦，那会是谁呢？钱万钧琢磨到天亮，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索性不去管，没准儿就是无聊的恶作剧呢！睡了一整天的觉，天黑的时候他醒了，这种倒班的生活使得他觉得生活习性都乱套了，毫无规律可言。可是一过零点，手机又响了起来，正全神聊天的钱万钧一激灵，抓起手机一看，还是昨晚那个号，迅速地接听，依然是一声长长的尖叫，然后那人喊：“救……”后面的“命啊”两个字仿佛被掐断了，接着是一串忙音。钱万钧“蹭”地站起来，头脑飞带地旋转着。这绝对是恶作剧！怎么可能用一个号码连续两天打进来喊救命？一定是认识的人，要不怎么就认准自己了？
　　 钱万钧决定要调查此事，他隐隐地有些兴奋，毕竟生活有了新的内容，不再是枯燥无味的轮回。就像一洼死水之中，被接连投进去小石子，也激起了几朵水花。他要再等一个晚上，看这个电话来不来。结果依然如故，他立刻着手行动。他对这方面还是有一些经验的，因为他闲得无聊之际，也曾想过要骚扰一下别人，以此获得一种不真实的快感。就像在QQ中对一个陌生人一通大骂，然后迅速将其拉入黑名单，想象着对方生气的样子。他拨打了一个运营商的服务台，想查询一下那个号码的情况，业务小姐甜甜地让他稍等，他就想，这要是私人电话没有注册，那就要麻烦多了。正想着，业务小姐的声音响起：“先生您所查询的这个号码，是本市街头的卡式公用电话！”钱万钧精神一振，问：“那您能查到这个公用电话的位置吗？”那边传来一阵敲击键盘的声音，终于，那个小姐说：“先生，这部公用电话的位置在青林街邮政储蓄所附近，请问您还有其他的问题吗？”钱万钧道了谢，心中涌动着巨大的兴奋，锁定位置就好办了！
　　 本打算隔天夜里就去蹲点守候，可这天钱万钧正好是后夜班，便没有去成。正和班的上同事们吹牛，他的手机响了，他忙走到门外去接。这次的尖叫声很短促，接下来是沉默，隔了好一会儿，那个女孩低声说：“救我啊！”钱万钧心里微微冷笑，等到明天晚上，你就该现原形了。回到屋里，同事们问他：“大半夜的哪个相好的给你打电话？”他哈哈大笑，说：“是个女鬼！”
　　 早晨八点下班后，钱万钧没有睡觉，他梳理了一下这件事。电话的时间段较为固定，都是零点到凌晨一点钟之间，他只要在零点之前赶到那个公用电话附近即可。他坐不住了，打了个面的匆匆赶到青林街，街不长，果然有一个邮政储蓄所，街西侧每隔十米左右便有一台淡绿色的卡式公用电话。他掏出手机，拨打那个号码，一台公用电话发出了刺耳的铃声。就是这里了，找到了电话，他又前后转了转，寻找藏身的地方，街对面有个月亮门，里面是一个住宅小区，这倒是个好的隐蔽之所。待察完地形，他胡乱在外面吃了点东西，回去开始睡觉，要养足精神，把这个女鬼揪出来。
　　 一觉醒来，天已经黑透，钱万钧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八点钟了。他从床上爬起来，又泡了一袋方便面，然后开始上网。十一点钟，他关掉电脑，换上了一套运动服，穿上一双运动鞋，在屋子里舒展了一下筋骨。一看时间尚早，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个双截棍来，钢制伸缩式的。这是为防万一，如果对方不是一个人，也可以一斗。十一点半，钱万钧整装下楼。这个夜晚没有月亮，天极黑，大街上的路灯越发显得明亮。他步行去青林街，相距不远，正常速度走，也就十多分钟就能到达。
　　 到了地点后，街上空荡荡的没有行人，小区里各家各户的灯火也已熄灭。钱万钧躲在月亮门后，零点的时候，路灯忽然灭了，只有街口处的两盏还在亮着。街上更是漆黑一片，运足目力，才能大致看见街对面的那个公用电话。忽然，传来脚步声，在这个寂静的午夜，声声清晰入耳。来了！钱万钧精神一振，悄悄向对面看去。只见一个黑糊糊的身影正在接近那个公用电话，他张大眼睛，也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人个子不高，似乎有些胖，能隐约分辨出是个女的。只要是一个人就好办，他略略放松下紧张的心情。
　　 正自用力地观望着，手里的手机一阵振动，把钱万钧吓了一跳。为了不暴露，他已事先把手机调成了来电振动。他深吸了一口气，接听了电话，同时他看见那个黑影也正拿着话筒在耳边。一声尖叫，从街对面和手机中同时传来，虽早有准备，钱万钧的心还是猛地跳了一下。他想，这个女人胆子也够大的，不怕惊醒小区里的居民。电话里没了声息，他紧盯着那个黑影，见她似乎要挂电话，忽发奇想，要吓一吓她，便逼紧喉咙说：“嘿嘿，我就在你身后！”只见那个黑影似乎颤抖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扔了电话撒腿就跑！他忙冲出月亮门，猛追过去，他惊讶于自己的速度还可以，并没有因为呆了两年多而比原来有所减慢。不过那人跑得也挺快，两人有三十米的距离，很快地跑到街口，街面在两盏桔黄色路灯照耀下变得明亮起来。果然是个女的，看背影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不管这些，反正要追到底！
　　 两个人的脚步声回荡在街上，距离越拉越近，钱万钧看见那个女人掏出手机，边跑边打电话。还要叫人来帮忙，一定要速战速决！正想加把劲儿一鼓作气追上去，手中的电话忽然又一阵振动，他看了一眼，是林桦，这么晚她打电话做什么？他放慢脚步接起电话，林桦的声音依旧透着慵懒，她说：“钱万钧，大半夜的不好好在家呆着，在街乱跑什么呀？”他有些奇怪，就说：“追女鬼呢！”林桦说：“见你的鬼去吧，哪来的女鬼？别追了，那是张晓蕾，你想把她吓死啊！快回家去吧！”
　　 钱万钧一愣，停下了脚步，林桦已经挂断了电话，而那个人也跑得没了影儿。真的是张晓蕾，他现在一回想那身影那声音，果然是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张晓蕾就是和他同来的三个女生之一，她长得极平凡，也很沉默，因此并没有像林桦那样顺风顺水。钱万钧一直没有注意过她，这个女生是怎么搞的，不是精神有问题吧？他满腹疑惑地回到家，脱掉衣服，越想越觉没意思。打开电脑，登陆QQ，见张晓蕾也在线，于是发过去一句话：“我不生你的气，可是为什么？”
　　 过了好久，张晓蕾才发过来一段话：“因为没意思。这种生活太让人压抑了，我可能疯了吧！这几年，什么豪情都磨没了，想走又走不了，想随波逐流又于心不忍，就这样彷徨挣扎，就像在泥淖中越陷越深，日子快把我埋葬了。我真不想把一生就这样早地陷在这里，我不想！我想尖叫，我想大喊救命，想对所有人喊，可我只敢对你喊，可是谁能来救我啊！真的对不起了！”
　　 钱万钧呆呆地看着屏幕，心中乱乱的，那些被埋葬掉的东西突然又疯长起来，也有了一种想喊“救命”的冲动。张晓蕾不知何时已经下线了，他怔怔地坐在那里，一直到天光大亮。
　　 很多天也没看见张晓蕾，问林桦，才知道她已经放假回家了。两个月后，传来消息，张晓蕾已经辞职了，说是去广东闯荡了。钱万钧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种很深很深的失落感，张晓蕾那一声声尖叫、一声声救命，一直回荡在心中，常让他在夜里蓦然惊醒。
　　 又几个月后，林桦结婚了，嫁给了那个厂长的公子，并辞了职，安心当起了富家太太。钱万钧发现，原本已经融入的那种生活，又变得和他格格不入了。心中深埋的那些渴望那些梦想，全都复苏了，疯长成砍伐不尽的森林。终于，他也辞职了，没和人任何人打招呼也没和任何人商量，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城市。
　　 一年后的一天，身在北京的钱万钧打开久未登陆的QQ，两个头像闪个不停，是林桦和张晓蕾。张晓蕾说：“我在广州找到工作了，虽然很累，可是挺充实的。要不是那夜你去追我，我可能还出不来呢！也算没白对你喊救命，谢谢！听说你也出来了，真好！”再看林桦的：“你们都走了，我原本以为的平静和幸福，竟都是虚幻的。你们都自由自在地四处飞了，我却被困在华丽的笼子里，只能看着你们飞，可能我永远都出不去了，我有了孩子了！唉，想想晓蕾，她是对的，她现在才是真正的幸福呢！而我，想喊救命都喊不出了……”
　　 钱万钧沉思了良久，把自己的新手机号留给了她们。有时在夜里他会有一种期待，还会不会有人在电话里尖叫，会不会有人高呼救命？如果有，也再不会是张晓蕾了，那么，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