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这座湘西边城，因为沈从文的文字，成为一个令我十分神往的地方，深深地诱惑了我。在他的《凤凰集》里有这样的文字:“我人来到城市五六十年，始终还是个乡下人，不习惯城市生活，苦苦怀念我家乡那条沅水和水边的人们，我的感情同他们不可分……”对于这样的文字，当我凝视它的时候，总是怀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敬畏感，继而升腾起的是一种熨帖的温暖。于是，那年初夏，我用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下定决心——去凤凰！
　　 如果说天子山是一个伟岸俊逸的男子，那么，凤凰城就是一位婉约秀丽的姑娘。凤凰，汉代属于武陵郡。自古以来，一直是湘西的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中心。这座曾被新西兰著名作家路易·艾黎所赞誉的中国最美丽小城，群山环抱，与怀化、吉首、贵州铜仁毗邻，碧水逶迤的沱江是凤凰城的灵魂。一泓清水如带，引来青山绕城，古城装满了诗情画意。据悉，作曲家谭盾享誉国际的《水乐》，其创作灵感便源自沱江。凤凰，她，就袅袅婷婷地站在那里，浅笑着向你招手。
　　 告别张家界，一路上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穿过雪峰山隧道，日已偏西，我们终于抵达了小城凤凰。
　　 “凤凰”其名，本身就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好山好水好风光，难道这里真有凤凰栖于佳处？我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和无限憧憬，来到小城，扑面而来是一种清新的气息，如清风明月萦怀：吊脚楼依山临水而建，依偎在沱江岸边，多为二到四层，仰面观之，每一建筑真有凤凰雕塑凌空而立，高高翘起在房檐屋角。高处眺望，干净清爽的石板路，在远山近水的映衬下，如同苗家女子的飘飘衣带，是一处处绝美的景色。虹桥下瞰，沱江水静静地流向远方，偶有飞鸟掠过，举目看时，早已没入天际，不留一丝痕迹……
　　 虹桥，原名“卧虹桥”，始建于清康熙九年，有2墩3孔，桥墩呈船形，是用本地红条石砌成的石拱桥。登上此桥，能尽情浏览虹桥两边的美丽风光，是观光凤凰必去的一处胜景。“长桥卧波，不霁何虹？”杜牧的诗句恰是虹桥最诗意的诠释。其造型独特，桥上建有屋宇，行走其中，可闻风吹雨刷之声，但风雨不进，故又称“风雨楼”。古朴典雅的虹桥横卧于沱江之上，雄伟壮观的风雨楼矗立于虹桥之上，交相辉映，相得益彰，形成一道重叠的风景。这风景，由古及今已穿越了六百多年历史的风云变幻，却依然如新，焕发着熠熠的光彩。
　　 走进凤凰，我便迫不及待地奔到沱江边，感受她给古城带来的清凉与灵秀。来此之前，我就知道这里出了不少名人：民国时期的第一任总理熊希龄，作家沈从文，画家黄永玉，还有歌唱家宋祖英。这种丰厚的人文积淀，更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凤凰，她的灵性就跳跃在沈从文的文字里，她的善良就藏在熊希龄的传奇里，她的美丽就流淌在黄永玉的画卷中，她的风情就荡漾在宋祖英的歌声里。
　　 我见过许多条河流，可此刻我依然那么激动，那么陶醉。我终于看到了沱江，终于能够站在她的身旁接受她的洗礼与润泽，看她的泾渭分明，听她的婉转悠扬……这里不分季节，四季的游人都非常多，多得超乎人们的想象。你看，他们或戏水游船，或消暑纳凉；但我相信，凤凰城的美绝不止眼前看到的这些，她就像一个典雅的女子，腹有诗书气自华。而我更想发现的，恰恰也是她丰厚的文化底蕴。
　　 用心去看，说不定就能发现一个不一样的凤凰。
　　 凤凰分为新城和旧城，新城的食宿条件虽然比旧城好，但游人却依旧挤往古城。
　　 是啊，在处处喧嚣扰攘的今天，谁不想避开闹市，去领略凤凰古城原汁原味、优雅宁静的风貌呢？
　　 凤凰城，五线连符谱华章，一半山水一半城。城的一半建在山的斜坡上，另一半探入水中，起伏的落差在水中彼此错落，与停泊在江边的乌篷船一起丰富了诗的意蕴。这里的房屋，木结构居多，原木的门槛，雕花的窗子，乌黑的瓦面，淡灰的墙身，这里，究竟藏着多少久远的历史密码？临风而望，凤凰宛如一首经典的古诗，吊脚楼是她平平仄仄的诗句，沱江是她叮叮咚咚的旋律，而那细长的木腿便是她整整齐齐的韵脚，支撑着整首诗的意境，优美而淡雅。这意境，只有从唐诗宋词里采撷，到黄永玉的水墨画里找寻，在沈从文的《凤凰集》里品味。
　　 传统的吊脚楼客栈是什么样的呢？小谢是我们这次凤凰之行的苗族向导，跟着她穿过一条又弯又长的小巷，沿着木制的楼梯走上去，便到了一座三层高的吊脚楼客栈。房间不大却很干净，摆设不多却素雅。刚放下背包，忽见窗外灯火摇曳，流光溢彩，不禁推窗外望：原来客栈竟与沱江相邻！两岸是一座座互相依傍的吊脚楼，凝神看去，只见小楼的底座由一根根木桩支撑着，仿佛悬在半空，别有一番意趣。无数的吊脚楼手牵着手，肩并着肩，仿佛江边拉纤的汉子，嘿吆嘿吆喊着号子，沿着江水向远处迤逦行进，这是一种宁静中的力量之美。一个个红灯笼在夜色中发出柔和的光晕，点亮了吊脚楼，增添了几分玲珑的暖意。抬头望去，一勾弯月若隐若现，平静的水面上倒映着岸边秀丽的景物，浑似一幅浓墨浅彩的中国山水画。看着看着，我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微醺一般陶醉其中了！
　　 有人说，世上有三个凤凰城：一个在地球上，一个在沈从文的笔下，另一个则在黄永玉的画里。而我想说：还有一个，就在我的梦乡里！
　　 漫步在这样的诗境里，置身于水灵灵的情韵中，喧嚣尽散，疲劳顿消。即便跨越千山万水，山隐隐，水迢迢，邂逅这样的美丽，走多远都是值得的。我总认为，在凤凰古城最为诗意的事情，莫过于沱江泛舟。 当地流行这一句话：“没有体验过沱江泛舟，就等于没有到过凤凰。”身在凤凰，错过了泛舟沱江，便是错过了春花秋月。而泛舟的最佳时间无疑是在晚上。船夫多是年富力强的汉子，多年的历练，早已舟人合一，驾轻就熟，游客尽可放心。我小心翼翼地上了乌篷船，就全然放心地把自己交给这一方绮丽的山水了。
　　 夜幕下的沱江，月色溶溶，波光粼粼，宛如明目善睐，别有一番韵致。小船缓缓悠游，慢慢地远离岸边，在江面上划出了一道道美丽的弧线，那些闪动、跳跃的细浪仿佛耳语一般轻轻地把沱江唤醒了。微风送爽，流水无声，阵阵的涟漪在眼前徐徐荡开，隐隐的歌声在远处渺渺响起，摇橹汉子欸乃的桨声，高高低低地在我的耳畔萦回。此时我的心境也渐渐从喧嚣中走出来，变得像沱江一样平静安稳，流淌着一种远离尘世的静谧，荡漾着一种美伦美幻的意境。偶尔，有别的小船经过，丢下几句雅俗共赏的山歌，瞬间化为天籁之音。
　　 沱江的水不深，却很有层次感。乌篷船顺水而下，划过吊脚楼，穿过小桥，让人想起卞之琳《断章》的诗境。沱江两岸，那些有着百年历史的吊脚楼，更是牵引着人的思绪，情不自禁地想起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想起翠翠在茶峒的渡口边，对着水面无止境的凝望和等待……也许，正因为这古朴雅致的环境，陶冶了先生的性情，激发了创作的灵感，先生的成名作《边城》就在这青山绿水间、桨声灯影里问世了。
　　 小船在水中缓缓地滑行，江水在月下淙淙地流淌；月光照着颤动的水花，水影迭起，白浪层层，不停地闪耀着人的眼睛。竹篙划过，水面深深浅浅地漾起，穿虹桥，过城楼，置身其中，似乎是沈先生的生花之笔在着墨挥毫，畅快淋漓；笔底波澜起伏，扣人心弦。此情此景，宛如一幅美丽的写意山水画卷，令人流连忘返。人随小船走，船在水中游，我们这些千里迢迢赶来的访客在画中游，在沱江的眼里，又何尝不是一道道流动的风景呢？沉醉中，那些随竹篙在柔波里飘摇着的水草，迎着江水摆动着曼妙的舞姿，“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又让我不由得想起志摩的诗了。徐志摩和林徽因的爱情，沈从文与张兆和的爱情，不都纯美得如同这沱江的水吗？在如今这个浮躁的年代，有这样纯洁情感的人，还有多少呢？最朴素、最真挚的东西才是最美的，沱江如此，爱情亦然。
　　 在江水缓急交替抑扬顿挫的行驶中，船已靠近码头。上得岸来，虽是夜深，但堤岸两处依然游人如织，人们纷纷来到江边放河灯。河灯种类繁多，大小不一，形态各异，以荷花灯居多，颜色多是红色或粉色。放河灯是土家族的传统习俗，是对逝去亲人的深挚悼念，也是对亲朋好友的深情祝福。选上一盏荷花灯，小心地站在江面的石墩上，脚下是缓缓流动的江水，点燃河灯，轻轻地放入水中，河灯带着我的祈祷，带着我的祝愿，随江水悠悠漂去。愿小城永远保持她的纯朴与宁静，愿小城的人们像摇篮里的婴儿一样幸福安康。
　　 暮色四合，伫立江边凝视远方，那些大红灯笼高高悬挂在吊脚楼上，像姑娘深情的眼眸，闪耀着迷人的光芒，这时的小城，如一只火凤凰倒映在深幽的江面上。那些漂浮着的河灯，也仿佛给碧绿的江水镶嵌了一颗颗璀璨的宝石，为小城的夜色平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夜色本身的朦胧安详，加上两岸彩灯的装扮点缀，还有酒吧里飘来的动感音乐，便构成了一幅完美而和谐的人文画卷。
　　 早有耳闻，凤凰的夜生活格外丰富，酒吧更是一大特色。果然名不虚传，仅在这条街道上，便有大大小小的酒吧不下百家，多在沱江边上，集中在虹桥到跳岩这一带。我信步走进虹桥岸边的一家酒吧。这是一间幽暗、低调的木质房子，而木的纹理，却是触手可及。比起丽江酒吧的精雕细琢，少了一些华丽和气派，多了几分沉稳和风度。若说丽江的酒吧是风情万种的精致美女，那么，凤凰的酒吧则是质朴深沉的中年男子。前者是一场盛大的寂寞，后者是一丝斑驳的忧伤。酒吧里闪烁着迷离的灯光，弥漫着淡蓝的烟雾，如梦似幻。互不相识的人其乐融融聚在一起，品啜着“一杯艳遇”，聆听着忧伤的歌谣，感受着辛酸的情味，体会着《如果爱在这里盛开》的滋味，感觉真的是凤凰一游，一杯艳遇人自醉了。这里没有烟雨，却是烟雨蒙蒙，难怪这里有“烟雨凤凰”之称了。
　　 凤凰之美——苗寨做背景，朦胧之美在于山；沱江做依托，神秘之美在于水；虹桥作点缀，意境之美在于诗。
　　 凤凰是美丽的，淡妆浓抹总相宜。这里的山不高而秀丽，峰岭相摩，涧溪成韵；水不深而清澈，河溪萦回，漱玉飞花。两岸青山胜景怡人，山间暮鼓晨钟盈耳，翠绿的南华山、高耸的万名塔、典雅的遐昌阁、浪漫的虹桥，尽数倒映在一泓碧水中。蜿蜒的沱江穿城而过，江中的乌篷船载满童谣，岸边的吊脚楼轻烟袅袅，一排排扎根岸边，探出身子似要拥抱沱江。这时候，江中的船夫一边用竹篙悠闲地撑着小船，一边放开喉咙唱起动听的山歌，游客们也大声地与之应和着，悠扬的歌声飘在天空中，浮在水面上，激起江水阵阵的涟漪。
　　 清早的小城，太阳徐徐升起，江面洒金，仿佛点点星光。我们脚踏晨曦，跟随向导小谢的步履，沿江而行。
　　 前方不远处，只见古老的水车转个不停，夜以继日，从容不迫，度量着地久与天长。码头边，挤满河畔的浣纱苗女杵声阵阵，笑声朗朗，云雀般的歌声悦耳入心。苗家女子酷爱银饰，她们从头到脚光彩夺目，仅头饰就包括银帽、银角、银扇、银发簪、银插针，衣服上还镶满了各种挂件，并配有色彩鲜艳的图案，所有的美丽都在如花的苗家女子身上尽情绽放。她们大概看惯了游人们新奇的表情，面对探寻的目光，只是淡然一笑，仍继续着日常的劳作，像一朵静静的山茶花。在她们眼中，我们只不过是来去匆匆的过客罢了。
　　 江的两边，有拿着“卡片相机”到处捕捉风景的游人，有浑身口袋、肩扛三脚架、手持长枪短炮的摄影师，也有蓄着短须、披着长发、肩背画夹的写生者……他们驻足在沱江边，从不同的角度定格沱江的绝美风姿。若是沈老目睹此情此景，必然会赞叹不止吧？
　　 凤凰城翠色如滴、生机盎然的山水，挽住了游人的脚步，总能让人灵性顿开，遐思无限；总能让人沉醉其中，恋恋不舍……
　　 小谢热情健谈，她一边讲解先生各个成长时期的趣事，一边带领我们从起伏的山路向右拾级而上。于半山腰，便能看见一块沈从文先生墓地的指引牌，先生的墓地位于江畔的听涛山，墓碑的正面刻着他经典的墓志铭：“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反映了先生的写作态度和对人性及生命的哲学思考。墓碑背面有两行铭文：“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这首藏尾诗，蕴含着他的大师品格：独立、高尚、谦卑、慷慨、包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也是凤凰山水的本真啊。
　　 沈老的遗言，如驼铃声声，震彻山峦、湖泊，心海、我思，凡是有生命痕迹的大地，必然颤栗。人生的旅途，需要有驼行大漠的勇气。沈老一生，恰如勤勉而坚韧的骆驼，不屈地行走在路途中。他那些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常令人眼眸湿润。沈老一生豁达宽容，为人谦和，从不与人争什么，即使受到不公正待遇也能默默忍受，他是那么温和，又是那么倔强，倔得从容，这种性情和沱江水何其相似。“在诗人眼中，皆闪耀一种光明”。先生才华横溢，没有读过大学，却当过大学教授；没有学过服饰专业，却成为古代服饰研究专家；不是道家，却有一双明明白白的眼睛，于细小处、幽僻处洞明世事。先生甚至离世后的埋葬方式也与众不同，没有举行隆重的告别仪式，骨灰一半撒在沱江，一半藏在家乡听涛山的一块石头下，与家乡的山水融为一体。“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复归山水，先生的灵魂里有渊明的坦然和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