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酒味(小说)
老卢挑着一担黄豆,脚步把路踩得高高低低的,连太阳看着也眼晕,红灯笼似的在云端里晃着。当然,一百多斤的担子在肩上,不知从哪里来不知往哪里去,承受不了的又何止是路?所幸后面紧跟着的小卢比他老子稳健得多,他一步不歪地将父亲的错误一一抚平。因此路还是路,一条纽带似的从这头连着那头,不知从何而起亦不知至何而终。
夜宿茅店,老卢就着店家灶上的余火自己炒了一捧黄豆。父子二人相对而坐,嚼着自带的干粮,就着炒黄豆喝酒。老卢闭着眼伸着脖子,摇头晃脑地先将飘逸的酒香尽情回收,脸上是一副十分陶醉的神情。这是老卢喝酒的特色,要喝就得色香味一网打尽,都是自己花钱买来的凭什么白白遗露给别人?小卢已舔着嘴唇迫不急待地滋溜下一大口,然后举着筷子夹起一粒黄豆送进嘴里。嘎嘣嘎嘣的声音将黄豆的香气播散开来。
老卢操起筷子在小卢的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干脆果断的留下两道青痕。这一下也就敲断了小卢嘴里的嘎嘣声和他年少的轻狂。
小卢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捂着酒杯,舌头在嘴里将黄豆碎粒顶在齿缝里慢慢研磨,一边体味着舌尖上渐渐衍生的香甜。小卢从记事时起就跟着老卢东奔西跑,从小就在老卢的指点下偷偷地捡拾地里遗留的粮食,装在口袋里袖筒里裤裆里。父子俩的辛苦努力,积攒到如今已经拥有两担黄豆的家势了,于是抽空便兼职干起贩黄豆的生意。也就有了炒黄豆下酒的条件,真可谓不易。
黄豆和着酒在口里香气馥郁,舌尖上便有着如花开的声势。
老卢曾经告诉过小卢,他们家过去是很辉煌的财主,就因为太爷爷娶了一位嘴大的太奶奶将偌大的家财吃喝空了。这位太奶奶死后,却遗下他们家能吃能喝的天性。据说千杯不醉的根源就是那位太奶奶开创的,于是家就越来越穷,从而导致今日四方卖力的结果。于是小卢心里从此就埋下对这位太奶奶既崇拜又怨恨的情结,他不知道太奶奶当年纵情吃喝是怎样的痛快淋漓,又痛感怎么不留下一点机会给他,哪怕只有一次也好让他探测一下自己的酒量到底有多深?
平生只有一次喝得稍微痛快一点,那一次难忘得在他的梦里重演了不下于百遍,背景还配有幽深的树林和潺缓的溪流。一瓶酒他喝去八成多,流速比小溪还欢畅。酒的主人二丫只喝二成不到,却已经面若桃花身似弱柳,在他眼前窈窕着。他举起空瓶表面上当望远镜玩,其实是在等待那悬而又悬的酒滴往下掉。酒浸润舌头涤荡咽喉落到肚子里,比鸡汤还熨贴比石头还沉稳,使他心无旁骛。
沦落到捡黄豆打短工的命运小卢其实并没觉得有多苦,因为他们终于拥有了两担黄豆。这两担可以说都是他从地里一颗一颗捡拾起来的。小卢心里本来应该有一份成就感自豪感,可是小卢惶惑了。十岁那年他随父亲到了某大户人家,地里的黄豆跟天上的星星般多得数不过来,把他累得不行。回到栖身的土地庙,从身上往外掏时一时疏忽遗留了两粒在裤裆里,半夜来了两只老鼠为了争夺这两粒黄豆打了起来。小卢成了这场战争的直接受害者,不光小鸡鸡被咬得血淋淋的,还挨了老卢一大巴掌。老卢心痛被那两只老鼠不知到底偷走了多少黄豆,挣家犹如针挑土,败家好似浪淘沙,知道么?老卢如此严厉地告诫小卢。
小卢知道父亲的艰难也明白父亲的苦心,可父亲哪里知道小卢的那东西被老鼠咬后便长歪了,歪得就像一只霜后的茄子。在老卢一片光辉灿烂的人生蓝图前,小卢的心只是一团有苦难言的灰暗。他怀疑自己只会是一匹骡子一匹二十岁的骡子。
二丫是老卢一位同命朋友的女儿,比小卢小一岁,人生得乖巧伶俐,见到小卢便亲滴滴的“哥,哥”声能把人心叫酥了。二丫经常将自家美食拿来与小卢一起分享,还偷她爸珍藏的酒为小卢解馋。二丫也喝酒,喝不了多少就脸红了就借着酒意问小卢感觉如何?有没有人们说的那种想干坏事的冲动?
老卢背后曾评论二丫,人各方面都不错,唯一的缺憾就是嘴巴大了一点,不聚财。小卢没有父亲的老观念,他在二丫酒一般温柔热辣的情感里面沉浮着。但他一想到他的那只小东西,歪歪的软软的,整个人也跟着歪了软了,只有舌头和脸色越发僵硬。
小卢想着禁不住心酸得眼泪涮涮往下流,一串串滴进酒杯里。老卢诧异地望着小卢,问怎么啦?
小卢闷了半天才说这样喝很有味道,一边挤着脸笑了一下,同时挤出更多的泪水来。
老卢叹了一口气,扭头望望外面深蓝色夜空中几颗冰冷的星星。老卢想着儿子的话怆然一笑,泪水也滑落下来,他赶紧端过杯子接住,然后咂一口在嘴里悠长地品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