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天晚上，我在楼下的垃圾桶旁边再次遇见那只黑猫，它正试图弄破桶外的一只塑料垃圾袋，听到我的声音后它停止动作，我也停止走路，相互对视几眼后，它有些不屑地耸耸肩舍我而去，将黑色的身影悄悄隐入黑色。
　　 实际上，在自己五楼的病房窗口我经常看到这只黑猫，它在残破的医院里四处游荡，想必是寻找食物或是朋友罢。今晚相见，我忽然觉得我们有些相像，虽然我的游荡漫无目的。但那黑猫头也不回，穿过草坪，沿着小路隐约消失在医院西南角的一片平房区域。
　　 天气即将入冬，我的病情似乎没有任何好转，心脏部位的刺痛感仍然时有发作。在无数次检查和测试后，医生们作出一个“β受体高敏症”的高深结论。我特地用百度查询，得知这病大约又叫心脏神经官能症。我粗浅地理解为既不是心脏病，也不是神经病，是心脏这块地儿的神经有些功能紊乱。至于治疗，无非是吃药和打点滴。
　　 时间不长，十七病区的医护们都有些松懈。每天早上，主任秦医生带着住院医生或者实习医生查房的时候，有时会在我的床前停留约一分钟。
　　 一般情况下，他会问：“十三床，还疼吗？”
　　 我的回答一般都会有些迟疑，因为我得努力回忆在刚刚过去的二十四个小时里，我的不争气的心脏部位疼或者没有疼过以及程度如何？
　　 “嗯，好像，可能……有点疼。”
　　 秦医生有时并不等待我的回答，就转向十四床。有时听到我的回答会转过身来，笑容可掬地说：“呵呵，没事，不用担心，没事，多休息。”
　　 他身后的医生和护士们都微笑着跟着他走到十四床边。实际上，我并不担心我的病，我正在酝酿写一部长篇小说，所以坚信自己不会英年早逝。
　　 白天的病房有些嘈杂，病人，陪护家属，探望者，护工以及医生护士们在经过一个漫长夜晚的休整后仿佛恢复了无穷的活力。在我看来，毫无规律的声音，永远滞留在空气中的84消毒液、各种体液、食品、正在腐败的鲜花的气味，以及活着与死亡过度接近的职业化运作形成所有医院的共同特质。
　　 我无处可逃，于是白天我多数懒懒地躺在床上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进行小说的酝酿，只是那里面的现实与虚构同样让我纠结。
　　 晚上，我总会蹑手蹑脚溜出病房，就像那只黑猫，自由地出入光明和黑暗。
　　
　　 二
　　 病区的护士大都来自外地，这些年轻的女孩们都显得娇小和单薄，她们带着白色的护士帽，白色的口罩，穿着白色长袍，甚至连脚上的软底鞋都是白色的。说实话我很佩服她们的敬业，她们像白色的小猫一样在各个病房出入，神态自若地做着许多我想想都会恶心到吃不下饭的事儿。
　　 神态自若其实是我的猜想，因为辨识她们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几乎只能依靠护士帽檐下的几缕刘海、眼睛或者眼镜，好在她们大都很快认识了我，把我看成一个没什么大病却混迹医院的伪病号。
　　 在这个主治心血管等重症的十七病区，我是唯一一个不用开刀，不用呼吸机，不用心电图，不用经常打针，甚至几乎不用护理的病人。工作轻松时她们有时也跟我开玩笑，学着秦医生的口气说：
　　 “十三床，还疼吗？”
　　 我积极配合，迟疑地说：“嗯，好像，可能……有点疼。”
　　 于是大家都笑。
　　 当然，这是小范围的，而且尽量不要笑出声音。
　　 病房里四天之内连续有二位病人死去，一般是医生和护士们紧张地抢救在先，病人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后，最后则是一个家属啜泣与同房唏嘘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遗体被穿好新的衣服根据风俗的不同或是放在医院的太平间，或是送回家中停放。
　　 我由衷地佩服这些女孩对待残缺的病体或者生命的消亡表现出的训练有素，她们熟练而又默契地整理病床，实际上主要是更换床单和枕巾，因为不出一两天，最多三四天就会有新的病人入住。我想起一句话，叫做铁打的病房流水的病人。
　　 不过这个铁打的病房就快搬迁了。
　　 在石城新城区那边有一个新的据说是符合三级乙等标准的新医院已经建成，这个医院不久就要整体搬迁过去。所以这些女孩都很憧憬那个漂亮的崭新的医院，就像期待美丽的爱情一样。
　　 我已经看出十七病区的医护中有两对恋人，都是年轻的医生和护士，更多时候他们只是含情脉脉的一瞥，然后一闪而过，偶尔他们会悄悄地拉一下手，一只轻轻迅捷地捏捏另一只手，然后就像两条受惊的鱼儿倏然分开。
　　 医院就是这样，一边是新生在萌芽，一边是死亡在凋落。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悄悄起床，走过灯光混浊的长廊，经过病区的锅炉房的时候，那个老旧的锅炉总是发出粗重的喘息和肢体的怪响，就像病区外那两架老爷的电梯，每次乘坐的时候，我都会担心他爬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支撑不住，迅速滑了下去。
　　
　　 三
　　 深夜我是不乘电梯的。
　　 天冷以后，我一般就在病区门外的休息区里抽烟、踱步或者小坐，漫无目的观察窗外的风景。
　　 这家医院的主体建筑大约可以分作三排，第一排是门诊以及行政大楼，第二排就是我视野里的北楼，想必安排了若干个病区，第三排就是我所在的南楼。西北角还有两栋用作急诊和留观的建筑，当然还有西南角和东边更多的平房我至今也未弄清用途——医院本来就是个有些神秘的地方。
　　 北楼在夜里都是或明或暗的窗口，白天是有些零乱的空调外机和锈迹斑斑的外墙。南北两楼间是一片绿化带，有高大的香樟、花坛和经过修剪的各类灌木，有供病人散步休息的长凳，还有一个仿古的凉亭。
　　 深夜的医院总是显得很安静，抽几根烟以及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之后，我悄悄回到病房。
　　 我把病床的靠背悄悄抬高，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那篇总也构思不好的小说。病房里吸氧装置上的那个水瓶咕噜咕噜响着，偶尔有病人发出痛苦的呻吟或是梦境里的叫喊，翻身时铁床也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的手指轻轻敲打键盘的声音清晰可辨。
　　 文字总是不令我满意，就在写了删，删了再写的时候，偶然转头，发现十二床的病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在术后连续几日处于半昏迷状态，悄悄醒来后的深夜观察，顿时令我背心发凉。
　　 我有些慌张地披衣下床，再次来到休息处，猛抽了一支烟才缓过神来。丢烟屁股的时候突然看到垃圾桶旁边是一堆零乱的衣服杂物，一下想起这是十四床死去病友的弃物，心一下又揪起来。
　　 下午大约三点，十四床突然呼吸衰竭，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紧急抢救，仍然不治。现在他的遗体大概还在花园西南角落的太平间里，一些破旧的衣物护工们就随手丢在垃圾箱边上，想必是等明天的清洁工来清理。
　　 我的心里惴惴的，于是点了一根烟。窗外有月光，淡淡地，楼下的香樟树梢仿佛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气，我听到心在砰砰地跳，烟丝吱吱地发出轻轻燃烧的声音。
　　 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对面七楼边上有一扇窗口出现一抹红色，由于背景是房间里的黑暗，红色的身影在月光轻轻洒到的窗口尤其明显。我揉揉眼睛，看清好像是一个年轻的女孩，红色的披风或者衣裙，长长的黑发，只是看不清面容。
　　 她好像也在静静地观察窗外。
　　 是陪床的家属还是病人？也像我一样深夜无眠？
　　 一闪念间，人影不见了，只剩一个方方正正的窗口，镶着淡淡的黑暗。
　　
　　 四
　　 第二天中午，十二床的病人呼吸停止了。
　　 他的家人几乎没有过多的悲伤，医生和护士们有条不紊收拾各类医疗器具，家属们神色凝重按部就班地取来各类崭新的衣裤和服饰，经过悉心整理，十二床干瘪的身体焕然一新。护工们取来一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剪开一条边把他放了进去，按照风俗，他将在医院的太平间度过一个晚上，然后去殡仪馆之类的地方等待三日后跟人世间的最后告别。
　　 病房内的忙碌几乎持续了一个下午，到晚饭时分，十二床已经换好新的床单以及枕套等，虚位以待。
　　 我的小说进展愈发不顺。
　　 手放在键盘上，却不由自主转头去看已经空荡的十二床，仿佛仍然有一双眼睛在悄悄看我。
　　 我来到楼梯口的休息区，点起一支烟，一抬头，又看见对面七楼的那个红色的影子停在某扇窗前。我揉了揉眼睛，推了推眼镜，确实是那个穿红衣的年轻女子。她仿佛也在看我，不过我在南楼的北面，应该是隐在一团黑暗里。
　　 她好像在对我招手？她看见我了？
　　 她真的在对我招手！她真的看见我了？！
　　 我的心砰砰砰跳将起来。
　　 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仿佛隔着玻璃指指我，又指指下面。下面就是南北两楼当中的绿化带，我下意识地指指我自己，又指指绿化带里六角凉亭的方向，我看见她点点头。
　　 我脑子里飞快地转换各种念头，一边快步走下楼来。
　　 走到凉亭的时候，我也没理出什么头绪，却看见红衣女子已经坐在凉亭边连着护栏的木椅上，一个纤瘦的影子隐在凉亭的黑色里。长发几乎遮去她的半边面孔，穿着有些不合季节的红色衣裙，白色的球鞋，一双手正轻轻地揉搓在一起。
　　 我有些迟疑地慢慢坐在她对角线的另一边，我猜想她的年龄应该稍小于我。
　　 “我看到你经常深夜出来闲逛和抽烟，你不睡觉吗？”她终于用轻轻的声音打破沉默。普通话的发言很标准，我猜想多数不是本地人。
　　 “我白天都睡足了，所以晚上经常睡不着，就出来瞎转悠。你呢？”
　　 “我是病人，就在北楼的二十五病区，我住院已经很久了。我叫伊朵。”说到这儿，她轻轻笑出声来，接着又说道：“住院时间太久了，大家都叫我八床，我都快忘了自己的名字了。”
　　 “你的数字好，是发哎，我是十三床，是十三点，就是有些不正常的意思，呵呵”。
　　 伊朵又轻轻笑出声，她用左手撩了一下垂下来的头发，我看到的是一张有些苍白的精致的脸，还有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
　　 我感觉伊朵就像个神秘的瓷娃娃，夜露开始下来了，凉亭弥漫起一丝寒意。
　　
　　 五
　　 早上七点的时候，我被陪床的家属们收拾卧具和到锅炉房打水的声音吵醒，已经是领早餐的时间，我费力地从病床上坐起来，铁床痛苦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十三床，昨晚你一个人坐在凉亭里干嘛呢？”徐护士拿着巡视板进来做最后一次查房，随口问我。
　　 “我，我抽烟来着。”我回答道。
　　 徐护士已经结婚，还没听完我有些迟钝的回答，已经转身走到下一个床位，她急着做完最后一次查房交班回家。
　　 还好没看到亭子另一边的伊朵。我一边想，一边趿着拖鞋，去门口把订的稀饭打来，送餐的阿姨对我的姗姗来迟有些不满，看着她的白眼我竟然忘了表示歉意。
　　 吃完那碗薄薄的稀粥的时候，我慢慢想起昨夜关于红衣女孩伊朵的事情：
　　 伊朵来自在遥远的西北的一座小城，只有一个年迈的舅舅还在农村老家。她有一个同学，应该说是男朋友或者未婚夫，也是来自西北的草原，叫马小山，三年前和伊朵一起从东华理工大学毕业，小山顺利地在著名的石城化学工业公司找到工作，伊朵却在体检时因为发现贫血等症状而没能和小山一起进厂。
　　 伊朵实际算是孤儿，无家可归。小山就说：“我养你，等你的病养好，找到工作，我们就结婚。”
　　 “小山的个子并不高，可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厚厚的肩膀真的就像一座小山。”我记起，伊朵说到这儿的时候脸上仿佛涌上一丝红润。
　　 小山住公司的职工宿舍，于是他给伊朵在城郊租了当地农民的房子，慢慢等待身体的康复。
　　 可是去过几次医院之后，伊朵终于被确诊为白血病，头疼、低热、面色苍白的伊朵只得住进医院。
　　 “小山不想让他的父母知道这些，连我们的事也没让父母知道。原来是想给他们一个惊喜，现在却真的不能告诉他们了……”
　　 “我和小山是在大学里认识的，他是学生会的委员，我中午在食堂里只要一个菜，他了解了我的情况就每次都点两个菜，然后和我一起吃。”
　　 “他说我们是老乡，就应该互相帮助。”
　　 “小山为我申请助学金，他自己就去努力考奖学金，小山为了省路费，四年的假期一次也没有回家，我们一起去打工，去做家教，去教那些小孩子数学和英语。毕业那年他用打工的钱给我买了这件红色的裙子。”
　　 “我不知道小山什么时候爱上了我，我只知道小山第一次把他打来的红烧肉放在我面前命令我吃完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他。”
　　 “他从不说爱我，可我知道，他在校报上写的散文和诗歌里都有我的影子，他温柔的眼光和微笑里都充满着爱。他只说要努力赚钱，要把我养得胖胖的。”
　　 “他说他的理想是将来在家乡拥有一大片水草丰美的牧场，一大群牛羊，一座大毡房，然后和我生一大群孩子，白天他骑着马去放牧，晚上安顿好父母孩子就去写诗，或者陪我坐在山坡上看月亮。”
　　 我慢慢回想着昨晚，实际上几乎是伊朵一个人在说，在说一个她和马小山的爱情故事。
　　 我迫不急待地想见马小山。
　　
　　 六
　　 这个白天我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精神恍惚，脑子里都是伊朵和马小山，以至于晚饭后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