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夜行人
前几日,接到二哥的一个电话,说三哥要成家了,让我回去一趟。我不敢和领导请假,与其说是不敢,还不如说不愿意求她。我在机关是靠我的能力吃饭的,我为领导写讲话稿的时候,整夜整夜不睡觉,反反复复修改着,一夜最少需要抽两包烟。可是在领导的眼里,我这份工作是她的施舍。领导是个有能力的人,从《吉林日报》一个小小的记者,混到国家机关司局级的岗位,那是需要一路披荆斩棘的,我一直佩服她的魄力,可是我讨厌她和我说话的语气。在我和她的一次谈话中,她对我说:“只要我一句话,你就得滚出国家机关。”我相信这话是真的,当官的一句话,有可能耽误一个人的终身事业。醉卧美人漆、醒掌杀人权,这样的官僚,如今社会大有人在。
我回到家里,对妻子说:“我三哥要结婚了,你能不能替我回去?”妻子软绵绵地说:“我回去了算什么?我讨厌你家里的人。”其实,我也舍不得让妻子回去,不忍心让她受着一路的颠簸之苦,我只是想告诉她,三哥要成家了。
妻子一边打开音乐做瑜伽,一边说:“你妈也真是的,生那么多孩子干嘛呀?”我拧灭音乐,很严肃地对妻子说:“你可以鄙视我、谩骂我、欺负我,但是你不要说我娘的一句坏话,我娘在我心中是神。”丈母娘听到我大声说话,推开门问:“这是怎么了?丽丽出来,今夜和妈去睡,让他独自呆着。”妻子扭着屁股,愤愤不平的样子,摔门走了。
我躺到床上,感到浑身疲惫。我想抽一支烟,缓解一下自己的情绪。可以前妻子说过,除了书房,绝对不可以在家里抽烟,尤其是卧室里,那些名贵的盆花与鱼,是害怕烟熏的。我把香烟掏出来,又放到口袋里,心中对三哥充满了怀念。
三哥的性格在我眼中异常古怪,他长年在外打工,见到的都是工友,几乎很少接触女性。所以,他的婚姻被耽误了。三哥是个好人,村子里不管谁家打井盖房,他都会分文不取地去帮忙。在家里,三哥也十分勤劳,只是喝了酒爱说实话,这年头,说实话的人总会吃亏。可是他一直更改不了喝完酒骂骂咧咧的样子。他让我想起《红楼梦》中的焦大,为贾家换来一世荣华,可是就因为喝酒后口无遮拦,被灌马粪吃。
我亲爱的兄长们,你们也许不知道,社会中有很多人为了发挥他们的专长像狗一样活着,他们并不是想做狗,而是为了生存。你们永远不明白,你们尝试到的只是一日几百元的苦力劳动。很多的事,都不可能有个公道的说法,最大的邪恶是人心的邪恶。
二哥说过,我家的有功之臣一个是三哥,一个就是家里饲养着的那匹骡子。家里穷,三哥十三岁初中毕业后就参加了劳动。那时,已经土改了,我家吃饭问题不愁了,可全家住着两间土房,到了冬天家里进不去一点阳光,冷得滴水成冰,兄弟五人,手脚上都患有冻疮。我家从奶奶的四合大院搬出来,十三岁的三哥和母亲承担起了苦重的劳力,翻盖了房子。后来,连着多年出去打工挣钱,过年时回来,过了年又走了。年复一年,三哥除了劳动,几乎没有闲暇的时间。
三哥是个孝顺的儿子,有一年在北京建筑队打工,深夜梦到母亲病了,次日清晨坐火车回家看望母亲。在母亲病重期间,只要夜间母亲卧室的灯一亮,三哥就要赶到母亲房中。
母亲去世后,父亲将大哥赶出家门,让大哥自己做饭吃,他和三哥在一起吃。母亲是最了解父亲的,她早已料定了父亲会抛弃我们兄弟的。何况,大哥一直是父亲的眼中钉。大哥无奈,四十多岁了,孑然一身,他贷款买了一群绵羊,整日在山上放羊。
三哥和父亲住在一起,因父亲有几千元的退休金,所以很鄙视他的儿子们,大哥和三哥在他眼里最没出息,窝囊得连媳妇也找不到。
于是父亲开始逃离家庭,他觉得三哥是他最大的负担。只要一生气,就要走,他有退休金,走到哪里都不缺钱。
过年的时候,四哥家压粉条,三哥对四嫂说:“我们也没压粉条,大过年的,除了土豆,没有别的菜,你帮我们压粉条吧?”四嫂板着面孔说:“我不惯你们这样的毛病。”三哥的尊严被四嫂无情地踩在脚下,他除了心酸,说不出任何话来。三哥无趣地回了家,自己和面压粉条。村里的婶子大娘们都异常感动,帮着三哥一起压粉条。
三哥最大的缺点就是喜欢挑破别人的短处,他不知道每个人的尊严都是有底线的,触碰到别人的底线,也把别人的脸面一扫而光的同时,别人也会嫉恨你一生。现在的人际关系这样难搞,让自己活得惟一轻松的办法就是赞美别人的优点。一个人最应该训练自己的素质,才会受到别人的尊敬。
我是远离家园的孩子,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形单影只,手捧一张大学文凭做为敲门砖。我在歌厅当过歌手,在私立学校当过教师,我如一匹汗血宝马,一时不停地奔跑着,为了生存,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我无数次想过:我死了,能埋到母亲的身边吗?每次想到此事,我都会泪眼朦胧。
我独自出了门,到了燕莎商场,为三嫂买了一条珍珠项链,还有一只一千多元的大银手镯。明日我寄回去,内心深深祝福我的三哥,终于成家立业了。
我回到家里,汽车已经停满小区的角角落落,我只好把车停在马路边上。我回了家,妻子陪着丈母娘出去打牌去了,家里空洞得像一座坟墓。我来到书房,心里空落落地难受,我奋斗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渺小。我打开电脑,听了一首陈星的歌曲——我送你一份情/你送我一把锁/岁月悠悠情也悠悠/心不再漂泊/我把心交给你/你把心交给我/兄弟心里靠拢不需要沉默……我家的兄弟们已经分散开了,只有往日在母亲膝下,才可以团聚。母亲走了,我们弟兄们离开了生生不息的故乡,各自散了。母亲的怀里,就是我们永远难以割舍的家园。
我给二哥回了个电话,二哥无精打采地说着话,我问:“三哥的媳妇是什么样的女人?”二哥说:“是我初中的同学,比你三哥大两岁,去年男人因心脏病死了,留下两个儿子。”我很同情三嫂,她无力承担生活的重压,找个男人和她一起抚养她的孩子。
丈母娘和妻子回来了,我听到她们在楼道里大声地笑着,好似来自天堂的声音。接着门开了,丈母娘肥胖的脸上堆满笑容,可能赢钱了。妻子吵着要吃海棠果,让我出去买。我穿了大衣,在门口的水果店买了二斤海棠果。妻子欢乐地吃着海棠果说:“我妈就是有本事,出手就就赢了一千多。”我说:“赌场无情,今天赢,或许明天就会输的。我这辈子不沾赌,不沾嫖。”妻子张着大嘴哈哈地大笑着说:“就你那笨脑子还想赌?不输个倾家荡产才怪呢!”
我很害怕倾家荡产,我穷怕了。妻子的话,让我心惊肉跳,因为我总是梦到自己变得贫困潦倒。
第二日,来到单位。我把材料送到领导的办公室,领导不在,锁着门。综合处的处长说领导开会去了,让我把资料交给他。我有些不放心,坚持让他打开领导的办公室,我把资料放到领导的办公桌上。综合处的处长说:“你和领导心有灵犀,只要你亲手放了,她就会有感觉的。”我笑了笑说:“人家是司局级干部,我什么都不是,不敢往那种关系上想。”综合处的处长说:“得了,谁不知道你仗着是领导的男宠,欺压宣传办的人。”
他的话有些空穴来风的意思,我能留在国家机关就不错了,还敢欺压人?我的心头刮过一阵无法言语的悲哀。领导大我19岁,而且又是离婚的女人,我尊敬领导的聪明能干,但真的没有想过靠着领导的宠爱在国家机关混饭吃。
领导为了让我避嫌,从主楼安排到我三号楼的办公室办公。偌大的机关,领导就是我的惟一靠山,领导走了,我会被众人踩成肉酱,我知道在机关里,受领导重用的人,往往是公敌。我害怕她离开,同时,我也担心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关系,那样我的饭碗就保不住了。
这天,我给三哥寄出了新婚礼物。然后回到办公室开始剪报,每日我都会把各大报刊的社论文章剪下来,作为参考资料。领导还会升职的,她不断地为自己铺路,未来的每一步,那是一环紧扣一环,设置得密不透风。我从来不和丈母娘与领导顶嘴,即使她们错怪了我,我也默默无闻,因为我知道这两个人,我都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我用单位的电话,打给三哥。三哥正在收拾烧柴,他冷漠的回答,把我全部的牵挂敲得粉碎。三哥说:“你有事吗?我挺忙的。我结婚了,两个孩子喊我叔叔。”我放下电话,想得出他日后为他的两个后儿子当牛做马的样子,但是无法,他毕竟需要一个家,无论是否温暖,灵魂总算有了归属。
下班时候,领导打来电话。我从地下车库绕着坐电梯来到领导的办公室。领导给了我几盒脑白金说:“别人送我的,你深夜写作费脑子,拿去吧。”我坐在领导的对面,走廊内静悄悄的,各处的人都下班了。领导对我说:“累吗?”我摇摇头。领导说:“我可能要调到一个报社当主编,你还好好工作。”我说:“你走了,我也走。”领导笑了笑说:“别瞎说了,你要明白一件事,无论如何你都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在任何人的面前乱说话。”我点点头。领导说:“你走吧,要不家里人会牵挂你。”我回答:“不,我不想走,我要陪着你。”
我们无声无息地坐着,我的烟火一闪一闪地亮着。领导没有开灯,我们在黑暗中对视着。领导说:“你不要离开这里,你看你获了多少奖?要不是有这样一个单位,你不会发挥自己的才华。”我说:“真的,我不骗你,你走了,我也离开这里,我害怕别人报复我。我会找个简单的工作。”领导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不容易,现在的回国博士后都闲着,何况你是个本科生。”
我回到家里,没有吃饭。我不想对妻子说我打算辞职的事。那样,丈母娘与老丈人更会鄙视我的。我躺在床上,给领导发了一条短信:“你睡了吗?”她很快回复了一条:“没有,我在独自喝酒。”
我坐起来,想出去走一走。妻子进了卧室,我紧紧搂住妻子问:“丽丽,假如我不在国家机关工作了,你会怨恨我吗?”妻子说:“怎么了?工作不顺心?”我摇摇头,把整张脸伏在妻子怀里说:“没有,我普通话不好,我不知道日后离开机关,找什么工作。似乎这个社会没有适合我的工作了。”妻子使劲推开我说:“你去摆地摊,干什么我都不在乎。”我说:“可你家人在乎,你父母和你姐姐还有你姐夫都在乎。”妻子说:“别说了,失业又不是世界末日,吓成这样,我就喜欢失业后无忧无虑的生活。”我说:“我不一样,我如果不能往家里拿钱,你父亲会挖苦我,你母亲会更讨厌我,我好无奈。”
妻子似乎不愿意听我这样说她父母,出去自己看电视去了。我独自走出家门,北京的黑夜灯火璀璨,我盲目地走着,我希望黎明不要来临,让我永远停顿在着灯火阑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