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居女人
我知道麦家的这座四合大院虽然庞大,但不是我的最后归宿,我会像我的姑姑们一样,嫁出去的,华丽的大院是不可依傍的。某一日,祖母去世,这座大院就会倾斜,那时我们再也无法找到自己了,这座大院未来的主人不会是麦姓家族的后裔。
大院里因为有了保姆的女儿秀琴而变得有了生机,她和她母亲恬静的性子恰恰相反,整天嘴里不闲着,不是哇啦哇啦地唱戏就是学着老北京小商小贩的叫卖声,我渴望幽静,那样我会想起很多事情。
一日,池塘里死了鱼,鱼翻着白肚,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秀琴爬在石栏上低着脑袋看了又看,然后惊惊怪怪地大呼小叫地说:“不好了,荸荠大的鱼儿睡觉了,还睁着眼。”祖母喜欢地对身边的田亮说:“你用网子把死鱼捞上来,我年纪大了越发喜欢热闹了,麦芽这丫头看《红楼梦》学坏了,满肚子的话也不愿意说给我,我这个祖母反倒成了她的老妈子了。倒是秀琴,总能给我带来欢笑。”
秀琴看着打捞上来的死鱼欢乐地唱起歌谣:
“脱了裤子扔了鞋,
扑通一下跳进河。
两把狗刨没搞定,
为了避暑丧了命。”
我知道祖母表面在微笑,她的心里已经挖掘了一眼深不见底的井,她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故意制造了四合大院虚拟的欢愉场景。
祖母一封接一份地收着信件,电话几乎每隔一个小时就要响起。祖母每次接电话的声音很轻,怕吓着对方一样。我知道在祖母的心中孕育着一件很大的事情,这种城府极深的女人,办事总是滴水不露,只是她什么也不和别人说罢了。
终于有一日,祖母将我叫到她的身边,颇有涵养地说:“我寻找了你二姑夫许久,这是很不容易的事,茫茫人海,道路迢迢,我终于找到他了,没有过不去的日子,只有等不来的希望,我的希望快要实现了,我好激动。你的二姑夫已经另娶她人,并且有一个儿子,这个孩子叫海岸,比你大不了几岁,我的意思是让你二姑夫把海岸带来,若是你们有缘成为夫妻,也了结了我一桩心事,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祖母把所有的爱都表达了出来,是那样简单,不张扬,却震撼人心。她对我的关心,足以融化冰雪,感动顽石。
我痴痴地看着祖母问:“您要把我嫁出四合大院吗?”
祖母无声地笑了笑,抚摸着我的手说:“你都十九岁了,应该到了大彻大悟的年纪了,女人出嫁是一个分水岭,日后,在丈夫面前要听话、顺从,祖母只是希望你和海岸能够生活在一起,并没有逼你,祖母知道,一时半刻你无法忘记抛弃你的岳志坤,但愿这个海岸能帮你走出失恋的痛苦,祖母不会让你嫁出去的,这座四合大院永远留给你,你要像我一样好好爱护它。”祖母的这几句话,是刻骨铭心的,从灵魂和肉体都会影响我的一生。我要如祖母一样,永远生活在这座大院之中。
二姑夫来了,他不像大姑父一样诡异地出现在四合大院中,他带着妻儿浩浩荡荡闯进了四合大院。当他走进祖母的厅堂时,看着二姑妈的画像愣住了。那难以忘怀的经历,已经流进了他的血液,沉淀在他的骨骼中,成为他一生的缅怀。
秀琴端上普洱茶来,大家坐下喝茶。二姑夫的妻子很老气,却故意装作淑女的样子,看上去不伦不类,邯郸学步一般。前几日,就听祖母说起二姑夫的续弦是山西人,二姑夫当年兵败如山倒,想入非非成为一个大商人,他流浪在山西一代,大清朝还在苟延残喘的时候,他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民。逃到一个山寨,做了土匪,后来土匪被清军连窝端了,他被抓回到了山西蹲了几年大牢之后一直留在山西,然后娶了这个名叫薛璐的女子。这个人离奇的身世,给人一种不好的印象,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得陇望蜀的二流子,没有正确的理想,更谈不到什么远大抱负了。这样的父亲,能培育出什么样的儿子,我想祖母比我清楚。
祖母拉着薛璐的手说:“看到你,我就想起我的二女儿了,你们可真一样。”薛璐说:“我时常听说宣江林的前妻是北京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我不一样,我是村子里长大的,苦力劳动是每一个乡村孩子必须经受的磨练之一,听说您要把海岸招回北平,我们全家人都欢喜得好几夜睡不着,真是天上掉馅饼了,做梦都不敢想还有这等好事等着我们。”
我偷偷看着海岸,他瘦高个子,五官简单,一看就并非什么花花公子之流的浪荡阔少。至少,现在不是。
祖母擦着泪水说:“海岸和宣江林年轻的时候一个样子,就是身子单薄了一些,孩子嘛,总是在坎坷中成长。”海岸看着秀琴,他可能以为要娶的女孩儿是秀琴。祖母将我拉到身边说:“这是麦芽,我麦家的一棵独苗,你们看看她和海岸有没有夫妻相?”薛璐惊讶地看着我说:“吆!老天爷,我以为这是老人家的内亲,原来是麦芽啊!不行,这样漂亮,又是新女性大学生,我们海岸怎么能配上她呢?”宣江林皱着眉头说:“看孩子们是什么意思,麦芽是北平人,我们海岸是山西人,本来出生就不同,也许相处久了,就没有什么距离了,两口子嘛,总在磨练之中度日子,我和薛璐也是在争吵之中一步步走过来的,看上去很相配的两个人,不一定会走到最后。”
我的内心一片空白,我感觉到自己非常排斥海岸,因为他和所有北平城的男孩子们都没法相比。岳志坤走了,还有另一场花开,真心付出就无怨无悔,曾经的美好也是买不到的回忆,我早该认命了。
散了酒席,祖母将我叫到身边说:“我看得出来,你很鄙视海岸,但是希望你不要太露骨了,先让你二姑夫一家人住一段时间再说。”我点点头,祖母又说:“没事的时候,多到他们房里走动走动,你那些新做的旗袍该穿就穿,这个时候就是你展示美丽的日子,我相信你的外表与内涵,都会让宣江林一家无法招架,迫不及待娶你过门,这就是我要让你做的事情。你明白吗?”我点点头。其实我不明白,我和这样一个粗枝大叶、不修边幅的男人过一辈子,想一想都无比残忍。
夜里,宣江林和薛璐打了一架,宣江林梦见二姑妈了,说梦话喊二姑妈贵枝的名字。薛璐醋意大发,打了宣江林两个嘴巴,于是二人扭打在一处。客房里闹哄哄地挤着一群人,薛璐袒胸露乳地坐在地上哭声震天,她有腔有调地哭着说:“天亮了就走,我们本来就不是北平的人,干吗来北平呀?你不看看自己的臭子儿,能配上人家千金大小姐吗?我看你是想来北平旧梦重温。”宣江林穿着一件内裤,坐在床上,很委屈地说:“你这个寒碜老婆,你想毁掉儿子一生的幸福吗?你知道这桩婚事对我家多么重要?你就爱嚎啕,一点远见都没有。”我推开人群,把薛璐扶了起来,然后把她拉到我的屋里,为她用湿毛巾擦脸。薛璐哭着说:“你二姑夫这么多年了,一直和我是同床异梦,他坏了良心,一直想着你死去的二姑,要不是我当年救他,他早就死了。他如果喜欢北平他自己留下,我和海岸走人。”
我很同情这个叫薛璐的女人,她仿佛看清了儿子的前途是多么艰难,也看到了我和海岸之间的距离。我的二姑妈对她来说已经烂熟于心,烂熟于耳根,她恨极了这个叫贵枝的女人,贵枝如一件黑色的影子钻进她的身体,把她折磨得魂飞魄散。薛璐不适应北平的繁华热闹,只需要山西的生活,山西是她的根,那一把把黄土,一朵朵山丹丹花,还有村庄安详、牛羊静默的时候,都能给她带来无边的喜悦。是宣江林在做梦,只可惜千古一梦,黄粱不熟!明知道是梦,仍然要继续做下去,因为梦中有希望,也有自我,只要在北平落住脚,他就大有用武之地。
薛璐一悲洗心,似乎看破了不少,生活在祖母的手下,不会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她需要一种安全,恰恰祖母不能给她的就是安全。
薛璐哭着指着我说:“这一切都是一个骗局,不知道你们搞什么阴谋诡计,把我们从山西叫来,鬼吹火一般,你这样的女孩儿怎么能给我家做儿媳,还要陪嫁这座四合大院?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一个庸俗的陷阱,就是宣江林看不透,他真是草包一个。”我仿佛听到空气中与身体里破裂的脆响,酷似闷雷一般,我迷茫之中参与了这场阴谋,这个来自林间草甸乡村的女人,用毒辣的眼睛看穿了将来的生活。
夜深人静,最容易让人心灵脆弱,也最容易让人疯狂。
祖母推门进来,表情异常冰冷,灯光下,她是那么明媚,如暗香盈袖、如花姿仙蝶,她看着这个矛盾百出的女人,嘴角扩散出一丝冷笑。薛璐看到祖母进来,哭声戛然而止,惶惶地看着祖母的一举一动,祖母说:“明天就让麦芽和海岸成亲,这回你相信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了吧?没想到朴实的你原来也是这样刁钻,你不用用你那可怜的小人之心怀疑任何人,我讨厌你这样怀疑我,我虽然是个寡妇,可是我从来就是顶天立地、说一不二的。”
薛璐惊呆了,我也惊呆了,我生命中惟一的一次奇遇的烟火,升腾得太高太急速了,不管我用什么方式来接受我的丈夫和家庭,都认命了,我明日就是别人的女人。
前廊后厦,垂花天井,雕虫石阶,已经有逾百上千年的历史,弥漫着久远的叹息。这里留着时空的侵蚀与沟槽,记忆着流逝的岁月,凝固着古老的时光。我会在这里成亲,会在这里衰老,以及死亡。
我独自对着灯光,今夜该放下的一切,一定要放下,该忘记的都要忘记。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我只愿躺在这里,变成一个顽石。我轻轻揭下墙上贴着的南非风景的全部照片,南非,那个神秘的地方是我以前一直追求的梦想,我希望靠近它,可是岳志坤走了,他带走了我最美丽的梦想。我是一个自尊心微薄的女子,我强力地需要人来爱我,这样我才能爱自己,可是明夜我将要和一个陌生的男子同床共枕,那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
岁月悄悄地来去,阳光依旧那么美丽地穿梭在我的世界里。在一个不长不短的岁月里,我经历了爱情与失恋,马上面临的就是我的婚姻生活。感谢岳志坤陪着我留下一段记忆,开心,悲伤,痛苦,美好,一切都是那么珍贵。
清晨,秀琴陪伴我洗澡,秀琴欢天喜地,仿佛要嫁的人不是我,而是她。她边为我搓澡,边唱着抬花轿。我如一个木偶,由她揉搓着,她在水中跳跃着,像一只小松鼠。
洗完澡,祖母双手托着我的嫁衣进来,嫁衣鲜红如血。这是祖母一针一线做出来的,裙子上绣着大朵大朵的团花。穿好嫁衣,祖母为我梳头开脸,然后到祠堂跪拜了我的祖父与养父。在我站起身的一瞬间,我突然哭着说:“祖母,我想拜别我娘,让我娘知道我要嫁人了。”祖母浑身颤抖了一下,她看着我说:“你是麦家的孩子,你娘就是你的养母。”我搂住祖母的脖子痛哭着说:“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湮没不了的就是我娘的影子,她一直伴随着我。”祖母一把推开我说:“你胡说什么?疯了?我把你锦衣玉食养大,你就这样回报我吗?你娘是谁?你听谁说过什么?大喜的日子,不要自找倒霉,否则难堪的人是你。”祖母的嘴巴如冰花一样,每一次开放都让人唇寒齿亡。
出嫁是女人一生中的大事,在诞生的时候就知道有今天,不过今天来得太快了,仿佛眨眼之间,今天已经来了。没有鞭炮锣鼓,也没有花轿唢呐,我和海岸平平静静地走进祖母的厅堂,然后跪拜。祖母让秀琴把我拉起来说:“今后这个大院你就是主人,你不要乱了神智,必须把昨天丢弃,把明天抹杀,今日以后你只是一个给你男人生儿育女的女人了。”
婆婆薛璐把我拉到身边说:“好儿媳妇,你们成亲了,我心中的石头也就落了地,海岸是个农村长大的孩子,明摆着配不上你,可是你要多多担待这个孩子。这一生很漫长的,两人要从黑发熬到白发,希望你们不离不弃,一直走下去。”说着,掏出一个银手镯戴在我的手腕上,也许这是婆婆眼中最珍贵的礼物了。
夜里,我的新郎来了,僵直地站在我的身边。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还是感到身体不住地颤抖着,我怕他摸我,怕他靠近我。海岸一副手脚无措的样子,偷偷地看着我。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僵持着,我不希望他动我,他也没打算碰我。黎明的时候,我独自躺下。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见宣江林和薛璐。我们坐下,薛璐说起了山西的风俗习惯,宣江林说起了我的二姑妈贵枝,宣江林滔滔不绝地叙说着当年的事情:当年他是正黄旗的一名首领,他带兵攻打过蒙古的叛军,他第一次到麦家的四合大院时,就是过祖父小妾的生日。祖父请了他们全家,整座四合大院张灯结彩,我的二姑妈穿着皱边晚礼服,酷似一个缥缈的仙女。她初次见到宣江林,脸色痴呆了,祖父看出二姑妈的春心荡漾,便和宣江林的父母提出结为亲家。后来二姑妈嫁给了宣江林,宣江林在大清朝亡国之前,仿佛看到自己的末日,如丧家之犬一般,便要带着二姑妈逃跑。他们计划着逃到上海,或别的城市做些小生意。他逼着二姑妈回娘家偷钱,二姑妈跑回娘家偷钱,就再也没有回去。宣江林逃亡没有成功,跑到山上当了土匪,很快被大清朝的军队捕获,押送到山西的监狱中。入狱之后宣江林遇到薛璐的父亲,薛璐的父亲当时是监狱的一个狱卒。宣江林患了大病,被释放出狱,薛璐的父亲把宣江林接回家养病。宣江林养好病之后,回了京城,他的父母已经去世,家产已经被大清帝的末代帝王充公。他又返回山西,和薛璐结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