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派】寻花隐(小说) ——记《秦时明月》卫庄与赤练
夜半,风声忽起。寒意透过锦衾,冷冷逼走徘徊不定的睡意。
她索性起身。
推开窗,寒风裹着几丝雪花悠然飘进。倾刻,呼吸冷彻全身。凛冽的空气中,她嗅到丝丝缕缕浮动的清香。
梅花开了。
提着灯笼出门,庭院地上已然有了一层隐约的雪白。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闲步穿过回廊。几片雪花飘落在裙角,忽而又随风飘开。
走下石阶,往右转进一条小径。两旁光秃的枝桠此刻已覆上一层薄雪。
小径深幽曲折,细雪无声落。
约摸半盏茶的光景,梅花冷冽的香越发浓郁,直沁心脾。
她抬起灯笼照了照,荧荧跳动的微光中,可以看到梳朗的枝头半开半含的花朵。
这是一大片梅花林。因为这些梅花,她曾多年钟情冬天。
再往前,便是悬崖了。
崖边的梅花树下,有一座小巧简单的亭子。每年梅花开的时候,她会在这亭子里度过许多时日。
亭内有一把古琴,一个红泥小炉,还有几壶梅花酿成的清酒,名叫“踏梦寻梅”。
这是她最喜欢的酒,每年雪落梅开时,她会来这崖边听风,煮酒,浅酌慢饮。
她点燃火炉,将梅酒置于炉上。
古琴上落了几片梅花。花虽是初开,但崖边风大,总会吹落不少。
她伸指随意抚弄一下琴弦,清越的琴音便慵懒飘飞而起。
清醇的酒香徐徐溢散,和着梅花的清香幽幽浮动,酒未尝而醉意起。
斟一盏烫热的酒,杯中清透的液体映着梅花幽暗的影。
她静默地看着酒中花,想起那年醉卧梅花树下的人,花瓣落了满身,嘴角有隐约的笑意。不知那一刻,醉梦中的人梦到了什么?
良久,她终于执起酒盏。
寒风悠悠穿行,将烫热的酒吹至温凉。如此程度,恰是最好。酒香三分温煦七分清冽,入口绵长,余味袅袅。
火炉的微光在寒风中微微跃动暖意。静默中,似乎可以听到花瓣舒展的声音。
她慢饮小酌,独品这清酒。
这,也是他最喜欢的酒。
因为他喜欢,所以每年冬天,她都用梅花精心酿造这“踏梦寻梅”。这习惯,一直保留至今。
只是如今,只有她独品这梅酒了。
浮动的酒香和梅香中,她觉得自己渐渐醉了。
再斟了满满一盏酒,她执起酒盏起身,走到悬崖边缘。
崖边的风低沉呜咽,吹乱她长长的发。
隐居到这里之后,她不再将头发紧紧束缚起来,只用一根玉簪松松地挽着。这是她从小就企盼的随性自在。
在她舍弃公主和杀手的身份之后,她终于得以自由,然而,她却再也没有快乐。
她的快乐,只有他能给。如果可以,她宁愿一直跟在他身边当一个蛇蝎杀手。即便黑暗残忍,即便要戴着面具生存,但是只要他还在, 这一切又有何关系?
然而,他已经不在了。
她侧耳细听,风中隐约有轻轻的叩击声从崖下传来。那是灵柩上的一对玉珏在风中互相撞击。灵柩里,躺着他。
崖高百丈,崖壁之上悬着他漆黑的灵柩。灵柩上,有她特意系上去的一对玉珏。
少时在宫中,他送给她一把漂亮而危险的链剑,那把剑在后来一直伴随她左右,从未离身。
她喜爱那把剑,不仅因为那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礼物,更因为,当她握住那把剑时,仿佛握住一双笃定的手、一个温暖坚实的承诺。那是他给的安心。
后来她以回赠为由,大着胆子送他半边玉珏。玉珏成双,各执一半,当是心相许矣。聪明如他,又岂会不知她心意?
他似笑非笑地接过那半边玉珏,把玩许久,又噙着笑意还给了她。
那时她年纪尚小,又生于深宫,从未遇到过这般被拒绝的状况。她低着头,又羞又窘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
他看着面前羞红了脸颊泫然欲泣的小公主,却忍不住想哈哈大笑。
他扬起嘴角,三分邪魅七分俊朗,指指她手中的玉珏:“把刻龙的半边给我。”
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太紧张,将刻着凤的那半边给了他。
脸上羞窘的红晕更深,她低着头将刻龙的玉珏放在他手心,不敢抬眼看他的表情。她能想象到,他嘴边一定噙着戏谑的笑,仿佛嘲笑,但是却有让人沉堕的魔力,让她无法生气。
事实上,当时那个少年脸上确实挂着戏谑的笑,然而,那笑容却无丝毫刺目。那笑容里,有难得的光彩与温暖。那是在冷宫中长大的冷漠少年极少出现的笑容。
可惜她没有看到。
后来他要去赴一场生死决斗。离开的那日,他在宫门前有瞬微的迟疑,沉吟片刻,他伸手将那半边玉珏系在了宫门前那株青竹上。
然后,他决然踏出宫门。
他没有看到身后渐渐合拢的宫门内,她拼命向他奔跑的身影。
她极力向他跑去,却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宫门外他的背影越行越远。终于“砰”的一声,宫门重重合上,将他与她彻底隔绝。
她扶住门前那株青竹,喘不过气来。
那一刻,她望着高墙之上的天空,只希望自己能化身飞鸟,飞出这重重阻隔随他而去。
她取下青竹上那半边玉珏,全身仿佛被突然抽空般无力。
再相见时,昔日邪魅俊朗的少年已成长为睥睨天下的一代枭雄。他的野心和霸气、武功及谋略都凌驾在众生之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叱咤纵横,九州尽揽。
高处的他,再不会低头看脚下。他一心向着更高、更远的目标迈进,儿女情长,他不需要。
从那时起,她就已经知道,他的眼中,再无她。
后来,便是倾国。
她不过一个柔弱的亡国公主,深宫中长大,从未直面过江湖中的血腥与残酷,却毅然选择跟在他身边。
之后,便是脱胎换骨,褪去所有纯真与柔弱,一步一步成长为心狠手辣的顶尖杀手。只为能获得跟在他身后的资格。
而他,始终不曾回过头看她一眼。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怕一眼,就将彼此沦陷。强大如他,其实也并非无所畏惧。
十数年的生死相随,她心中有隐隐期盼。
然而,最后那一场恶战却打碎她所有希望。
那是一场彻底的噩梦。在那个再也醒不来的噩梦中,她失去了他。
最后的时刻,他终于不再苦苦掩饰,染血的手抚上她的发丝,问她多年来可曾后悔。
“此心已予,永无悔。”她趴在他胸前低喃,听他的心跳慢慢减弱,直至彻底消失,泪水湿透他的衣襟。
“不许死,这是命令。”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风声一阵一阵,有如叹息一声又一声。
她将杯中的酒倾下。酒液没入黑暗消失无踪,余留的一缕酒香也被寒风吹散飘远。崖下玉珏还在风中轻轻叩击。
回到亭内,炉火将熄,寒意又重几层。
拂去古琴上的花瓣,她凝神再弹起一曲《葛生》。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