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走老了一条路(散文)
村庄的道路,跟一截草绳相仿。我在另外的文字中曾写过,农人用稻草搓出一条条的草绳,新的草绳散发出新鲜的稻草味,躯体上还会毛毛刺刺的,有些不安份的稻秆和草叶不时地探出头来。草绳用了一些时间,浸泡了雨水和人的汗水,就会变得光润绵软而又结实了。草绳这时正处在它的壮年。
一条路在工具下产生,起初也会很毛糙,时常有土疙瘩硌人的脚,也会有一些尘埃和泥土,随风四处游荡,迷人的眼。也许还会有些裂缝,会崴了人和牲畜的脚。人走过,牲畜走过,车辗过,路就慢慢平坦结实了。这个过程是人难以察觉的。壮年的路走起来舒服、贴切。这是在晴天。雨季里,人和牲畜就会把泥土路踩出坑坑洼洼,表层的泥会被踩进路深处,而底下的石块和泥巴趁机出头露脸。太阳一晒,路面上便会出现了一座座凝固的浮雕,形状各异,韵味深长。
我能够在这路上行走时,路正处在壮年,它有的是气力和丰满健康的外表,能够对付各种意外。春天里,它帮助人们运送肥料和种子,有时为了提醒人们注意休息,它便在绵绵细雨中,把路面弄出狰狞外表,阻滞人们急促的脚步。夏季猛烈的太阳晒热了它的身躯,人疼惜它,不怎么去踩了,只有忘了圈好的猪出来溜跶,或是趁大人午睡时偷偷溜出来玩耍的孩童,蹑手蹑脚跨过泥土路去河边游泳。秋高气爽时,一些落叶为路妆扮,满载粮食的泥推车点缀了它,农人们因为肩挑手提收获的果实,而把脚窝深刻在它的身上。冬天来临,农人们闲下来,路并不停歇,它把迎亲的人群送过来,送过去。人有时总会偷懒,认为路理所当然地会在那,却不知道路为什么会在那。
多年前,路收藏过我的一滩血,因为我在奔跑着的时候,被路面上的石块绊倒了,我把石块踢飞了,不知道是踢飞了路的什么部位。路也不止收藏了鲜血,它还接受了我倾洒的酱油,一些遗忘的心事。作为回报,我捡过土疙瘩,把它们扔进路边的河水里。后来,我骑自行车从路上飞窜而过,浅浅的车痕印,被随后的大雨给消灭了。我想把自己走过的证明在路面上刻得再深一些,便想出增加自身重量的办法来,挑起收获的水稻,抬起一桶水,甚至恳求邻居让我坐上他的手扶拖拉机招摇而过,在路面上多刻下一些印迹。可是,路面不由分说地欺骗了我,它不可能只接受我一个人的,它把所有经过那里的痕迹都收留了,结果就乱成一团,谁的脚印都没能长久留下。脚印叠脚印,痕迹累痕迹,只有多了飞扬的尘土,日渐峥嵘的石块。
我还没意识到路的苍老时,路旁边的房子已经旧了,有些旧房被拆了,盖起新的二层楼房。有些旧房还呆立着,出出入入一些多了皱纹的人,它们和这条路在悄悄进行着某种较量。有一天,一个从田野深处来的汉子,来不及洗净腿上的泥巴,就奔跑着经过这条路,沿路洒下笑声和泥尘,急急赶回家去,他的妻子为他生了个胖小孩。而另一天,唢呐声中,一队哀哀的队伍行进过,红红的棺材通过人,把沉重传递给路面,嚎哭声和低低的啜泣声交互拍打起尘土。
但这些并不是路所知道的全部,它有过欢乐和笑声,比如闹元宵的鞭炮声,比如演社戏里的锣鼓声。迎新的队伍,最为喧闹喜庆,新衣红装,鼓乐笑语,让这条路也跟着喜庆起来。
我日日夜夜走过这条路,不知不觉间,脚印大了,脚步远了。但我记得,除了行走和奔跑,我没有真心实意地低头观察过这条路。能够认真观察路,并跟路对话的,只有那些拄着拐杖驼着脊背的老人,他们日复一日地勾着身子,对着路说着只有他们之间才知道的秘密,一条老路跟一个老人的话题,是沧桑而厚实的。另一些时候,还会有弓身拉车的人,他们一定是在咒骂路的不平坦,让他们白白多付出汗水和气力,那些怨言砸落路面,激起了道路不满的尘雾。我是在愿意低头观察路面时,才发现这一些。但我悲哀地发现:路苍老了!我从壮年的路,看到了它迟暮的老年,心里感到一些震憾和悲凉,由此更多出躬身俯就的欲望。我从老人和拉车人的姿势,获得了感悟,知道我必须跟脚下的路好好对话。只有路的配合,我才能走得更好。
可是,这条路在我明白道理时,已经垂垂老矣,它日渐消瘦,满身皱纹,不堪重负。人们商议着,要把它的生命结束。然后,人们运来材料,浇灌上了水泥路。一条生存了几十年的泥土路消失了,另一条笔直的水泥路袒露出别一样的面孔。人们用这种方式,埋葬了它!
我的眼光穿不过厚实的水泥面,但我知道这条乡村土路,收藏过许多秘密,并把它深埋在了时光深处。我的童年、我的青少年,许多苦闷或快乐的时光,被它带进地底。而我,走老这一条路,走上另一条路。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也会把现在正在走的路走老的。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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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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