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黄昏，杜康的情绪糟糕透顶。他像吃错了药似的，一会站起来，一会坐下去，在斗大的屋子里坐卧不宁。杜康很想给沙子打个电话，可转念一想，自己刚刚送走的沙子，这会儿要是再打电话，似乎过于显得难舍难分，似乎显得自己过于看重他们之间的感情。杜康可不想沙子这么看自己， 他不想，一点都不想。
　　 杜康知道这屋子，自己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就信步走到了黄昏的大街上。杜康的信步没有任何目标，他叼着一根香烟，两手插在裤带里，像个土生土长的小市民。果然，杜康一路走下去，没发现一个人的眼里写有疑问。而仅仅是在半年之前，杜康到哪里，都觉得浑身不自在，都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杜康很迷恋这样的感觉，扬眉吐气的感觉，翻身解放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让杜康的脚步，不知疲倦，不由自主，淹没于渐次加深的黄昏。
　　 路边的洗头房弥漫出黯淡的粉红色。不时地有人冲杜康招手。更离谱的是，居然有一个臀大腰圆的中年妇女，悄悄地跟住了杜康，杜康每一次回头，她都要说一句：耍耍啵？大哥。杜康果断地呵斥了三次，但中年妇女依然没有退缩。杜康的心头鼓荡着无名的怒火，杜康知道，站在街头叫卖的，都是些下三滥的货色，农民工，或者是路过的外来户，是她们的主力服务对象。杜康简直有些厌恶了，就压着一肚子的火气，加快了脚步。
　　 不大功夫，果然就把中年妇女走丢了。
　　 渐行渐暗的灯火让杜康一惊。杜康这时候终于站住了，眼前的一切显得非常陌生。借助于手机，杜康才发现，自己竟然没头没脑地走了一个小时二十多分钟。而呈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幢黑黝黝的建筑，巨大的暗影里，站着一棵不小的树，摇晃着呼呼的风声。确实是风。杜康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掀了起来，麻簌簌的，像是一股巨大的力量，要把自己抓至于高空。杜康的心莫名地一紧，往身后望去，城市的灯火竟然一下子就暗了，他现在所看到的城市，黑黝黝的，像是一张无朋的大口，黑洞洞的大口，让杜康本就拧紧了的心，几乎就要冲出来了。
　　 黑黝黝的建筑里射出了一线光亮。杜康想，自己走得确实是太远了，只有到了城市的边缘，才有这些烂尾楼的身影。杜康不知道，那摇晃着的光亮，究竟在第几层。杜康在心里开始了数数，杜康刚数到第四层的时候，灯火忽然晃了一下，杜康一下子就忘了，自己数到了第几层。杜康焦急地守望着灯火，好不容易稳住了，杜康又开始了数数，一、二、三、四、五……杜康在心里刚数到五，灯火又更加剧烈地摇晃了起来，杜康又忘了自己数到了第几层。这时候，杜康心里的懊恼忽然占了上风，他固执地盯住了灯火，再次开始了数数，这回终于数清了，灯火亮在第七层。
　　 杜康想，既然亮着灯火，那就一定有人。杜康心里的懊恼刚走，窃喜又占了上风。杜康是在想，报社里的那帮记者一定没注意到这幢烂尾楼，就是注意到了，也一定没注意到夜晚的烂尾楼里，竟然还住有人。杜康甚至固执地认为，要是把这些写下来，发在自己的早报上，将是条非常出色的新闻。但烂尾楼里住着谁呢？杜康想一探究竟。
　　 刚开始，杜康还想给沙子打电话，想到这一层之后，杜康立即决定单独行动。半年来，自己没有单独采访过新闻。沙子也是，但沙子似乎胸无大志，一点危机感都没有，这让胸怀大志的杜康一度非常伤心。杜康一直很相信运气，杜康现在就估计，自己的运气恐怕就在今晚，自己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漂漂亮亮地干一仗。尔后，自己就等着咸鱼翻身。
　　 杜康慢慢地走进了树影。杜康摸到了皲裂的树皮，毛糙糙的，像陈年的墙壁，让人难以放心。杜康又确认似地抬头看了看灯火，在灯火黄昏般的光亮里，杜康终于辨认出，这是一株悬铃木，巨伞一样的树冠，正好顶到了第七层。第七层，杜康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是第七层吧？杜康又抬起了头，准备再次给自己一次确认。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杜康被自己给弄糊涂了，他疑惑地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杜康又开始了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这回，杜康又数到了第七层。
　　 杜康决定不数了，直接上楼去找人。
　　 一离开灯火的光亮，杜康才发现这幢烂尾楼，好像没有一个出入口，或者是，自己竟然找不到它的出入口。这让杜康感到非常奇怪，没有出入口，那楼上的人莫非是飞上去的不成？不可能！杜康一个人自言自语，又一个人在黑暗里摇了摇头，信心十足，决心坚定。
　　 杜康绕墙摸了一圈，又绕墙摸了两圈，就是没有摸到一个门洞的缺口，就是没有摸到一个地方可以上人。杜康的困惑渐次加深，他莫名其妙地抬起了头，这时候杜康才发现，灯火竟然没了，整幢烂尾楼沉陷在无边的夜色里，像是小时候看过的战争片，英雄不肯倒下去的身体。
　　 杜康慌慌地掏出了手机，他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那十一个号码，像是成心要和他过不去，杜康每按一个，它们都怕痛似地叫了起来，最后又一起大声地告诉他，“你所拨的手机已关机”。杜康想沙子真是胸无大志啊，一个记者的手机怎么可以关机呢？这万一要是发生什么突发性的重大消息呢？
　　 杜康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就此放弃。明天和沙子一起来，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杜康想想心犹不甘，杜康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自己忽然间想到的这个新闻选题。即便是沙子，杜康也不想让她提前知道，让她提前知道了，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杜康妈很早就教育杜康说，做人，要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可惜自从杜康上大学之后，杜康妈就放弃了对杜康的教育，杜康除了能定期收到他妈一笔地址不固定的汇款之外，再也没有和他妈见过面。
　　 就你那狠心的妈，迟早是要死在外头的。这个烂逼！每一次，杜康爸都一面咂着八毛钱一斤的烧酒，一面恶狠狠地诅咒。
　　 但杜康不恨他妈，一点都不恨。摊上那样一个无能的丈夫，不离开，比离开更需要勇气。
　　 此刻的杜康想顺着原路走回去。此刻的杜康还在想，明天一早，明天一大早，再来这里。
　　 杜康又摸了一次那株高大的悬铃木，刚释了手，又蜇了回去。杜康毫不费事地揭了一张悬铃木的皮，小心翼翼地塞进口袋里。
　　 风似乎更紧了一些，风里的杜康打了个激灵，嗅到了一股奇怪的类似于死亡的气息。杜康的头皮一阵阵发麻，他紧起了自己的步子，几乎是一路小跑了，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了。
　　 杜康一直低着头疾走，心里默念着“沙子沙子沙子”。杜康不知道究竟念叨了多少次“沙子”，就一头撞上了一棵树，几乎把杜康的心都要撞出来了，几乎就要把杜康撞倒在地了。趔趄中的杜康好不容易才稳住了，一抬头，杜康的惊讶无与伦比。
　　 明明是原路返回，明明是一路小跑，撞倒自己的，竟然还是那株悬铃木，自己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死亡的气息再次捉住了杜康。杜康的心这回真要跳出来了，他再次试着拨起了沙子的手机。按键们又疯狂地叫了起来，尔后又更加大声地回答他，“你所拨的号码是空号”。怎么会是空号呢？杜康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事实上杜康的泪水已经下来了，泪水们夹杂在汗水们之间，让杜康的眼睛咸涩无比。杜康记得小时候他妈告诉过他，这叫鬼上身，魂附体。受过良好教育的杜康当然知道，那是没影子的事情，人都不在了，哪来的魂呢？骨头都没有了，哪来的鬼呢？
　　 杜康努力地定了定神，把眼睛努力地睁得大大的。杜康知道，只要看清了道路，一定是可以回去的。心神不定的杜康再次在自己的念想里呆住了，他竟然想不起来自己租住在哪个小区了。杜康只知道，那个小区离自己的报社只有三站路，上班步行也不过二十分钟而已。小区门前的道路好像叫临泉路，又好像叫界首路，还好像叫定远路，究竟叫什么路呢？杜康想到头痛欲裂，脑子里像飞进了无数只蜜蜂，嗡嗡嗡的。杜康本能地抱着那株悬铃木，在一波接一波涌来的眩晕里，天地开始了旋转。杜康再也抓不住悬铃木了，他一松手，就一头栽倒在地。
　　 抽搐的杜康大睁着无神的眼睛，隐约间，杜康似乎还看见，七层上的灯火像是大海中的灯盏，一路摇摇晃晃的。
　　 醒过来的杜康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奇怪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把手伸进口袋里。杜康是想给沙子打个电话，更重要的是，他实在是闹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杜康摸到了一块皲裂的树皮。他惊讶地看了看树皮，很快就认出，这是一块悬铃木的树皮。杜康这时候就想起了自己的老家，老家的门前就站着两棵悬铃木，父亲在杜康出生那年特意栽上的，也就是，老家的那两棵悬铃木，和杜康一样年纪。杜康又看了看朦胧的天光下面，也站着一株高大的悬铃木，看样子，比老家的那两棵，还要高大一些。杜康的头依然痛得厉害，这个令杜康绝望的毛病很久都没有犯过了，好在这一回，自己没和沙子在一起。杜康不想让沙子知道自己的毛病，事实上杜康自己都差不多忘记了。每次犯病，杜康都恨死了自己的父亲。杜康其实也不想恨自己的父亲，所以杜康想，最好的选择就是忘记。
　　 杜康慢慢地站了起来，扶住了高大的悬铃木，一接触到悬铃木皲裂的树皮，杜康的心就踏实了许多，杜康就觉得亲切无比。杜康放弃了给沙子电话的打算，杜康甚至隐隐地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要不是因为人生地不熟，杜康想，就是坐着呆一夜，也没任何问题。
　　 杜康这么想着，慢慢地走到了市里。
　　 又一个黄昏来临的时候，杜康又出门了，像是去和沙子约会似的。白天的时候杜康问过沙子，哪条路有悬铃木啊？沙子奇怪地看了看杜康，什么木？沙子的眼里像飘进了沙子。
　　 悬铃木。悬铃木，就是梧桐树啊。杜康把悬铃木的发音咬得重重的，把梧桐树的发音吐得轻轻的。
　　 沙子发出银铃一样的笑声。沙子好不容易才笑够了，沙子说，梧桐就梧桐呗，还悬铃木，还后现代了还！
　　 杜康的眼睛瞪得老大。杜康实在不觉得把梧桐说成悬铃木，会有什么好笑的。沙子大约是意识到了自己的笑声过于夸张，立即就止住了。尔后便一本正经地说，早砍完了都，那个树，对呼吸道有影响的。以前芜湖路上都是。
　　 砍完了？杜康不相信地看着沙子。
　　 是啊，沙子疑惑地看着杜康，没错的。信不信由你！
　　 杜康知道沙子在这里从小长到大，她说的应该是没错的。杜康就有点怀疑自己的记忆了，就悄悄地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里。
　　 杜康边走边想，边想边加快了步子。杜康觉得自己像是去进京赶考，早到一步，自己就赢得了一步先机。这一次的杜康暗暗地留意起了脚下的道路，甚至还暗暗地注意了一下两侧粉红的洗头房。好在这一次，没有人再理会他。杜康在心里忿忿地想，什么眼神呢，他妈的，还敢做这样的生意？杜康在黄昏的风里吹起了口哨，渐行渐矮的建筑一次次地提醒着他，快了，就快了，路，是没走错的。
　　 身后的灯火渐渐地暗了。杜康的心再次激越地跳动了起来，慢慢地就成了进军的鼓点，使得杜康不得不停了下来。此刻的杜康像个刚刚从水里爬上岸的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杜康的右手死命地摁着自己的胸脯，在心里念叨着说，你慌什么呢？你慌什么呢？真是的！
　　 重新起步的杜康有点雄赳赳气昂昂。刚才，就在刚才，杜康接到了沙子的短信，沙子说，我妈说梧桐树好像是还有的。杜康从没见过沙子的妈，沙子从没带杜康到家里去过，杜康知道，那一定是她妈不让。沙子每次说起她妈，都像是在说自己的偶像，杜康便知道，沙子她妈比知识分子还知识分子，比女皇还女皇。杜康没打算回沙子的短信，杜康想，做人，要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差不多快撞上悬铃木的时候，杜康才停住了自己的步子。
　　 城郊的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这一次，杜康终于看清了，眼前的这株悬铃木，比老家的那两株，粗一半还不止。老家的悬铃木上，落满了乌鸦、麻雀和喜鹊，杜康记得小时候，自己常常爬上高大的悬铃木，捅那些唧唧喳喳有鸟儿叫着的鸟窠。有一回，杜康竟从鸟窠里捅出了一条乌梢蛇，足足有一米多长，把杜康吓得尿了裤裆，差一点摔成脑震荡。杜康于是怀疑，自己长期隐隐的头痛，一定和那次跌落有关。
　　 夜色中的杜康无声地笑了。他向自己的双手呸呸地吐了两口唾沫，利索地向上攀爬。
　　 杜康刚刚爬到了一半，就坚持不住了。吱溜一声就滑了下来。
　　 杜康于是开始了第二次攀爬。这一次，杜康终于抓到了最低的枝桠。杜康没想到，事隔这么多年，自己竟然还能顺利地爬上悬铃木，这真是个天大的意外呀。
　　 杜康爬到第四根枝桠的时候，才发现头顶上的枝桠居然自然地分了茬，像个倒写的“人”字。这个重大的发现让杜康欣喜若狂。杜康身手敏捷地上到了那些自然分茬的枝桠，杜康发现，自然分茬的枝桠几乎不需要再用手，几乎可以把它们当成一张天然的床。事实上杜康很快就发现，旁边的一棵枝桠上，还真有一床看不见颜色的被絮，和一些同样辨不清颜色的物件，大约是衣裳。还真有人睡在这里呀，真是会找地方。管他呢，杜康想，他能睡得，我就能睡得，谁先到，这就是谁的地方。杜康拉过被絮就舒服地躺了下去，头，惬意地枕在最大的一棵枝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