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女人的脊梁(小说)
在上帝创造天地的第六天,上帝根据自己的形象造男造女。造男人之后,上帝令他沉睡,取出他的一根肋骨造成了她的配偶。亚当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这就是女人的起源。
——题记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冀北的一个小山村。村子四面环山,山顶一年四季青黛翠绿,弹奏着琴弦般旋律的松涛下面,是孩童们采蘑菇、捡松牛儿的乐园;山间梯田,层层叠叠,石头垒的坝台,看上去已经年代久远,交错纵横地诉说着经风历雨的古老故事。山脚下,一片片或新或旧的青屋瓦舍,掩映在杨柳榆槐之中。在这个八百多口人的村子里,人们就像井底之蛙,有的安于现状,无怨无悔地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默然地享受着头顶上方那片澄澈的天空;有的却并不安分,心里长满杂草似的,一心向往着能跳出井口,想到外面去领略和体验一下未知的世界;也有的在各种矛盾和纠葛中挣扎,在传统与世俗中隐忍,无奈地过着五味杂陈的人生。
(一)
这一天上午十点多,碧蓝如洗的天空中浮着几朵形态各异的云彩,它们白得耀眼,悠闲自在,有意或无意地俯瞰着下面的这个小村子。也许是下地回来做饭晚了,也许是贪恋被窝起的迟了,有的房顶烟囱里缕缕炊烟还在袅袅升腾着。不知道哪家的狗突然发出“汪,汪”的几声咆哮,吓得鸡们鸭们鹅们也跟着此起彼伏地乱叫了起来,使原本还有些宁静的小山村热闹了好一阵儿。一个赶着牛车的人,“驾,我我”地向前面那头拉车的老黄牛发出一声声号令,车上放着锄头、耙子和锹镐,他也许是要到地里去收拾田垅,准备春耕了吧。一个头戴破草帽、穿着松松垮垮的破棉袄、脚上趿拉着一双破棉鞋的老人,手里的羊鞭一摇一晃地,指挥着二三十只绵羊顺着河套逆流而上,也许他心里早就知道有一个更好的地方,那里的草已经长得很高了呢。一个十五六岁的俏姑娘骑着一辆锃亮的“小飞鸽”,嘴里哼着欢快的曲调,飞快地奔驰在通往村口的小路上。
而此刻在一个普通的农家院里,到处都散发着紧张而焦灼的气息。低矮的屋檐下,两只从南方归来的燕子“啾,啾”地站在窝沿儿叫着。陈旧的木格子窗、薄薄的窗户纸里面,几个人正在紧张而忙碌地迎接一个新的小生命。
玉华头朝南躺在炕的中间,身上盖着一张棉被,下身赤裸着,褥子上面、身子底下垫着一块塑料布,双腿支在炕沿上,高高隆起的肚子正剧烈地上下伏动。她见识过很多产妇,她不想像有些产妇那样声嘶力竭地喊,哭爹喊妈的。她紧咬牙关,她想坚强地忍着,就像电影里面看到的那些革命英雄,任凭敌人严刑拷打也一声不吭。可是分娩的疼痛逼迫着她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痛一阵紧过一阵,痛得难以形容,痛得无法遏制,痛得竟然让她想到了死。她的双手紧紧地拽着褥子的左右两个边儿,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头上、脸上、身子上冒出来。她心里喊着,老天爷呀!这次咋这么疼!生两个闺女的时候也没这样啊!
房子南北朝向,正中是厨房,东西各两个套间。厨房在农村俗称“窗户地”。窗户地的东西两侧分别有一个屋门,门外挂着厚厚的门帘子。还各有一个大锅灶。一个男人正蹲在地上往西边的灶膛里添劈柴,锅里正烧着热水。男人四十岁上下,四方大脸,虽然面部有些沧桑,但却印证着年轻时一定是个英俊的帅小伙儿。只见他紧锁眉头,眼盯着灶下的火,侧耳倾听着屋内的动静,虽然不言不语,却看得出他早已心潮翻滚,心乱如麻。
负责接生的是八里外毛庄的毛翠英。玉华比她小两岁,两个人是同行,都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接生婆”。可玉华不会给自己接生啊。两个闺女都是翠英给接的生,这第三个还是。邻居李婶和王大妈在一旁打着下手。
“快看,出来了!”李婶眼尖嘴快。就见这时,一股羊水从玉华的下体涌了出来,紧接着,看见了胎儿黑黑的头顶,一点一点的,一个小脑袋顺着羊水慢慢地滑了出来。翠英沉着冷静地用双手托住胎儿的头,嘴里对玉华说:“用力!再用力!”玉华深吸一口气,攒足全身仅存的力气,一使劲儿,婴儿的肩膀就出来了。随后,整个小身子全部分娩出来。随着母子肉体的分离,玉华的疼痛一下子减轻了许多。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杂乱无章地贴在脑袋上,苍白的脸在枕头上仰着,眼睛无神地望着屋顶上房梁两边的椽子。那个碎花布攒成的枕头早已湿了一大半。
“是丫头,还是小子?”尽管玉华经过五个多小时的折腾已经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可她最关心的问题必须在第一时间得到答案。
“是个大胖小子!华子,这次你可真的如愿啦!”还没等翠英回答,在一旁协助接生的李婶抢先答道。
一听这话,玉华欣慰地闭上了眼睛,悬了九个多月的心总算彻底放回了肚子里。灶前的那个男人,也眉头一舒,嘴边露出了笑容。灶膛里的劈柴“噼里啪啦”地响着,燃烧得更旺了。
“咔嚓”一声,翠英用剪刀剪断了婴儿的脐带。然后用左手把住孩子的两只小脚,让他头朝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只见孩子的口腔和鼻腔内流出了一些黏液和羊水,之后就“呱,呱”地哭了起来。这哭声,冲破窗户纸,冲到大街上,冲到天空中。一只喜鹊展开翅膀,“扑啦啦”地从杨树上飞了起来,“喳喳”地叫着,似乎和那“呱呱”的哭声应和着,一起宣告着一条好消息。翠英利索地用准备好的温水把婴儿洗干净,并熟练地把脐带包扎好。在此过程中,胎盘也与母体顺利地分离了。就在一切收拾停当,众人高兴地围着这个八斤六两的大胖小子品头论足的时候,只听李婶又大叫一声:“哎呀,不好了!大出血了!”翠英赶忙往玉华的下身一看,只见一股股暗红色的血流了出来。她急忙用止血棉去堵,用卫生纸去擦,可是血却止不住,一个劲儿地往外流。有着多年妇产经验的翠英,意识到这是产后大出血,很可能是生产过程过久而造成子宫疲乏,子宫肌肉层不能很好地收缩来压迫血管和局部的血块形成,因此血流不止。如果时间长了,产妇就会失血过多,造成生命危险。她急忙吩咐身边的李婶,去叫国顺,让他找车,赶紧送玉华去县医院。
(二)
这一年,玉华已经39岁了。这么大年龄生孩子是非常危险的,懂得医学的玉华不是不知道。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要把孩子生下来。怀孕之后,她东躺西藏,千方百计地逃避计生人员的围追堵截。她怀着的是一种赌博心理。她想,如果这是个男孩儿,不就可以封住婆婆的嘴了吗?省得她一天到晚地指桑骂槐,说自己只会生丫头片子不会生小子,说他们老张家要成“绝户”了!如果还是个女孩儿,那她也只能认命了。
玉华那口子叫张国顺,就是灶台烧水的那个男人。他当过兵,复员后在外省某个大型国有企业当了工人。为了照顾公婆,玉华没有跟随丈夫远去他乡,而是留在了这个小山村。除了操持家务,下地干活,还当着村里的“接生婆”。在娘家当姑娘的时候,她就专门学过一些医术,包括中医上的一些技术活儿,刮痧、拔罐、针灸什么的,她也都会。因为会接生,给家里带来了不小的实惠。那时候,生孩子可不像现在去卫生院或是县里的大医院,一般都是请村里专门人员给接生的。玉华就是这样的专门人员。由于技术好,从来没有出过差错,附近几个村里有生孩子的也常来请她。接一个生,一般能收入三、五块钱,那些稍微富裕的,能给十块、二十块呢。有时候看到那些特别穷困的人家,玉华干脆免费接生。因此,在过去那个贫困的年代,玉华家虽然不宽裕,但也不是很拮据。再加上张国顺在外面有一份正式工作,也算是不错的家庭了。
唯一令玉华郁闷的,就是前面两个孩子都是女儿。其实不管生男生女,对她来说,都是自己身上掉下去的肉,她都喜欢。可公公婆婆不这么想。公公还好一些,56岁那年生了一场病就瘫在炕上。婆婆立手立脚的,嗓门很大,经常找茬和玉华打架。张国顺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这两个姑奶奶也不是省油的灯。本来都出嫁的人了,经常回娘家住。和她们的妈一样,不把玉华娘仨放在眼里,颐指气使的,不帮忙也就算了,有时候还暗里动手脚,给玉华制造麻烦。
有一次,玉华傍晚从地里干活回来。到家就赶忙挑水做饭。从井上打来了水,往水缸里一倒,谁知水竟然从底上流出来,流得灶台屋满地都是。仔细一看,原来水缸里有个大石头,缸底被砸得裂了一个大缝。这时候,玉华发现对面屋的门帘儿掀了一下又快放下了,里面有人窃窃私语。玉华一猜,就知道是婆婆和那两个姑奶奶搞的鬼。暗气暗憋,不好发作,气得玉华眼泪流了出来。心想,我怎么嫁了这么一个“好人家”!忍气吞声的玉华夜里经常睡不着觉,有时还背着孩子掉眼泪。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自己没能生个男孩儿,在婆家脊梁软,直不起腰来吗?
这一下,婆婆终于抱上了孙子,可乐坏了。本来就小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嘴也快咧到了后脑勺。在玉华去医院的这段日子里,她在家里给两个孙女做做饭,剩下的事就是照看孙子了。孩子刚出生,虽然有八斤多,胖乎乎的,可是看上去还是太小,她已经多年没照看过这么小的人儿了。加上夜里贪睡,还得嘱咐大孙女多起来照看。
玉华的大闺女叫燕儿,这一年已经13岁了,正上六年级。这孩子从小就踏实、稳重,有些内向,不过心里头志向可不小,她想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呢。从上学开始,她根本不用妈妈督促,自己就知道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老师们都非常喜欢她,说她是棵“好苗子”,将来肯定有出息。二女儿叫静儿。这小丫头比老大活泼多了,看上去就聪明伶俐,别看刚九岁,伶牙俐齿的,有一次看到奶奶又骂她妈妈,她竟敢把手叉在小腰上,在两米开外仰着头和奶奶争论起来。“不许你再骂我妈!你再骂,我以后不管你叫奶了!成大了也不管养活你!”气得玉华的婆婆用手指着她:“你——你个小丫头片子!我不用你养活!你看我不打你着。”说完,顺手拿起旁边的扫地笤帚,举起来便向静儿打去。静儿才不会等着她打呢,一溜烟儿,早跑没影儿了。
(三)
玉华由于产后大出血,面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几个人七手八脚地用棉被把她裹严实,头也包上了厚厚的围巾,又把她抬上了国顺找来的拖拉机。国顺坐在她身边护着,生怕她被风吹到,更担心她经过一路颠簸流血更多。可是没办法,乡村道路就是坑坑洼洼的。好不容易赶到了二十里外的县医院。可是医院的血库里竟然没有匹配的血浆。情况十分危急。通过医生引荐,国顺找到了几个以献血为生的人。其中有一个人正好和玉华的血型相同,总算救了急。医院又专门派人从市里血站购进了一批血浆。输了血,玉华的命终于保住了。为了生这个儿子,她可是险些丢了性命啊!
张国顺向单位领导请了假,日夜守护在妻子身边。看着这个为了他,为了这个家,操尽了心、费尽了力的女人,他心里一阵发酸,眼前一模糊,泪水在眼里直打转。他理解妻子,心疼妻子,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子。作为一个男人,在外面打拼自然是辛苦的,但是一个女人在家里支撑着,上有老,下有小,还得忙完家里忙地里,那份辛苦可想而知。以前,经不住母亲的唠叨,他也曾经和玉华生过气,打过架,甚至还动过手。张国顺的脾气有些暴躁,尤其是喝了酒之后。他虽然也想有个儿子,但也并未嫌弃过这两个女儿。由于常年在外,一年难得回来两次,每次最多十天半个月。可每次回来,两个孩子看见他起初都会很陌生,慢慢适应了,刚刚培养起父女感情了,他却又得走了。所以,每次张国顺回来,对两个闺女都是疼爱有加,舍不得打骂。现在三个孩子了,大的十三,小的九岁,最小的刚刚出生。一想到妻子今后将面对更大更多的辛苦和劳累,张国顺心里一紧。他握住玉华那只没输液的手,动情地说:“玉华,今后,你会更辛苦了。”
玉华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侧过脸来,笑着盯着他的眼睛,“我不怕。你就安心在外面工作吧,家里有我呢。”
“估计妈以后不会为难你了。”
“以前我都忍过来了,以后更好说了,相信她以后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
玉华在医院住了十天,由于惦记家里的孩子,执意出了院。一路上,玉华满怀喜悦,想像着回到家见到儿子的场面。她还没仔细看过这个小家伙呢!终于到家了。推开院门。正值阳春三月,院子里的杏树已经开了花。一簇簇杏花白里透着红,在枝头绽放着笑脸,花瓣随风抖动,似乎在为主人的归来欢呼雀跃。这棵杏树是玉华亲手栽植的。已经十年了。她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它。给它浇水、施肥,每年还请人给它剪枝。树干已有双手合握那么粗了,树冠已经高过了猪圈的棚顶。玉华仰头欣赏了一会儿杏花,又抽了抽鼻子,花香顺着鼻孔沁入心脾。玉华又来到猪圈边,探望了一下那头小猪,十天不见了,它又长高了,长大了一些。看来婆婆把家照看的还不错。东边的鸡圈里养着十几只母鸡,有几只冲着人群这边“咯,咯”地叫着,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热闹地打着招呼。那只最爱下蛋的“大黑花”正慢慢地来回踱着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重大的问题。“麦子黄”正低着头在地上找吃的。对玉华来说,家里的所有东西看上去都那么亲切。如果不是大出血抢救及时,或许她再也看不到这些了。想到这里,她不禁鼻子一酸,在心里感叹儿子生命的来之不易,感叹自己生命的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