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眼下古镇的政治形势很复杂，干部面临选举换届，移民工作也即将全面展开，黄河小浪底水库的建立，古镇作为重点移民区，移民款听说就有好几亿，值此千古不遇的历史时期，能不能保住村长位子对于高大红来说可谓至关重要。前些日子刚刚把房产普查工作搞结束，移民钱还没有见到一分，高大红已经感到古镇局势的动荡不安，就像一洼水，大小鱼在里面来回游动，水面自然不会平静。
　　 古镇是一个大镇，非农业人口和农业人口共占六七千口。古镇原是晋垣县的县城。一九五八年一场大水把县政府的老爷们冲跑了，冲到了西边高处，古镇就沦为一个镇。古镇作为历代县城，文化自然悠久，百姓素质也高，因此古镇闹起啥事情来也是风起云涌，各路豪杰风云际会，的确不可小觑。
　　 前天六组栓柱的一群羊刚刚叫人用农药闹死，今天天不明四组高小勇又胀着一张猪脸来寻他，进门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昨夜晚他的塑料菜棚叫人拿刀劐了。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姨弟，一个是他还没有出五服的本家侄子。高大红隐隐感到这两件事都是冲着他来的，明里是给他捎信，暗里是迫他下台。这事他怀疑是他的敌对派们干的，那伙人早在磨刀霍霍，就要拿刀朝他脖子上架。
　　 他当即给派出所打电话，叫郝当官派人查一查，如果真是反对他的人干的，就得狠治，按破坏农业生产罪论处，最低也要判几年刑。但郝当官不在，底下人说郝所长一夜都没回来。高大红心里就明了过来，一定是在那婊子家里，搁下电话就要去捉奸，临出门时心里头还想，把一对狗男女按被窝里那才过瘾哩！
　　 高大红家住高家楼，在古镇北门口最高处，坐北朝南，起着高屋建瓴的作用。
　　 高大红临出门，他那厉害的黑粗老婆追到大门口噘骂他：“你今天要敢给我迈进那婊子门一步，看我不把你腿砸折一条！”
　　 高大红媳妇骂的婊子名叫花篮，花篮是个寡妇，但主要的原因在于花篮是个漂亮寡妇。
　　 花篮是在男人死后才风光起来的，男人在世时花篮犹如一颗明珠埋在土里，但明珠一经出土就会大放光彩，如今的花篮就好比出土的明珠。
　　 男人死后，为了养活两个未成年子女，花篮被迫在镇街上开起一家小饭馆，起名叫作花篮饭馆。开业之先，花篮请镇上的装璜师给饭馆写牌子，装璜师二两酒下肚，灵感大发，写什么牌子，门前挂只花篮就是活广告。当天赶做一只花篮，花篮里巧藏走马灯，夜间灯光一亮，果然是花团锦簇十分惹眼，走马灯缓缓转动就转出四个古拙汉书来：花篮酒家。自从这只花篮挂出后，花篮酒家的生意就一天天红火起来；先是些贩夫樵夫，渐就有了些商贾大款，紧跟着就是政界人物；村长支书、工商税务、乡长镇长、派出所长，甚至县长到古镇视察工作，中午的酒饭都安排在花篮酒家。花篮酒家一扩再扩，里面装了再装，果真就有了气派，但里面千变万化，门前挂的那只花篮却始终没有变。自从花篮酒家有了名气，花篮也随着名声大噪，人称古镇名寡俏花篮。如今的花篮早已是腰缠万贯的富婆了！
　　 高大红进门时，花篮正对着饭馆里的镜子描眉，高大红说：“我是来捉奸的，郝所长在不在？”
　　 花篮早在镜子里头瞅见高大红进来，因此用不着回头就说：“派出所门又没关，到我这里来找啥好所长坏所长的。”
　　 高大红说：“我咋不能到你这儿来找，你俩不是……”
　　 一句话把花篮说翻了脸，花篮一转身：“我俩咋啦？你说你说……”一边把身子往前送。
　　 高大红只感到眼前一片灿然，那的确是一张风情万种的脸，可惜是花篮的，要是自己屋里人的那才正确哩！高大红甚至感到透过件薄毛衣，花篮那两只高耸颤动的奶尖正顶在他的胸脯上，一时间高大红感到自己像杯糖水似的化下一地，他真想一把把花篮搂在怀里，但他担心郝当官在里间，就忍住了，他侧身朝里间屋走去。
　　 高大红很快从里屋退了出来，他没想到里屋藏下那么多女人，个个还都睡着，衣服脱得遍处都是，枕头上一片乌云，最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还看见一条完整的女人玉腿和半个馒头般浑圆雪白的屁股，他吃一吓，嘴张开半天合不上，就有一股憨水顺嘴角缓缓流出。出到外屋，高大红瞅花篮的眼神就有些不对，他吃吃地问花篮：“你这是要贩卖人口呀？哪来这么多女人？”
　　 花篮正对住镜子涂口红，上下两片嘴唇撇开老大，听见高大红问她，嘴里便含了什么东西似的胡乱道：“这两天我正说要找你哩，你把村文化中心那块地方给我腾出来！”
　　 “你要村文化中心干什么？”
　　 “我要在那里开个大型娱乐城。”花篮抿着两片嘴唇轻描淡写地说，“豪华的，里面有桑拿、酒店、美容厅和歌舞厅。”
　　 花篮此言一出，高大红惊得差点蹦起来，他本来是想着搂住花篮后腰的，这下也不敢再搂。他说：“你要在古镇开妓院呀！传播性病呀！”
　　 花篮的脸立刻变得难看：“你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这是先给你通个气，到时候自然有人找你说。我想你也不愿意郝所长亲自找你吧？”
　　 高大红见花篮抬出郝当官来压他，心里就有些恨恨的，你花篮既然有郝当官作后台，还找我高大红说什么。心里想着就正色对住花篮说：“村文化中心去年就给了村小学办艺校，这可是全体党员在村委会上通过了的，下一步等移民款下来我还要拨款给他，你想占文化中心那可是不行。”说完话抬脚朝外走。
　　 花篮在他身后冷笑一声：“高村长，你怕是忘了你这个村长是咋当上的吧？既然有人能叫你当上村长也就能叫你下台，选举换届时候马上到了，我看你还能蹦达几天。”
　　 高大红脚下一软，他立刻想起闹死羊群和劐掉大棚的事情来，他有些后悔不该惹这个惹不起的婊子，但他不能向花篮低头让步，他想要赶在花篮之前见到郝当官，他不能因为花篮再把郝当官得罪下。他摆脱掉花篮出得门来，出门就觉得自己太窝囊，堂堂一村之长竟然要受一个婊子的摆布，“我日你个婊子的！”他恶狠狠骂一句，转过街角朝派出所走去。
　　
　　 二
　　 说来高大红也算是个能为村民做事的好村长，就拿当日禁赌来说，那是高大红刚当村长不久。当一时古镇赌博风很盛，可谓全民皆赌，当时就是上头下来人视察旱涝灾情，白天在地里转一匝，饭时回到屋里招待的仍是一桌麻将，这是古镇赌博全盛时期的面貌。高大红瞅准这一点，从商店扯来几丈大红布，号召党员干部在上头签名，还把没收来的麻将集中到村中心戏台底下来了个火烧麻将，就像当年林则徐虎门烧烟一样，一时倒也闹得轰轰烈烈欲罢不能。
　　 麻将总算是禁了，但禁了麻将叫村民拿啥娱乐？总不能天一黑就叫人关门睡觉吧？高大红出了个主意，跳舞吧，跳舞是文明活动高雅娱乐，那么跳舞。古镇大，共有十个居民小组，舞厅一个小组办一个，各小组找间大点的房子，安几盏灯，地面拿水泥抹抹，弄台录音机来，跳吧！还真是那么回事，老百姓干啥事是一窝蜂的上，大家都跳，还都爱跳，就像当日赌博一样，一开始不会咋办？找会的教，不行从外头请舞师来，大家就都会了，跳得有板有眼有章有法，快四慢四帕司探戈，只是没有人跳恰恰，跳不了，那东西非得有基本功不可，女的还必得是水蛇腰，得像蛇一样扭腰摆屁股，偏偏古镇村女人的腰都粗，干农活干的，扭不来腰也摆不来屁股，跳不来就不跳，咱就跳快四慢四华尔兹，但还是跳出故事来了。因为这个舞现在叫交谊舞，过去却是叫交际舞，是交际的意思，要跳男女之间就要搂抱，搂抱就要有肌肤接触，虽不能说是肌肤之亲，却也有松有紧有远有近，久了闲话就出来了，就有了唾沫星子，就有了飞短流长，就有了敌对就有了仇。这下不用谁来提倡谁来号召，就像一开始舞厅纷纷开张一样舞厅又纷纷关张了，十家舞厅一共倒闭了十家，村长高大红也没法，他管得了人管不了人的舌头，总不能把村民的舌头全割下吧！但就这两项举措，使得高大红一时名声大噪，又是登报纸又是上电视，一下子成了全县村长们学习的好榜样。
　　 但高村长今天注定是不顺，他本来是要去派出所找郝所长的，刚走到十字街头，就被钉鞋的瘸五叫住了：“哎哎，高村长，你看看这个。”边哟喝边递给他一张纸。那是一张十六开白粉纸，上面有电脑打字，高大红不看则已，一看脑袋便轰然一声响，差点爆炸了。映入眼帘的是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竞选宣言！高大红没敢往下看，强挤出一丝笑意，嘴里念叨着“好事好事”举步上移，背后听见瘸五说：“狗日哩杨爱民，敢和你高村长唱对台戏。”不知是讨好他还是恶心他。
　　 村长从街上走过，人们见了照例是要打招呼的。卖囟肉的李老三见村长过来老远就招呼：“咋？高村长，身上不好哩？”高大红说：“是有些不舒服。”李老三说：“我说嘛看你脸色不好，俩腿走路也没劲，到卫生站看看去，打打针输瓶液。”高大红说：“是要看看去，是要看看去。”走过去。
　　 来到村委会，高大红平平心气，把那张竞选宣言摊在桌面上看起来，宣言上写道：
　　 古镇村广大村民父老乡亲：
　　 我叫杨爱民，古镇村第一居民组组长，现年四十二岁，现正式宣告竞选古镇村村长。本人自幼读书，后考入中国农业大学，因家境贫寒无力为继，数年来靠自学读完农业大学函授全部功课，获毕业证书及大专文凭。
　　 本人在种田实践中以科技为主导，结合本地气候条件，创造出一套立体种田模式，带领我一组居民和他组居民靠种大棚菜致富，并无偿给予技术指导，还以年底结算的形式提供给村民地膜、塑料棚、化肥等生产资料，眼下本人正在做生物链式的种田实验，成功后向广大村民推广。本人竞选村长的施政纲领有三：一、以科学为主导，带领全村村民致富；二、实行财务公开制度，绝不搞贪污收贿；三、抓住移民机遇，开阔思路横向拓展搞多种生产经营。
　　 以上是本人的竞选宣言，如广大村民信任我、拥护我，请在民主选举中投我的赞成票。另郑重宣告，为配合竞选，也为即将开始的移民建设需要，本人购回一批希望牌大型三轮车，共十辆，欲以赊销的方式分别赠予十个居民组中的特困户，帮助其脱贫，望各组组长看到宣言后提供本组特困户名单，并前来戏台广场办理有关购车手续……
　　 高大红心跳不断加速，血液一股股往脑门顶上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手的厉害，不过也是有他妈几个钱烧的。联想近日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看来对方已明里暗里向他发动起进攻，他也该四下里活动反击才是。他想眼前他最需要见的人是郝当官，派出所院墙上不写着保驾护航吗？眼前就到了该为他保驾护航的时候了，不知这张竞选宣言能不能作为扰乱民心、破坏安定团结方针的罪证。他决定立刻到派出所去见郝当官，刚一起身就觉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响要拉稀，匆忙间找不见擦屁股纸，就随手抓起桌子上的竞选宣言擦屁股去了。
　　
　　 三
　　 一连几天，高大红很失落，本来憋足一股劲去找郝当官，叫郝当官出面为他保驾护航，但找来找去不是找不见就是找见了人家正要出门，他好容易瞅个吃饭机会把古镇的形势和闹死羊群劐掉大棚的事对郝当官讲了，郝当官却阴着张寡脸不阴不阳婉拒道：“按说这种事该管，可眼前抽不出人手，再说也顾不上，后王村杀人的事你不是没听说，人命总比羊和大棚重要吧。”几句话轻描淡写把他打发了，恨得高大红牙直痒痒，心里头暗暗噘骂道：“你装球个样子哩，谁不知你郝当官是鸡巴个啥东西！”就想起上高小时郝当官害他滚进粪池子里那回事情来。就把郝当官当学生时做过的阴损事儿一桩桩一件件历数一遍：有一回把一只蛤蟆放在女生书包里，上课时蛤蟆蹦出来把女生吓昏了过去；有一回把火柱把儿烧红放在火炉边，把班长的手心肉烫熟了一块；有一回趁老师不在屙在老师锅里，老师回来掀开锅不知是啥东西差点当饭把它吃了……“这样的人也配当鸡巴派出所所长？！”高大红禁不住义愤填膺了。可往回一想，人家还真就是派出所所长，国家正牌的专政机器，哪一方面都比你高大红强，你高大红离了人家还就是不行。高大红果真是不无悲哀了。
　　 今天他又去找郝当官，明明见郝当官在里间，手下人却硬说不在，高大红心里一下明白过来，感情你狗日郝当官这些日子是有意回避老子哩！感情是你串通那婊子要文化中心开娱乐城老子不同意你就这样整治你老子哩！高大红心里一下豁然开来，就怀揣自己一本小九九来找花篮，他要向花篮正式摊牌，作为交换条件文化中心可以给你，但你郝当官必须指派人明里暗里到十个生产组活动，叫村民在民主选举中投我高大红的票。只要你郝当官肯出面，全古镇谁敢不买你面子？谁敢说他家锅底上没有黑，以后有啥事情不求你郝大所长？至于艺校嘛，在哪办不是办。
　　 高大红思想通顺后才说出门去找花篮，镇政府来电话，言县委办杨主任通知，明天上午县农科站、通讯组、宣传部、扶贫办和县电视台将联合到古镇，对杨爱民垫资购买十辆三轮车分别赠予十户特困户的先进事迹进行现场采访，叫他通知本人等着不要出门；另外村上要组织一班人，把杨爱民这些年搞科学种田，带领村民致富，还有正在搞的生物链式的种田实验等模范事迹连夜整理一份材料出来，县里要马上往省里呈报，以最后确定今年出席省里的劳模人物。杨主任在电话里特别强调：杨爱民这个人物很典型，是新一代有文化的农民的代表人物，杨爱民数年来坚持的科学种田的方向就是全县全省乃至全国农民今后发展的方向，一定要把杨爱民当典型来抓并把这个典型树立起来，不准马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