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尔在紫霞湖再见林雨欣时她的长发已经拉直，根根垂直向下，让她狂野的心性平添一份妩媚和温柔。那一刻在他熟悉的两棵大树之间，她停下那辆红色女式自行车，拿出天蓝色连体泳衣走向林子深处的天然更衣室。
　　 他拿出他的咖啡色烟斗装上中华烟靠在树根上望着蓝天：“你怎么来了？”声音有点颤但没有太多的吃惊。她的双眼永远是两潭深水，让人想起湖水的清澈见底月亮的弯弯美丽。他知道在这里能遇见她就像缘分铸成的当初俩人的偶遇，这个夏天他已连续来了紫霞湖十九天，极像一个守株待兔的傻瓜。
　　 “关尔，你能否问点更有意义和更有意思的吗？”雨欣为了武装自己，将语气塞满轻蔑。
　　 “对我来说你是我生命的全部意思和意义，虽然英子还住在我的屋子睡在我的床上，虽然我下不了躲开和离去的决心。但我知道心里总有一个魔影，那折磨我的影子就是你。”他像是自语。
　　 “关尔，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们各自归去忘记过去。将来如果有缘，七十岁的我们一样可以一起去云游去四方。”雨欣看看他，停了一会又继续说“照样可以买一条紫色头巾，骑上毛驴或马，做一回最美的梦。”雨欣开始有些愤恨，“可此刻你立在我的地盘，堵在我人生的路口让我何去何从？”
　　 “这里何时成了你的地盘？”关尔带着调侃，“小姑娘，不可以太霸道哦！”
　　 “我一直就觉得这块地方是我的。”雨欣不甘，“自我游玩紫霞湖的第一天起，我就没换过其他地方”雨欣冷漠地扫了关尔一眼，“你知道我不喜欢暧昧也不喜欢情人角色，我宁可守着黑夜和孤灯或者草草嫁给我不爱的君子。”雨欣越说越激动，语气和语音都提高了一倍。
　　 “可是我不能没有你，每当夜幕每当凌晨，你的影子总是困惑围剿着我所有的清醒时刻，我没办法忘掉你。”他轻轻无力的回声。
　　 雨欣是父母的弃婴，据说她的亲生父母是部队军人，她是私生女出生八天就被父母遗弃在秦淮河边。被丢弃的那一天雪花飞舞、天寒地冻。养父母抚育了她，将她视为己出，但她内心的坚冰一直存在，她接受一切又拒绝一切，她相信一切又怀疑一切，生命里有太多矛盾堵塞着。
　　 她几乎没有生父母的一丝音讯，只是因为偷听了养父母的对话才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孩子，她在养父母面前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而她的心上始终有一道篱笆，增添她更多的敏感和怀疑。
　　 和前夫的离异，更坚信了她男人和婚姻的不确定。她想，不去真正靠近和相信，就永远是挺立和不败的自己。
　　 花开花落，四季轮回。关尔让他失去了一些分辨能力，她首先想到的是逃开，然后，跳出圈外，一遍一遍仔细审视。
　　 时光倒回三年前盛夏高温的南京中山门明陵路一号路口。
　　
　　 二
　　
　　 那一天雨欣的红色自行车和关尔的黑色宝马迎面相撞，雨欣的红色自行车前轮就躺在马路中央飞速旋转，雨欣如剑一样被射出了几米开外，幸亏是一片厚厚的草坪护住了她，只是如雪的小腿青了鸡蛋大一块，车上那戴着深色墨镜的留有小胡子的高大挺拔的男人表情严肃地下了车。看不清他的年龄，他先伸手拉起斜歪在公路上的雨欣，然后抚正她的红色自行车，马路上清晰印着宝马急刹时的两道印痕。“我带你去医院？”声音像是从天空中飘来，很虚幻很磁性也很飘逸。
　　 雨欣扶正红色自行车试了试，感觉车子没有问题，“不用，一点皮外伤而已。”雨欣答。
　　 “那我走了？”他带着询问迎面注视，递给她一张名片，有事随时找我。
　　 “嗯。”只见黑色的宝马汽车发出“轰轰”起动的声响，一会就没了踪影。
　　 第二天雨欣的自行车刚到中山门，“嘟嘟”的喇叭声就在她耳边想起，车窗打开了，那眼镜那面孔就是昨天见过，“这是我真人，叫我关尔，我在紫霞湖入口处等你。”
　　 雨欣到入口时关尔递来一张七十元的门票，还递给她一双淡黄色游泳水袖。“我有卡可以刷的，”雨欣想推辞。
　　 “已经买了，不用也是作废。”关尔把雨欣的自行车停在他的宝马旁，二人进得公园大门。
　　 公园两边的树木给盛夏的路面铺上一层浓荫，清新的空气带着阵阵凉意迎面吹来。中山门将南京的城内城外分割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城里整日热浪熏天酷暑难耐，城外凉风习习舒服适宜。雨欣那一刻忽然就想拉起关尔的手。
　　 关尔一路沉默。快到紫霞湖时冒出一句：“你喜欢游泳？会吗？”
　　 “喜欢，不太会，一般能游三米发挥好的话能游五米。”雨欣答。
　　 “哈哈，那也叫会？”关尔爽朗的笑声。
　　 “当然，游过一米也是会游。”雨欣带着倔强。
　　 关尔进入湖水时就是一条硕大的人鱼，仰泳蛙泳蝶泳无所不能。相比之下雨欣就是一只笨拙的龟在水面几米直径内画着圈圈。
　　 “你首先要彻底放松身心，其次要掌握重心平衡纠正姿势。面朝水平卧，双手配合水的动力，双腿结合手势轻轻收回双脚再用力蹬出去，双臂要伴随脚的动力，就像一只青蛙，抬头时吸气低头时呼气，不要紧张要慢一点再慢一点你才能自如才能划远才能不累，当然还要坚持天天苦练。”关尔像个教练一样喋喋不休，“不要太胆大，不要去水深的地方，太危险。这里深水区是十七米，每一年都有淹死人的新纪录”
　　 大约连续七天关尔一直在老地方老时间和雨欣偶遇。在紫霞湖他当了雨欣的游泳教练一直寸步不离她的视线。
　　 “你是做电脑生意的？你名片很漂亮啊。”在水里，雨欣随意一问。
　　 “谢谢夸奖，我今年三十九岁，名片上是我学名，我喜欢别人叫我关尔。你是什么工作？什么名字？”关尔也问。
　　 “我是旅游公司导游，和你同龄。姓谢，名雨欣。长年负责云南专线。每年丽江昆明往返多次。”雨欣说。
　　 “云南有个沙甸，知道吗？那里多年前发生过回民事件，那里不大但很美，绝对的原生态风情，天空常飘来居民的宛如天籁的歌声，那里的人不算富裕，但幸福指数很高。”关尔情不自禁说起云南。
　　 “你也爱旅游？”雨欣兴奋。
　　 “当然。”他说，“能给我你的电话吗？”关尔好像遇见了知音。
　　 “前面的数字和你一样，最后两位位是一二。”雨欣含笑。
　　 “这么巧，看来你我是有缘人。一二这谐音不错，是一定要爱的意思。看来你是爱情至上或者一直被爱包围着的人？”关尔玩笑。
　　 “哪有那么幸运，我多年前就离婚了，一直单着，感觉都单了一世纪了。”雨欣依然含笑。
　　 “你看上去这么美好却也和我一样悲催？”关尔叹息。
　　 “你也是离啦？”雨欣好奇。
　　 “比离婚可悲。”关尔表情平静，“我的她八年前和我新婚不久一场车祸夺去了她的健康，她成了植物人。我每天要给她擦身、换洗衣服、大小便。”关尔好像说着别人的故事。
　　 “你没想过离婚？或者你中途再没有动摇过最初的恋爱现在的婚姻？”雨欣问。
　　 “没想过离婚，没有。我靠一些美好回忆打发日子，人生就是受苦的没有绝对完美，给你最好的人生时间长了你也会感觉是一种缺憾。”关尔自语。
　　 关尔说起他的英子时眼睛总是望向别处，脸上写满温柔和对美好往事的追忆，那一刻，关尔看上去可爱极了，那笑容是个孩子，清纯得不忍去触碰。那声音幽幽的，好似说着别人的蓝天白云。
　　 雨欣感觉内心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本能地靠近了关尔的身体。
　　
　　 三
　　
　　 雨欣那天起开始坐关尔的宝马车手拉手进紫霞湖公园的园子，他们亲密的样子就是一对深爱的情侣。晚风中水面上到处都遗落他们的声音和笑容，随着泳技的提高她和关尔常常同时跳进紫霞湖，在岸上观看他们就是水里一对飞来飞去的燕子。
　　 秋天落完最后一片叶子时关尔和雨欣不再游泳，他们租了一个公寓开始同居。
　　 一开始是疯狂的，就像是两个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谁也不愿舍去。每一次相聚都极尽缠绵，仿佛到了另一个极乐世界。他们跳舞唱歌，他们喝酒狂欢，他们说着没有逻辑的绵绵情话，都想把彼此为对方一次次掏空。
　　 一般关尔都是晚十一点前离开，他要陪他的植物人妻子英子。尽管每次分开都千般不舍，雨欣从没要求过他留下来过夜。
　　 日子不紧不慢第二年的春天雨欣怀孕了，关尔兴奋异常，他不停地抱着雨欣和她的照片在房间转圈，他说孩子生下不管男女都叫关心，是各取他们名字里的一个字的谐音。
　　 关心还没有出生，雨欣开始向关尔要未来。
　　 阳光灿烂的日子还好，一旦雨天加闪电雷鸣雨欣就有崩溃的感觉。关尔离去时她什么也不说，一旦关上门看不到背影雨欣就忍不住痛哭失声。她自己都不知她坚持的建立的坚强独立去了哪里？她渴望躺在关尔身边就此刻就现在。
　　 每当夜晚雨点敲打着窗户上的玻璃，这时候仿佛有刀子刈割着她和她的心，她总是孤单地抱紧自己，调整一个人的睡姿试图用欢快的歌曲把忧伤压低。可是关尔抱着妻子的画面无数次重复，雨欣甚至幻想自己来无踪去无影地去用魔幻完全分开了他们。
　　 有一天，雨欣一个人去了玄武湖，她看见湖水的中间有一个木制平台，她立即就有了睡在这里的冲动。
　　 大约晚上11点，游客几乎散去，只有一个披肩长发神智失常的女人和雨欣约一米的距离，口中一直念叨一个名字，时而平静，时而激动。
　　 不知过了多久，雨欣就真的睡去了，她感觉有一只手一直把她向湖里拉，有一个声音不停重复：“下来吧，这是美好的世界，这里鸟语花香。你会喜欢的。”
　　 雨欣被恐惧惊醒时，那长发女人还在喋喋不休，自己身上的碎花旗袍已被露水打湿，一阵阵寒意，头也昏昏沉沉，太阳穴一直跳着疼，她想起关尔，于是恨又升起，抱着必死的决心，继续闭起眼睛。
　　 幻觉中，身边神志不清的女人变成了关尔的妻子那个名为英子的植物人。她咬着牙齿对雨欣得意：“和我抢男人，休想！他这辈子我都会牢牢地攥在掌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丑事，我只是不会说话罢了！”
　　 过了一会，听到呼噜声和车鸣声很清晰，就响在雨欣耳边，像是一列火车呼啦啦开来。雨欣吓得睁开眼睛，身边什么也没有，那神志不清的女人也没有了踪影。
　　 雨欣一路跑着离开了玄武湖，更加坚定了和关尔要未来的决心。
　　
　　 四
　　
　　 本来烟酒不沾的关尔开始吸烟量很大，虽然有咖啡色烟嘴过滤，那浓烈的烟草味雨欣总是不适应。
　　 “你做不到和她分开就永远给不了我和心儿的未来，我们分手吧？”雨欣说完这句时关尔哭了。
　　 他握着雨欣的手洒泪点头。
　　 关尔是带着伤心离开的，他们没有约定也没有过多谈论雨欣肚子里的孩子。临走时关尔只叮咛一句：“今后有任何事任何时候都可联系我，你的欢乐不要告诉，所有的苦难我愿与你分担。”
　　 雨欣做掉了孩子养好了身体把和关尔的公寓退了搬回公司的宿舍，雨欣的生命又倒回到原点，很长一段时间有一个名叫君子的男人用十二分的诚意向她求爱。
　　 有那么几次，她频繁地和君子约会，她以为，时间可以慢慢建立起两人不可分割的情感，她说不出君子哪里不好，但是作为爱人总是差那么一点点。那心的距离无法真正靠近，她一次次失望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君子只是她生命里的一个点，她很清楚自己不爱他。虽然，君子是好人，但她不能为了婚姻而婚姻。
　　 那时起，她希望天空是一张弓，日日夜夜向下投射黑，让世间谁也看不见谁，连自己的手指也不要看见。
　　 有时候，她以为已经忘了关尔，其实只是换个方式怀念而已。枕着数不尽的孤单，把思绪一次次放大，在逃不脱挣不掉的网里游离。
　　 她还渴望天空降下许多磨盘，让来来去去的人都不再劳动而去转圈，转得忘了自己忘了生死，只在轮回里作梦。
　　 梦里梦外，失望总是给你不经意的一击。也许每一克眼泪里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纠缠，山谷里的春天永远还差一步。
　　 转而又梦想最美的园子里终于花开，绿衣少女一排排提着湖水给花草浇水。仙女们从天空飘来，花香缀满衣袖，眼前是空阔的，空气是新鲜的。
　　 等了一百年，终于遇见了关尔，那是另一个自己，矛盾后，她还是觉得不能放手和错过。
　　 雨欣经常一个人去紫霞湖，再没有见过关尔和他的车子，他仿佛从这个世界消失，雨欣有时半夜还辗转在紫霞湖的小路上，她渴望遇见关尔，渴望有一次奇迹发生。哪怕是看见一次背影，也是对思念的一些减缓，可是，行人匆匆，就是没有那个人，可怜的自尊不允许她给他打电话。
　　 她终于想战胜自己，约有几个月她没有去过紫霞湖。
　　 可是，那一次，雨欣带着一瓶二锅头和盐水鸭，在湖边大吃特饮起来，醉意中，她不顾女人该有的矜持，放肆地仰头狂饮用手抓菜。往事不停回放，她一边哭泣一边喝完了那瓶二锅头。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连滚带爬地回到宿舍，只记得有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男人开车送回了她，酒醉的她吐了他满身满衣，临行还吻了她的脸。
　　 等雨欣醒来时，那个人已经没有影子，好像是一场梦。
　　
　　 五
　　
　　 “你也不小了，找个人嫁了吧？你一直是我生命里的牵挂。”关尔此刻就在眼前，关切地对雨欣说。
　　 “我真的决定不要婚姻了，也决定不再向你索取，我要给你生孩子，生许许多多孩子，等孩子长大了他们也一定能理解我们大人的苦衷。”雨欣像是梦话又像是醉酒，她就这么对关尔笑语，“我陪你一起把良心画圆。”
　　 天空很蓝，湖水平静得如一面镜子。雨欣不知何时起就睡到了关尔为她搭起的吊床上，在两树之间，在紫霞湖的水面，雨欣的长发被风吹拂如一根根黑带子在空中飞舞。
　　 关尔不知何时丢弃了香烟，他靠在树旁含笑看着雨欣，“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从一开始到现在，爱都没有停止过？”雨欣似乎玩笑。
　　 “当然，甚至是从遇见你的一刹那。”关尔加重语气。
　　 “你可以为我戒烟吗？”雨欣带着不经意。
　　 “可以，我愿意为你做许多事情。包括洗衣、做饭、买米。”关尔做了一个鬼脸，接着是扛米上楼的动作。
　　 或许前世有梦曾遗落这里，所以今生相遇那么熟悉。相互牵扯的疼痛从不停歇，睡梦里是彼此熟悉的容颜。摘取头顶一片蓝天，把白云戴在发间……雨欣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些诗一般的句子。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暧昧，好似花香，好似酒浓，关尔把雨欣横抱臂弯里，吹起了好听的口哨，竟是一曲《呼伦贝尔大草原》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