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生脸色黝黑，胡子经常几天没剃而显得拉碴。他双手食、中二指都焦黑了，那是经常夹着烟卷的结果。批改作业时，那烟卷在他左右手之间换来换去，一个人就笼罩在了黑青色的烟雾中。迎面走过来，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带着的浓浓烟味。
　　 小学五年级上学期，我还在另外一个班读书，就听说朱先生很严厉，会用竹鞭打人，听了让人脊背发凉。我有时经过他们教室，看到他给学生们上课，阴暗的教室烘衬得他的脸更黑了，从讲台上方抛向窗外的眼光，犀利逼人，仿佛在责问我为什么不上课却到处乱跑，我吓得一低头，匆匆逃开，坐在教室里心还扑扑直跳。
　　 但我没想到，五年下学期我被调到朱先生班里，在那一层楼的教室里，每天把头扳得正正的，腰挺得直直的，谨慎万分听他讲课，怕一不留神被他盯上。过不多久，我们就迎来了单元考。考试结果一出来我就在心里暗暗叫苦：完了，离要求差了两分，这意味着我要挨两鞭。果然，朱先生黑着脸，右手挥着那根长近二尺、宽约三指的竹鞭，一下一下地拍着左手。马上，一个接一个成绩不够线的同学被叫上讲台，领教朱先生的规则。点到我的名字时，我脚步虚浮地走到讲台边，那鞭子落在大腿后面，猛地一阵疼痛，然后就因为恐惧和羞惭而忘记了疼痛，而眼里已经溢满了泪水。跟我同时受罚的还有其他几位同学，其中一位是跟我同班大我两岁的堂叔，他因为担任学习委员，成绩差了十三分，结果整整挨了十三下。
　　 那时还发生了一件我终身难忘的事。不知谁偷来一根香烟，我们七八个同学便躲在校园外的围墙下，把香烟点燃，一个接一个，学着大人的样子轮流吞云吐雾，烟吸到嘴里是苦涩的，可我们从这种动作中体会到与大人世界接轨的快感。结果，我们被别的同学“告密”了。我们恨得牙痒痒的却无可奈何，“告密者”总是被老师垂青的好学生。我们被带到老师办公厅，朱先生正在用煤油炉煮中饭，他住在学校，家在七八里外，跟另外一个老师合一间宿舍，一个礼拜甚至半个月才回家一趟。我们惴惴不安地围站在办公桌边，脑袋耷拉着，眼睛盯着脚尖，一动也不敢动。一双沾着泥巴的黑色布鞋出现在视线内，浓烈的烟味早已钻入鼻中，我们知道朱先生走近跟前。但与预料中的挥竹鞭打屁股的场景不同，朱先生嗯嗯哼哼地说：“这个、这个吸烟没好处的，对吧？你们说，怎么办？”旁边一位老师促狭地笑了笑，低声给朱先生提了个建议，朱先生似乎同意了。他让我拿出作业簿，卷一根大大的烟卷，各自点了吸完。我们心慌意乱，哪里卷得顺溜。朱先生一把抓过一位同学的作业簿，随手团成圆柱形，凑到煤油炉上点了，便塞到那同学的嘴边。我们犹豫着照做，点着了“烟卷”，青烟和扑鼻的烧纸味在室内弥散开来。我们一脸惭色。朱先生长长叹息了一声，欲言又止。许久，他才挥挥手让我们离开。
　　 初考临近时，朱先生到每位学生家里家访。在我们家低矮的堂屋里，父亲殷勤地给他递烟递茶，我躲在祖母身后不敢多看他严肃的脸。只听朱先生说：“听我的没错，他会考好的，不是一中就是二中。听我的没错。”父亲犹豫着问：“我觉得他没那水平。”朱先生眼睛一鼓，咧嘴露出黑黄的牙齿，声音开始显得急躁：“我担保错不了。”我知道，他们在讨论我要报考的学校。可是，我让朱先生失望了，我只考上镇中学。后来，我远远看见朱先生，就羞惭地躲开了，我以为是自己的无能让他的预言落了空。三年后，朱先生再次在我们家的堂屋里，对我的弟弟的报考作了决断，语调和语气跟三年前惊人的相似：“他会考好的，不是一中就是二中，听我的没错。”但是，弟弟跟我一样，深深地伤害了朱先生的预言。我们都没有勇气跟朱先生碰面。
　　 到我读高中时，终于迈入一中的大门。有个周末回家，有人告诉我，朱先生烟抽得太多，得肺癌去世了。我呆住了，眼前浮出被烟雾缠绕着的黝黑的一张脸，两根焦黄的手指头，还有一把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竹鞭。可堂叔说，在我们毕业后，朱先生就不再用竹鞭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