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弟当你要将美丽的生命交付死亡那年，晚上，青山的月色分外苍凉。母亲抱着你的膝盖咕咚跪下的一瞬，成了我一生永远地疼，考上大专也是向成功迈出了一步，为什么你就钻牛角尖要攀上高峰？其实，我何尝不清楚，你很倔强。那个晚上，如果不是母亲苦苦挽留，也许我们早阴阳相隔。
　　 那时候，母亲把家里的积蓄都掏出来供你读书，母亲养的老母猪一年产两窝崽子，一点一点攒起来的。逢年才从箱子里摸出零头，到街上割几尺布料，找了裁缝量身，然后给我们在那台缝纫机上针脚细密的缝补。母亲把艰难的岁月静静地缝在我们的衣服里，即使事过多少年，身上还留着母亲的体温。
　　 那年，我七岁，你四岁。严厉的父亲就让我挥把镰刀上山割藤条，你也跟在后面捡割好的藤条，虽然是娃子，父亲没有偏袒你。你偷邻家的苹果吃，扔石块砸死了二大娘的小鹅，遭来的是父亲的一顿暴打。大一点，父亲改用皮带抽你。而你就那么挺着，不说一句话，母亲心疼的直流泪，让你向父亲道歉，你就是沉默着。到后来，父亲一甩皮带说，不管你了。父亲是恨铁不成钢。
　　 家里养着一头老黄牛，放学后，你骑在牛背上，我扬着柳树枝在后边，沿着绿油油的河畔放牧。你哼着母亲教的童谣，笑着对我说：“姐，总有一天，我要走出大山，远离这个穷山沟，远离咱爹的巴掌，假若有那么一日，我在城里安家落户了，我也把你接到城里。”斜阳暖暖的渲染着宁谧的乡村。姐弟俩相偎相依的情景，定格为记忆的永恒。
　　 家里穷，吃粗苞谷咸菜条度日，三叔三婶家有钱，他们的女儿杏儿来找我们玩，手里拿着雪白的馒头，她站在那里，眯着小眼睛咬一口，看看我们。弟弟使劲的吞着口水，杏儿说：“想吃？穷瘪三，你就学几声狗叫，再从我腿下爬过去，我就给你吃，我这里还有软糖，我姨姨是城里人。”或者生活在阳光底的人一辈子不会体尝穷人因饥饿带来的对吃的欲望。弟弟果然按照杏儿的话去做了，我拦都拦不住。周围几个同龄娃子鄙夷的骂声，弟弟全然不顾，他大口朵颐的样子，仿佛整个世界就是他手中那枚雪白的馒头。对这件溴事，我们从没提起，又哪敢遗忘？！
　　 你很争气，小学到高中始终在全年级名列前茅。又一个十字路口，我和你必须有一个选择退学，父亲的肩膀担不起两个高中生的学杂费。那些天你缄默了，坐在院子的青石板上，你说：“姐，我想出去打工，不上学了！”一席话说的我心在破碎，我知道你喜欢读书，功课也好，知道从小到大你向往着通过读书考学飞出绵延不绝的大山。那些天，母亲做的倭瓜糊糊，和黄面饼子，我只吃了几口。我胸中也揣着梦。但是，在亲情面前，在手心手背的一脉相连时，我理智的选择了留下。
　　 你高考的成绩不理想，只是三本。粗枝大叶的爹娘要是让你复读一年，也许，你会是天之骄子。弯弯的乡路，泼洒的月辉，清冷而寂寥，你低低的抽泣着，“姐，对不起，我令你失望了，我是个没用的人。”你不停的捶打着自己的头，我急忙上来抱住你的肩，“弟弟，在我眼里你是优秀的，别轻视自己，世上有很多路可以走，未必要挤大学这独木桥。记住，姐，做这一切无怨无悔。是金子在哪里都发光。懂吗？”我止不住泪水涟涟，那些骑在牛背上穿过向晚的石板路，姐弟谈笑风生的一幕，爬上杨树掏鸟窝用枯枝烧着吃，下河摸鱼，躺在一铺土炕上听雨，啃着青苞米腋里夹着小板凳去屯里看露天电影，像电影似的在眼前浮现。那一刻，我好像回到过去。不要长大，不要成熟。因为尘世太多的风雨，我们有时候只能抱紧自己默默的哭泣和承受，所以，弟弟，姐很愚钝，可我愿意是一棵梧桐树，当你追逐梦想的心疲倦了，请到这棵树下歇息。当你被现实的残酷戳伤了翅翼，请在这棵树的林荫底，梳理一下你的伤口。我选择了，就不曾回头。
　　 大专的时光，你遭遇了一场爱情，你觉得自己是丑小鸭，没资格去爱她。因此，毕业后女孩在父亲的帮助下把你弄到了报社，而你却来一个无声的转身。将那个女孩远远地抛在伤心里。
　　 这样的结果是，你必须从头开始。背上行囊去城里找工作，因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来到建筑工地做小工的你，手掌磨出了血泡，一碰水就钻心的疼，三天后被老板解雇。流落街头的你只好宿在车站候车时，身无分文，饿急眼时，你偷偷捡过垃圾箱里富人扔掉的面包充饥。实在无路可走，你徒步走了一夜，回到了老家。弟弟，你应该明白亲情是你一生的避风港。
　　 记不清摔了多少跤，吃了多少苦。终于在这座城市有了立脚之地。拐一筐母亲做的好吃的去城里看你，你栖身的小屋窄巴巴地，冬天没有暖气，哈口气都成冰，我的鼻子一酸，你笑着安慰我，“姐，好歹我有了睡觉的地方。会好起来的。只是你，为了我，放弃了大学梦……”我没有说话，我怕你看到我心里的忧伤。有些事，有些梦，唯有让岁月把他淡忘。
　　 不久，你遇上了一个心仪的姑娘。她选择了一辈子陪你，听到这个消息，我和母亲幸福的笑了。这些年，我留在山里，做着男人才做的活路，为了什么？喜事连连，通过考试，你进了一家正规公司，又升了副主管。楼房有了，你和她也搬进了新房。家里没有给你们举办婚礼，我看到的是你们的相亲相爱，欣慰了。
　　 今年，你开了家超市。打电话问我，“姐，能过来给我看店吗？”我没有犹豫。放下手头的事，我来了。在这个世上，我还有几个亲人？我没有理由不顾及亲情。繁华若梦，什么都是过眼云烟，只有亲情在我们的骨子里蓊郁。
　　 相信自己，伫立在天地间，你就是一个成功的人，你用行动诠释了梦想成真的主题。弟弟，去年，你开着私家车去看下岗后患脑血栓瘫在床上的三叔。昔日风光无限的三叔，在看到你大包小裹带给他的礼物时，老泪纵横。“大侄子……没想到，你出息了……人，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过去，三叔对不住你爹妈……。”你坐在三叔的床前，握着他的手，“三叔，你我是一家人，扯着骨头连着筋，啥时候，我也不会忘本。这里是我的根！”
　　 如果你不嫌弃，弟弟，来世我还做你的姐姐。今生，我就做你的一棵梧桐树，替你遮点风和雨。你快乐我就开心。
　　 2
　　 多少年了，我行千里，娘亲在苦苦等待。并守着草屋，还有几亩喂养了我们生命的土地。
　　 多少年了，我已经无法数算，我做一条鱼，在世界的海洋中，不断的游戈，前方是否有绿草如茵的港湾，无尽的凄风冷雨，让我迷失不断，落寞时，猛抬头。在村口，在老家的那条小径上，娘亲正擎着一把手电筒的光，照亮我回归的航线。我因此相信，我的岸，注定就是娘亲。
　　 时间不会逆转，但推着石碾，用粗苞谷面，制成我们童年的娘亲，依然在岁月深处，在一菊似豆的灯晕中，为我们缝补，绵长的亲情，娘亲纳的鞋底，丈量过儿女走过寒冬，迎来明媚的春天。
　　 做一条鱼，寻找娘亲，在粗砺的山塬。娘亲脚我认识了灰灰草，马齿苋，黄玻璃芽子，大野芹。在那么惨淡的荒年，山野菜在我心里，打下了另一种补丁，这是一份怎样刻骨铭心的疼。
　　 只要能吃的东西，我们决不放过。如此也消除不了我们的饥饿。山野菜包的菜饼子，由于只滴了几滴低豆油，吃起来又苦又涩，四岁的小弟一见野菜饼子就哭，消化不良，小弟的肚子涨的像母蝈蝈。娘亲找来生产队的赤脚医生，用土办法，给小弟治腹痛。爹可怜小弟，将娘亲每天早晨为他做的小灶，一碗鸡蛋羹掰一半于小弟。爹是家里的顶梁柱，一碗鸡蛋羹，也要父子俩分享。娘亲天一放亮，就到鸡窝抠鸡屁股，一个一个的攒起来，挎着竹筐到市场取卖，补贴家用，供我们读书。
　　 那时候，爹在一家私人承包的石场打工。我们一有空儿，就去爹所在的石场玩。毒辣辣的日头下，总见得爹和许多男人，裸露着古铜色的上身，挥着碗口大的铁锤砸石头，他们的背脊，早已亮晶晶的淌着的溪流，树上有蝉在噪，轻轻的微风拂来，就闻到爹，那股子充满泥土气息的汗味人生。
　　 同我们一块上学的，邻家小青，她父亲是丝绸厂职工，捧着铁饭碗。我们一去她家，就发现桌子上顿顿有白面馍和炒肉丝儿。小青偷偷给我们馍吃，我们才带她玩跳方，捉迷藏。那一次，小青把她里来的二姨捎的糖果塞于我们，被院子倒混水的她的母亲看着了。小青晚上叫她母亲骂个狗血喷头，又站在两家伙墙处指桑骂槐，说我们人穷志短，骗小孩的糖果吃，娘没有出来和她理论，只不许我们再和小青野了。走在街上，小弟不懂事儿，抓了把沙子扬在小青母亲脸上，拽过我就跑，小青她母亲去我娘亲面前告状儿。我们吓得不敢回家，躲在院外的苞米地，不肯出来。日落西山，白鸟回早巢儿。娘亲沿着小路，喊着我们的乳名儿，说：“回家吧，天黑了，玉米地有老狼，别被狼叼走了。”我们战战兢兢的钻出地块儿，以为娘亲能狠揍我们一顿。娘亲却说：“怪就怪咱们穷啊；太阳照富人，也照穷人，孩子有那一天，我们也吃上白馍儿、炒肉丝儿！
　　 小青有个漂亮的书包，是她母亲从县城买的，书包上秀着一对小白兔，带子很长，斜挎在肩上，真的很威风。再瞅瞅我们的书包，娘亲的旧衣裤改制的，背起它，一走路像娘亲挑水的桶儿，上下摇摆。问娘亲要小青那样的书包，娘亲叹了口气说：“咱不能跟小青家比呀！”，就再没说什么。但自那天起，娘亲在邻屯揽了份手工插花的活儿干，每晚必干到深夜。大概是在上秋时，新学期开学的头天，娘亲变魔术似的，拿出两个崭新的与小青一模一样的书报儿，我们姐弟高兴地手舞足蹈，知道这书包来之不易，娘亲辛苦了一个多月，血汗换来的。
　　 我上初中时，农村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爹在屯里多包了几块地，养了一卷猪，又在房前屋后栽了上百颗果树。生活一点点有了起色，爹不在石场卖苦力，可爹得了老汉腿，一到阴天下雨时，就成了天气预报，蚂蚁咬了般钻心的难受。娘亲逼着爹去大医院治一治，爹把头摇的像波浪鼓，只按着乡下流传的土方儿，上山了松树枝儿，点燃烧成灰烬，调上黄酒，敷在患处。爹娘省吃俭用，就是为小弟完成大学学业。
　　 那一年，我仿佛山里的苦菜花，高中考上，却因无钱交学费，滚回老家。一个人，从学校走出，走的是蜿蜒的山道儿，一路走来，一路流泪。从此后，自己如风筝，断了线，拴住命运的，便是清水河畔的大地了。秋天的橡树，结满了果实，我坐在树下，有果实从枝头画着美丽的弧线坠落。没有谁注意它的生死存亡，然我想起了那个女作家萧红，制作一片云彩，不惊扰大自然的一切。想起未知的明天。橡树的果实，不能吃，也无药用价值，没人捡拾它。果实慢慢的被碾入泥尘，发了芽，生了根。年夏一年，众木成林。橡树、水做的女人，不，它更像娘亲，像娘亲一样的女人。一个小小的针线笸箩，承载着她那颖世上最善良的心灵。她能够几年的不为自己添置一件衣裳，为了儿女，娘散发着百合的芬芳。我咬了咬嘴唇，将伤痛埋在心底。扛起锄板，下地侍弄庄稼，很多不眠之夜，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听着爹娘在那间高一声低一声的，我提起了笔，任思想在稿纸上流淌，爹并不理解，我对文字的执著，他也许一生也不懂女儿，就像我们这一代人，也走不进父辈的心。
　　 弟弟大学毕业，在县城工作的第一年，回来探望爹娘，一进院就嚷嚷要吃山野菜吃，娘乐呵呵的采了一筐来，上锅炸了，用水泡了一下午。有在锅边糊了一圈黄面饼子，山野菜蘸大酱，吃得小弟直说，撑死我了。娘亲的眼睛却潮湿了，她为儿子没有忘记山野菜的深情，也被那曾经走远的时代，隐匿在灵魂底层的伤痛。
　　 小弟临走，又拿一包儿山野菜送她单位的同事。
　　 我成了别人的娘，仍以土地为生，沿着娘亲未走完的小路，于茫茫阡陌间，采野菜，也像娘亲，包上肉馅加山野菜的饼子，端上饭桌儿，爱人伸了几下筷子，皱了皱眉头。儿子吃了一口说：“谁稀罕吃这玩意，苦冽冽的！”他们的目光和胃口在细米的面上。我不免一阵愕然，这个日益繁荣的社会，正有一种原始的本质的，初衷在泯灭与逝去！
　　 回娘家，娘亲做了丰盛的菜肴，款待她的女儿女婿，还有儿子媳妇。一家子欢聚一堂。我们大块朵颐着大鱼大肉，唯独娘亲，守着一钵子。在小辈儿不解的眼神中，娘亲吃得蛮香。
　　 有时，想一想，她还是那个娘，女儿却不是那个女儿了。我的一生都藏在娘的心上，女儿的心则永远是他人的，在空旷的山塬，在这个世界，我深知连一颗菜也不是。
　　 做一条鱼，寻找娘亲。我只能做一条鱼，很久了，我忙着写作，忙着个人小天地，没有去看看爹娘，娘亲大老远的，骑着辆破自行车，走六七里路，咣当咣当来我这儿。拎着帆布包儿，说：“天撒冷了，市面上卖的青菜贵的要命，我给你们带了干野菜，春天是晒的”，娘亲接着将山野菜摊在帘盖上，如数家珍的告诉我，如何如何吃法儿。明白娘亲，决非是为送那包山野菜，她是牵挂着长时间未回去的女儿啊！娘亲对儿女爱的坚守，让我感动。
　　 下了场雪，寒气袭人，弟打电话，叫娘亲去他那儿小住。娘亲说：“家里的鸡鸭离不开她”，小弟就不放电话，娘亲舍不得那电话费，只好答应了。儿子虽然出息了，走出了大山。可在小城他仍是寄人篱下的小工。因为不会变通，工作几年，比他晚来单位的，却加了工资，他却原地不动。那年春节，小弟在老家过年，娘亲早准备了几只土生土长的大骨鸡，一箱子土鸡蛋，嘱咐他的儿子，咱也去邻居家走一走。于是，许多个春节，小弟在娘亲的关照下，去上司那拜年，已成了惯例，这样的汇报是，小弟提了工资。单位又破例为他分了两室一厅的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