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异乡人
我们以前居住的小区门前有一条河,河前面有个很大的公园,春有桃花,夏有荷花,秋有银杏,冬有梅花,四季更迭变幻带来不一般的景致。公园里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林荫下常有很多妈妈带着孩子玩耍。有些妈妈们来自异乡,她们在这个城市里奋斗,努力地把异乡当作家乡,工作、生育、教养孩子,撑起自己的一片天空。
生第三胎的母亲
小施在电话里说,她家的老三快满月了,也是个男孩,顺产,不哭不闹,很好带。电话里她的声音很愉快,她还告诉我,别的产妇生产后要坐轮椅让人推着走,她生完孩子后直接从产房走回病房,把医生吓得口瞪目呆。她说的我相信。
小施的月子还是住在车库里,阴暗潮湿,一天到晚要开着昏黄的灯。可是她还是兴高采烈并且心满意足。月子里是做水电工的老公照顾,老公白天要上班,清早做好一天的饭菜再出门,小施起床动手热一热再吃。三岁多的老二吃饱了自己玩,她带着老三躺在床上月子。我不知道女人在这个关键的一个月里怎么度过,可是吃苦对于小施来说已是习以为常的家常便饭。
小施去年夏天的时候带着两个孩子在公园里玩,我们这样认识了,她家的男孩子五岁,女孩子三岁,小男孩子长得壮壮实实,十分俊秀的样子;小妹妹的长相有些粗糙,两个孩子的性格都不顽劣,很听小施的话。
妈妈宝宝们在一起久了,宝宝们在地上看蚂蚁、玩玩具或是追逐嬉戏捉迷藏,妈妈们就坐在一起说着柴米油盐婆媳翁姑孩子这些车轱辘话,交情一点点建立起来。小施前两年随做水电安装的丈夫来到苏州,带着孩子们住过包工头安排的工地,住过车库,在亲戚家搭过地铺,很是吃过一些苦,不过听她说是山区人,很能吃苦。念小学时就要自己做饭洗衣服,上学时要走十几里山路,凌晨四五点钟就要起床,煮好柴火饭吃饱肚子,点着煤油灯赶路去上学。
她的两个孩子,衣服穿得旧,但并不褴褛,只是好象总是洗不干净。走过垃圾桶时,不管大人还是孩子,都要翻翻垃圾桶,拣出各种塑料瓶子,小妹妹的推车里,总是放着一个塑料袋,装捡来的各种塑料瓶子。孩子们要吃冰棍,小施就督促他们出来玩时捡瓶子,孩子们一个夏天捡了一百多个瓶子,换了不少冰棍。
在公园里带孩子玩的妈妈们,有些家境好一点,心有悲悯心的,便把用旧的玩具与能穿的旧衣服打了包送给小施,她淡然地接受,并不道谢。不过,妈妈们有事时,把孩子寄在她那里,她帮忙着照料,孩子们也很听她的话。
去年年前小施一家退了房子回老家了,我们之间失去了音讯。到了今年五六月份,小施给我打电话,从老家过来了,据说又怀孕了,显了怀,在家乡掩饰不了,只得再出来。她的大儿子六岁不到,放在湖南老家念小学一年级,老二带在身边,在老三即将分娩之前,她和老公租了一个比之前大的车库等待老三的出生。
九月里我去看过小施,她的脸尖瘦削长,旧毛衣遮住隆起的大肚子,步履蹒跚,眸子里有些愁云惨雾。公园里很多妈妈们看着她的象蜘蛛一样的大肚子笑着,这些笑都意味深长,似是赞她的勇气,或是笑她的愚蠢或是嘲讽她的倒霉——苏州实行计划生育三十多年,观念深入人心了,本地人坚决执行到位,在这个城市生活得久了的异乡人,感同身受,生女招商银行,生男建设银行,为儿女当牛做马,医疗、教育、住房压得拖家携口的异乡人喘不过气来。小施两口子却顶风而行、背井离乡到外地躲避超生,省吃俭用筹划生孩子的钱与超生孩子上户口的费用。小施对于这些严峻的生存问题,总是轻描淡写的,“管他那么多,生了就生了”。
她牵着瘦小的女儿的小手,去小区里平价超市买菜,超市里称菜的安徽阿姨和她已经很熟了,笑问她:“你已经有儿有女了,怎么还要生老三呀?多累,生了儿子要准备房子,现在可不比以前!”
小施说:“老天爷叫怀了,就生下来。打掉,真遭孽。”
安徽阿姨啧啧道:“孩子生得多,自己也累呀!”小施笑笑,拣好了几样青菜,称好了,牵着小女孩走了。
她租住的车库朝北,打开铁门,里面潮湿的霉气与黑暗裹面而来,灯泡光亮小,昏黄,里面摆着一张简陋的大床,铺着破烂卷边的席子,小小的一扇窗隐藏在黑暗中,靠墙的床头堆着辨不清颜色的被褥与衣服。进门的墙边放着木头搭成的简陋的台子,摆着电磁炉与锅碗盆瓢。厕所局促在屋子的另一个角落,搭着一块长长的旧布,揭开来,方寸大的地方,砌着个黄迹斑驳的马桶,也就一个人的空间,转个身都有点困难。
去年时他们租住的车库比这个小,老大放在民工子弟学校念中班,晚上回来,就趴在暗黄的灯光下写字做加减法,小施坐在旁边督促,俨然是孟母的样子。老大的汉字写得不错,做加减法反应很快,基本上不出错。小施对居处也很满意,一家人住在一起。深秋时外面吹着北风,屋子里却温暖如春,有太阳的天气,洗好了床单被套,在屋外的桂花树上搭着绳子一件件晒起来,她说:“我就喜欢这样,太阳落山之前收回来,衣服什么的全是桂花香。”满足溢于言表,仿佛锦衣玉食,身在天堂。
我想所谓的蚁族也就是象小施这样的人群,她对社会没有抱怨,没有牢骚,她勤勤勉地操持家务生育儿女扶持丈夫教育子女,任劳任怨——小施其实很年轻,不到三十岁,面孔黧黑,在老家时要下田种地,打柴种菜,随着丈夫外出打工,没生育孩子前,也象男人一样在工地做小工,打下手,勤勤恳恳地工作,辛辛苦苦地存着钱,渴望给孩子们过好一点的生活,进好一点的学校接受好的教育,将来的奋斗有所出路。
她们,活得很努力!
活动家杰西卡
杰西卡的宝宝三岁了,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广东妈妈,碰面时喋喋不休地从骨子里怀念广东的四季与靓汤,对苏州的夏如火炉的滚烫与冬如冰窖的湿冷深恶痛绝,对苏州的饮食极其不屑,但是一纸调令将她丈夫从广东调至华东,她不得不打包夫唱妇随。
杰西卡的丈夫是日资企业里的采购经理,杰西卡之前在沿海城市也是运筹帷幄呼风唤雨的行政管理人员,为了孩子与丈夫,不得已委委屈屈做了全职妈妈太太。她粗眉凹眼高颧骨,典型的广东人长相,厚厚的嘴唇,爱说爱笑,三十好几的年纪了,孩子还是个嫩宝宝,因为老来得子,呵护备至。离开了五光十色的职场,公园的林荫道便成了她带着孩子长袖善舞的社交舞台,或是杯光交错的鸡尾酒会,带着宝宝的老头老太太或是爸爸妈妈,都与她成了心腹之交,他(她)们的身家故事与宝宝,在她嘴里如数家珍。
杰西卡每天推着车子,车子里坐着她黑黑胖胖的儿子,下层放着水瓶,蒙着保鲜膜的粥碗,带有小汽车、小恐龙之类的玩具,在公园里散步游玩,她与孩子为中心辐射,周围凝聚着一老头老太和爸爸妈妈宝宝们,杰西卡向这个传授早教方案,与那个交流小儿感冒的中医疗法,幼儿的辅食如做得好吃,她是家长与宝宝们的交流中心。在每个母亲、父亲或爷爷奶奶眼里,宝宝们都是最美丽最帅气最聪明的,杰西卡从不吝啬她的赞美阿谀之词,因而为她赢得了好人缘。她对自己的儿子也呵若至宝,容不得别人半点冒犯。某次,黑黑胖胖的小宝宝迈着胖小腿摇摇晃晃地在空地上走着路,杰西卡与我们在说话时,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骑着小单车风驰电掣地与小宝宝擦身而过,杰西卡腾身而起,象头发怒的母狼飞跃至咧嘴大哭的宝宝面前一把抱住,冲着骑车的小男孩的背影大吼:“谁家的小子,象个野小子一样,大人也不管管,骑车撞到人怎么办?”她紧张地抱起孩子,大眼虎视眈眈地逡巡,企图找出肇事者的父母亲。也许人家根本就不屑她的叫骂,也许是暗地里被她的咄咄气势震慑住,久久无人应答。杰西卡厉声高骂,句句捣人心肺,听得我们面面相觑、大开眼界。
“这么野的孩子不好好教,将来犯了大错才知道后悔!有这样做父母的吗?孩子做了错事一溜烟地跑了,做父母的也不敢出来承认道歉……”
“……”
母性,让母亲倾刻间注入兽性——强烈的保护欲如暴风骤雨、电闪雷鸣。以前杰西卡一直告诉我们,她在香港人开的公司里做经理,非常温柔,深得人心,一头长长的黑直发,贤良又淑德,即使结婚好几年了,还有男孩子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