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终于散尽，屋内的一切慢慢恢复了本来的颜色。白天的炙热也骤然褪去，夜悄悄地来了，一阵清凉的风透过纱窗扑面而来，窗前的我静静地看着这个城市的灯火，绚丽多彩，斑驳迷离，一种莫名的感觉油然而生，这一切应该与我无关。
　　 我习惯性地翻开江明给我寄来的最后一封信，落款日期是1994年7月26日。时间才过去三天，我却是觉得已经是很久了。每次收到他的来信我都会欣喜若狂，久久地沉浸在他的文字里，信中的每一句话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一片静谧的湖水中，微微荡起的涟漪奇妙地散漫开来，迅速表现在脸上，我的内心世界瞬间变得像春天一样温暖。
　　 直到很久很久我仍不愿意拉回思绪，思念的翅膀载着往事飞向遥远的扬州和我的爱人依偎在一起。我不再是孤单的，我眺望的远方也会感知一束火辣辣的目光，与我的视线交集，我看见江明也在另一个城市向我这边眺望，黑夜里的那双眼睛深邃热烈，宛若这深远的夜幕中镶嵌的一颗蓝宝石，照亮了我的整个脸庞，慢慢地这像梦幻一样纯洁美丽地守望中我觉察到了江明眼中的疲惫，似乎更像是一种无奈，可是我仍然坚持着，舍不得离去。
　　 很多次，江明面对见到我的那种激动过后就会自然地出现一丝无奈，我焦急而心疼地看着他希望可以知道答案，但每次江明又怕我知道，努力地掩盖，我有点累，过几天就没事了。我的心里却像适合种植的土壤那样，给种子提供了足够的养份，不安开始埋在我的心底，对于未来我开始了小小地担心。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江明一只手牵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拖着我的行李，我一次次地回头看外婆瘦骨嶙峋的背影，直到被人流淹没的无影无踪，聚集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一滴滴打湿了我胸前的衣襟。我对江明说，我出嫁的时候，一定带上外婆。以前我也曾无数次说起。
　　 江明脸色沉重但又无限柔情地说，佳宁，你安心地去学习吧。等你结束这次八个月的培训以后，我不会让你再等待了，我一定给你一个归宿，就像你想的那样。
　　 转眼半年过去了，我的岁月一直被江明的文字温暖着，除了给江明写回信以外，就是想念我的外婆。其他的人与我无关，我也不曾留意任何一个人，别人也无视与我的存在。我总是把江明的最后一封信摆放在出租楼内的书桌上，直到下一封信的到来，我才会把这封信小心翼翼地珍藏于箱底。这样，我上课回来一打开房门就听到江明的呼吸，感受江明的存在。
　　 窗外的阳台上摆放着一盆盛开的马蹄莲，圣洁而美丽。七月的风夹带着花香飘然入室，我的小屋内温馨浪漫，一次次对未来的憧憬，酒窝窝一次次地随风漾开，淡淡的岁月里种植了一粒静静的期盼，我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盼着，望着，窗外的落叶早些飘落吧。江明说过培训结束就让我做他的新娘，那时应该是秋天了。
　　 （二）
　　 关于我的身世外婆在我懂事的时候就告诉了我，在我一岁多的时候父母在一次车祸中丧生。外婆那时还没有退休，但为了抚养我，提前离开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关于我儿时的故事外婆从未说起，我也从不多问，隐约地记得我们搬过几次家，但无论定居哪个城市外婆和我总是租住最便宜的房子，吃最廉价的蔬菜。
　　 外婆心灵手巧绣的各种图案栩栩如生，外婆曾带着我在很多个小区门口摆地摊，摊位里的东西很简单，只有十几双外婆没白没黑制作的绣花鞋垫。很多进进出出的城里人不屑于看一眼，有时有的人买了两双只给一双的钱，外婆也默不作声地接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几角钞票。渐渐地时间长了，人们都来买外婆做的鞋垫，我和外婆逐渐成了小区里的一道风景。再后来我趴在地上写作业天上忽然飘起了雪花，外婆低头看看我冻得发紫的小手一面把我抱在怀里一面说，宁宁，坚持一会，雪下大了我们就回家。我使劲地点点头，但身体已经开始瑟瑟发抖。正好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老大爷看到了眼前的一幕，二话没说扔下10元钱拿起地下的所有鞋垫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和外婆目送着这位恩人一直到在拐弯以后，他的背影完全消失，我从外婆怀里跳出来高兴得直跳，外婆，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家了。外婆牵着我的手迎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消失在冰冷的街头。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老大爷几次抬起手腕放在额头的地方来回晃动了几次，而外婆的脸上除了虔诚地感激以外一丝苦涩始终是挥之不去的，尽管她在我面前极力掩饰。
　　 此刻外婆在做什么呢，一想起外婆我内心便纠结着疼痛。我曾无数次让外婆不要再辛苦地赚钱了，我已经上班了，我把每个月所有的工资都交给外婆，可是外婆似乎有心事似的还是倔强地摆了个水果摊。我和外婆依旧租住简陋的房屋，三餐也极其简单，和以前没有多大变化。我曾有过疑惑外婆用钱的去处，外婆的退休工资就足可以我们每个月的花销，可是我们依旧过得捉襟见肘。好几次我都想让外婆告诉我她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只要是用钱能够解决的我一定不遗余力地帮助外婆。
　　 每次话到嘴边，眼前就出现这样一组画面，我放学的路上隔着一片绿油油的庄稼，一团绿色像一座小山一样缓缓移动，时而快时而慢，有时小山会停止了挪移，但很快又像先前那样开始吃力地爬行。慢慢的这团绿色吸引了我和我的同学们，我们飞快地跑向庄稼地，等我们渐渐靠近那团绿色的时候，我再也跑不动了，外婆的身体弓成几寸高，上面是沉甸甸的鲜旺旺的编筐用的枝条，外婆的脸上沾满汗水和泥土。我的眼泪簌簌而下，我哽咽着说不出话一头钻进那座小山的下面和外婆一起承担着生活的重量。我的同学们也效仿我的模样我们一起把小山挪回了家。外婆第一次笑了，或许她看到我已经长大了，她生命里牵挂的，可以由我去完成，这份成长的喜悦让外婆从心理上着实看到了希望。
　　 想到这里，我不再有任何疑惑，外婆抚养我这么多年我是无论如何都报答不完的。外婆的辛苦我最清楚，她不会无辜挥霍我们来之不易的钱财，无论外婆做什么事我都不应该过问，只要外婆愿意。因为我还有江明陪着我，陪着我和外婆。
　　 （三）
　　 下课后，我径直去了菜市场，因为时间还早我漫不经心地东看看西望望，心里着实也不知自己要买什么。走着走着我就停在了一个摊位前，一个和外婆年龄相仿的老妈妈的跟前，她的前面只有一小堆雪菜，一看就知道自家种的，不是商贩。一个看起来50左右的男人正低头看着她的菜发呆，过了一会竟然自言自语起来，这菜真好吃。我和对面的老妈妈对望了一下，疑惑地看着仍然在发呆的男子。
　　 我蹲下身子想捡几棵酸菜带回去，我弯腰低头的时候脖颈内的项链滑落出来，我手上沾满泥土也没急着把项链塞回去。忽然，我分明感觉到了有人在窥视我，我猛地抬头发现那个发呆的男子紧紧盯住我项链的下端。我下意识地捂住了前胸，惊恐地看到男子的眼睛瞬间涌现出兴奋的光芒，警惕和不安的本能反应我慌忙甩出几张钞票，抱起所有的雪菜仓皇逃窜，后面传来卖菜老妈妈高声地叫喊，姑娘，用不了这么多，快回来，孩子，自己种的，不值钱的。同时我也隐约听到那个男子急切地喊声，姑娘，别害怕啊，哎……
　　 我气都不敢喘，跑过一段路后确信那男子没有跟上来，我暂时松了一口气。我紧紧捂着胸前的项链，心里反复地告诫自己绝对不能丢了，那是妈妈留给我唯一的记念，外婆在我20岁生日的时候亲手挂在了我的脖子上，并且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妈妈和外婆是唯一爱我的两个人。
　　 由于受了惊吓我整晚都在做恶梦，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感觉自己飘在半空中，没有真正踏实的感觉。梦里我在外婆的水果摊前遭受痞子的污秽话语，我手无寸铁眼泪汪汪地任其凌侮，外婆挡在我前面紧紧地护着我，一双罪恶的大手就要横扫外婆弱不禁风的身体时，突然却在半空中僵住了，我和外婆同时睁开了眼睛，是江明用他的果敢和勇气诠释了最具漂亮的正义凛然，从那一天开始，江明便走入了我和外婆的生活中。
　　 江明，救我，有人抢我的项链，漆黑的夜里我被自己的叫喊声惊醒，蜷缩着再也不敢睡了。
　　 直到凌晨四点，我浑浑噩噩的，终于不再清醒，我感觉我在发烧，浑身冷得发抖。
　　 噩梦继续，我又看到了江明的脸上隐藏的那一丝无奈，也许这丝无奈正是结束我们缘分的症结。我没有见过江明的母亲，可是她怎么在我面前怒视着我，你离开江明，你和你的外婆会拖累他一辈子，只要我在你是不会进这个家门的。
　　 我一咕噜爬起来，全身是汗，头发已经打绺，看看窗外太阳已经高升，屋内的热气开始膨胀，我浑身无力，脑海中突然盼望父亲或者母亲会突然出现在我床前，同时我又感到无法排遣的难过，父亲母亲太遥远了，我怎么可以企及，我不知道他们的含义，却在别的孩子的眼睛里感受到无数次的自豪和幸福。我真的很不幸，他们更不幸，那份成长的快乐是属于我们彼此的。
　　 （四）
　　 书桌上江明的信很久没有更新了，信封在桌子的一角上面布满了一层微微可见的灰尘，我无数次咀嚼着那早已烂熟的词语，像是过了千年，而每一天都是一样的雷同。我感觉江明在一步步向我走远。
　　 我没有去上课，我决定放弃最后的一个月培训，同时我也很矛盾，怕外婆伤心。整整三年了我和江明始终没有走入婚姻，外婆虽然不问但也挂在心里，她几次对江明说，宁宁归你管，我哪也不去，宁宁走了我就好安排了，我是绝对不会跟你们走的，她重复着最后的一句话，让我很无奈，江明显得很茫然，始终没有给我一个踏实的答案。
　　 我飘飘然地走进培训中心，嘴唇干涩发白，我强忍着敲开白老师的办公室，突然一阵眩晕，门被打开的瞬间我的身体也随着倾斜下去。
　　 阳光透过密集的树梢照射在窗子上的斑斑点点，晃动着我的眼睛再也无法紧闭。我环视着目光所及的地方到处是一片纯洁的白色，房间里静得可以听见我的呼吸，门轻轻地打开了，我刚刚平静的心情随着一个人地进入，不安，惊奇穿透我的心胸表现在脸上。我正欲开口，昨天雪菜摊位前的那个男子巍然地出现在我面前，穿着一件得体的白大褂用手指示意我不要说话，你很虚弱，严重贫血，除了我给你开的药以外吃饭也要注意营养。
　　 我一时竟然不能反应，一句话都没说，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才慢慢躺下。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包括我有意地触摸我的项链，确定它还在，我怅然地舒了口气，他竟然微笑着转过了身，但在瞬间我捕捉到了一丝他脸上的凄凉，就像一个优美的电影镜头，在心底埋藏得很深很深的那种沧桑，我望着背影突然有了一种想靠近他的冲动，一种特别的情愫，我的眼角竟然有些湿润。
　　 白老师来看我了，他告诉我，昨天我晕倒在他办公室的时候，刚巧他的朋友江松杨在就把我带到他的诊所来了，当时江医生很急切地抱起我飞一样下了楼。那场面简直就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孩子的那种心情，后来赶到诊所的时候江医生已经崴了脚，快50的人了也不知哪来的那股力气，难怪有人说医者的心灵是高尚的，江医生的医德在我们这经常被人竖起大拇指。
　　 我和白老师并不熟悉，就没有告诉他菜市场的事，但我的心已经彻底放松，江医生确实被我误会了。
　　 白老师，我那天是想跟你告别的，结果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我不好意思地朝白老师笑了笑。
　　 为什么，就一个月了，提前结束课程证书是拿不到的，虽然你们都是企业选派过来的精英，可你是最勤奋的一个学生，你虽然话语不多，却掷地有声，还是坚持一下吧。白老师说着从包里取出了一封信递给我，信封上劲洒的字体顿时让我眼前出现了一道隐隐的亮光，我立马跳下床开始叠被褥，白老师明天我就去上课，瞬间白老师的笑容被一阵风吹过，整个房间都开始袅娜着融洽愉快的气氛。
　　 白老师替我去结账，我在后面站着。江医生正坐在那里发呆，猛地看见了我，明白了我是非走不可，脸上马上云集过一种担忧，你最好住几天，注射一点营养剂素，再回家慢慢调理。
　　 还是不住了，一天的费用外婆得卖多少水果，我把单位给我的伙食费省下来不能葬送在这里吧，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
　　 白老师和江医生不解地看着我，然后又投过赞许的目光，我稍稍感到了一点安慰。
　　 也许是因为昨日白天菜市场他的“不轨”行为，恰好是在第二天我晕倒的，他已经联想到是自己给我造成的伤害想将功补过，所以一分钱都不收，有了这种想法，我踏踏实实地离开了这里。
　　 （五）
　　 因为江明的来信我心情好了不少，回到我的住处，我愉快地把桌子上的信折叠好装进信封，然后我像完成了一桩使命似的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在了箱底。打开了我已经捂得发热的信纸。
　　 ——佳宁，挣扎了很久我不得不给你写这封信，我知道寄出这封信以后那一场美丽的邂逅演绎的爱情就会在我的生命里成为一场回忆，尽管它如雪花般纯洁透明，可终究会像烟花一样绚丽地绽放，慢慢地消失。诸多不舍，但它不会属于我，我的懦弱决定我不配得到它。我不能欺骗你，不能一昧自私地让你无止境的等下去。秋天快到了，我的承诺也到期了，我曾经是那么痛恨对于誓言地背叛，可我却在母亲地逼迫下丧失了我的尊严，在你的面前降低了自己的形象。我仍然奢望在枫林染红的傍晚挽着你的手沐浴在夕阳里，你依偎着我看着远方我们一起给岁月留下芬芳的回忆，梦里，我会让你依偎着我的肩头，看你踏实地甜甜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