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那位遥远而伟大的母亲，正端坐在她低矮的洞穴前，她渴盼的目光盯着遥远平原的边缘。饥饿的孩子们正在不停哭闹，她也已饥肠漉漉，可在一万年前那个遥远又遥远的地平线上，只有几丛如白色云朵一样的芦花在夕阳下尽情地摇曳，来自苍茫北方的朔风吹走了夏日最后的一丝溽热，吹黄了满是绿意的原野，吹净了一望无垠的碧空，声声悠长悲切的雁鸣正从天际里掠过。
　　 她无暇顾及这些，族里狩猎的男人们还没有回来，那些采摘的桨果早已殆尽，愁容布满这位遥远母亲的脸上。风悄悄地走过了，吹动起她黑色的发辫，她胸前七彩斑斓的饰物叮当作响。哪里，哪里飘来一阵芬芳，让这位一万年前的母亲不禁立身而起，追寻着它的方向？多么醉人的芳香啊，这是她从未享受过的，她着迷地在无边又无边的原野上游荡，也早已忘记了痛苦的饥饿。她穿过一片鸟声清越的树林，她踏过一涧生满野菊的山谷，一条蜿蜒流淌的河流就这样兀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看见了一大片遗落在大地之上的金色云朵，那么欢快地在风中起伏着金色的波浪，沉甸甸金黄色的谷粒挂满在每一株草茎的枝头。她就在没在这一片金色的海洋中，手捧着这些金色的谷粒紧贴在胸口，泪流满面。蓦然间，炊烟升起来了，飘荡在空旷而单调的天空；村落出现了，一间又一间散发着温暖气息的茅草房点缀着荒凉无边的土地，大地之上，飘荡着谷子的清香与农人劳作的歌声，大地从未过这样的温情，这样地丰饶。
　　 犹如一条隐蔽的河流，稻米的芳香与温暖就这样流淌在一代又一代人心原之上。
　　
　　 １
　　
　　 时光已然逝去了一千年又一千年，那位遥远母亲对粮食的情感冥冥中依然在她的心底里流淌，她多少次梦见她手棒着金黄色的谷子，立在无边飘荡着谷香的原野之上，忘了归家的路途。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爱粮食，爱得这样深沉，这样执着，粮食是她的生命，亦或她的命运就是一部与粮食有关的历史。
　　 那年，她六岁，一个本该天真浪漫的小姑娘，本该在父母怀中撒娇的小女孩，饥荒却使她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从此如一枚无根的浮萍流离在异乡苍茫的土地上。直到今天，生活早已富足、儿孙满堂的她，仍忘不了当年那段困苦的岁月。多少次她穿着衣不遮体的衣裳，一个人在陌生的他乡行乞，清冷的秋雨淋湿了她的衣裳，那布满艾草的山路，飞起的灰尘沾满了她瘦削肮脏的双颊。她曾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趴在那扇散发着温暖灯光的窗口，贪婪、嫉恨地盯着那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姑娘，穿着漂亮的花衣裳，一边吃着喷香的饭团子，一边在大人的怀里玩耍，那是一个多么致命的诱惑啊，在她小小的心里，吃着饭团子，在亲人的怀中，那是人世间最大的幸福。多少次，她在梦中醒来，她的嘴角还仿佛残留着饭团子的清香，仿佛父亲的笑声还在耳畔，她惶然睁开了双眼，在她那堆夜晚栖身的柴草垛中，满眼只是无边死寂与苍凉的月光，只有腹中难捱的饥饿。
　　 也因为贫穷与无奈，小小的她就做了人家的童养媳，每日在辛劳与打骂中长大，她长成一个美丽灵秀的姑娘，心间充满着多少甜蜜与忧伤的情愫,多少次,她顾盼着镜中的美丽容颜,遥想着她如云朵一样飘忽的爱情.可她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在那蒙昧贫苦的年代，只能嫁给了养父母的儿子，那个长得五大三粗、脾气暴燥而又性格古怪的木匠。虽然哭红肿了眼睛，却还只能无奈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坐在她的新房中，在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春夜里，她怅然地一次次想象，如果她也有那些生满金黄色谷粒的土地，那命运又该展开了另一番多么迷人的景象啊，泪，常常不自觉地湿了她的衣襟。
　　
　　 她是我的姨母，一个命运多艰的女人。她的一生几乎与粮食有关，被粮食左右。
　　 甚至那年，她执意要离开我们这个土地肥沃、生活富足的村镇，拖家带口，去一个地僻人稀的湖泽拓荒种田。她回答的理由让我们惊讶，只因为那里可以种许多吃不完的稻米，而我们这里只能种植不能食用的棉花。直到今天，我们还是不理解姨母当年的举动，但又有谁知道姨妈心底的酸楚与苦涩呢？她要拥有着这些金色的谷粒，她要她的儿女们不再重复她的命运。只因贫穷，没有粮食，她一次次接受命运的无情摆弄，当乞丐、盲流、寄人篱下，这些难忘地记忆，让她朴素地相信，只有粮食才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那香甜的稻米是一切幸福之源。
　　 我不止一次凝望见她耕耘在田野里，天空蔚蓝，在无边翻滚着的金色稻浪里，四野里弥漫着谷子的芬芳，我亲爱的姨妈，就这样手拿着镰刀站在田野里，满脸洋溢着幸福，甚至满眼泪光，她感动大地是这样丰饶，在满眼望不到尽头的金色稻田里，她从未有过的满足与安宁。
　　 姨妈终于用辛劳的双手掌握了自己后半生的命运，粮食给了她丰厚的馈赠，她坐在她家那高高的新楼里，抚摸着满仓的稻米，想着两个事业有成的儿子，心间充盈着多么深沉的感动。
　　
　　 ２
　　
　　 母亲也是位对粮食热爱的人，我们常常惊讶母亲对粮食的珍爱，哪怕是一粒粮食她也不会浪费，她总是好象珍宝一样把它们对待。在那遥远、贫穷的年代，每当我们浪费粮食的时候，母亲总会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起我们早已听得不耐烦的古老故事。
　　 从前，一个人饿得快要死了，他的不幸打动了一位神仙。神仙给了他一碗米，临了一再告诫他，一顿只煮一粒米就够了。想不到这人不听神仙的劝告，心里还一直犯嘀咕，一粒米哪够啊？他便将米全煮了。当打柴回家一看，煮熟的米饭竟塞满了他整整三间草房。
　　 母亲总是一脸虔诚地给我们讲述，叹惜着这个不爱惜粮食的人所遭受的报应。可早已听厌了的我们，每当母亲一讲故事，我们就不耐烦地打断她的叙述，各自散去，只留下一脸黯然的母亲在那里独自神伤。直到多年后，我们已渐渐长大，我已离开了故乡，去遥远的他乡飘泊，人世的沧桑让我懂得了母亲当年的心境。
　　 同我的姨妈一样，这对不幸的姐妹，那场饥荒让她们失去了家园，失去了至爱的亲人。从此在苍茫的无边的大地上，默默地接受着命运之手的无情摆布。我想，母亲每每端起那白花花、散发着迷人芳香的米饭，除去引起她的食欲，还会涌起谁也无法领会的情感，她一定含着泪花，哽咽着将它们吞下。当年，有了这芳香四溢的米饭，她一定不会离开她美丽温暖的故园，那些人生的磨难也只如残梦一样遥远。那些远去在天国里的亲人，也许此时正在她的身畔，他们的话语，他们的气息，温暖着她，环绕着她。
　　 直到现在，母亲还没有改掉对粮食的热爱与珍惜，虽然我们早已告别了贫穷，过上了不再为粮食忧愁的生活，生命的幸福与安然写满母亲布满皱纹的脸庞上，可当她看见掉在地上的粮食，总会毫不犹豫地弯腰将它拾起。
　　
　　 乡村总是飘荡着稻米的芬芳，稻米总是与乡村的情感息息相关，一部乡村的历史就是一部人与粮食的历史。那是流淌了几千年的情感，已深入了乡民的血液，同他们的生命流淌。太阳升起落下，乡村唱着千年一样古老的歌。
　　
　　 邻居刘叔的母亲，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多年的疾病，使她的言语都有些含糊不清，老得连村里的一些旧相识都不认识了，却对粮食有着一种不变而执着的狂爱。她总是不浪费，哪怕是一粒粮食，她总是弯下已佝偻的腰身捡起掉在地上的粮食，又小心翼翼地放在口袋里，又拍一拍口袋，咧开干瘪、没有牙齿的嘴开心地笑了。在媳妇做饭时，她总拄着一根拐杖，用一双已浑浊的眼睛，站在一旁观看，生怕年轻的媳妇浪费了一点粮食。甚至吃完饭后，又将空空如也洗锅水也一饮而尽，而舍不得倒掉，家人怎么也拉不下来，还一个劲地埋怨年轻人就会糟蹋粮食，甚至死去之前都没有改掉这个习惯。
　　 当年年少无知的我，常把这件事当作笑料向朋友们每每谈起，最后的结果是总与他们一同开怀大笑，只有母亲总会喝斥我们的无知，只有经历过同样艰难岁月的她们能理解老人的举动，我现在常常为自己当年的无知而感到羞愧与不安。
　　 那年，老人带着全家老少逃难至地，在因巨大饥饿将要面临而来的死亡面前，是这些珍贵的稻米救了她一家人的性命，使她们从此远离了死亡，从此享受着安宁与幸福的生命。我曾不止一次看见她佝偻着老迈的身体，在她家晒满稻米的谷场上，张着几乎落光牙齿的嘴大笑着，夏日的微风吹散了她的白发，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金黄色的谷粒，像抚摸着自己的婴孩，一脸的满足与陶醉。
　　
　　 那对当年沿江而下，来自苏北逃荒至地的贫苦夫妇，在又一个颗粒无收的秋日秋后，那个勤劳却仍被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丈夫，在打鱼空手而归，经过那片芦苇丛时，秋日的天空碧蓝如洗，洁白的芦花在风中飘飞如雪，他无暇顾及这些，他却抑止不住内心的喜悦，他看见了许多撒落在地的玉米谷粒，他一边叹息谁粗心将这珍贵的食粮遗落，一边又庆幸而又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一拾起，虽然只有小半荷包口袋的玉米，却那样厚实而温暖，他疾步走回家去，玉米粒在口袋里发出"沙沙"的磨擦声，一声声如美妙的音符回旋在他的耳畔。他想着这些金黄色的谷粒，马上就可以让他们捱过一段艰难的时日，那个哺育期的妻子，因营养不良而苍黄的脸上，一定会显现出少有的欢乐与红润。他甚至看见了炊烟已从他破旧的小屋上升起，他仿佛嗅见了玉米煮熟后那透人的芬芳。
　　 ……
　　 几天后，人们发现了这对不幸夫妻的尸体，他拾来了别人涂了农药准备药野鸭子的玉米，中毒双双死去了，唯一幸存下还在吃着母亲乳汁的儿子。
　　 也没有想得到，他们的儿子长大后，会是一个干活的能手，在我们这代几乎不事农活的年轻人当中，绝无仅有。当别的年轻人都纷纷离开故土时，他总是那样固执地不离开那片生养他的土地，精心地伺弄着他的庄稼。夏天，高大碧绿的玉米林没了他辛劳的身影，那些饱满硕大的玉米棒在阳光下，骄傲地挺立，那火红的玉米穗在风中招摇。我想此时没有人能体会他此时的情感，但他的心中一定充盈着幸福与骄傲，这些丰饶的食粮使他布满伤痕的心灵无比安宁。
　　
　　 ３
　　
　　 五月了，成熟的大地一片丰饶。父亲坐在麦田里，在五月金色的阳光下，父亲被镀成一片金黄，他满脸喜悦地看着遍野金黄的麦子。微风悄悄地吹过了，田野起伏着无边金色的麦浪，散发着醉人的芳香。
　　 我想，此时我一生务农的父亲，眼中的麦地，决不是诗人眼中的诗意，亦没有美丽与永恒的文字在他那绌朴的心灵上摇荡。他唯有满心的喜悦与对土地的深深感激，土地也没有辜负他的辛劳与希望，父亲整日无怨地劳作，终于换来了土地给他丰厚馈赠，这沉甸甸金黄的麦穗给了他一家充裕的食粮与温暖。
　　 父亲就这样坐在麦田里，已然斑白的头发在风中飘摇，布满皱纹与尘土的脸上写满幸福。我总是这样遥远地看着麦地里的父亲，我想为他与他的粮食歌唱，我甚至热泪盈眶，我甚至聆听到我周身血液的流淌。我一代又一代的先辈们，就这样耕耘在田野里，没有人像他们爱土地爱食粮爱得这样深情。这丰饶甜美的食粮养育着他们，养育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们。他们生长在这片土地上，在一年又一年的谷子芬芳里，爱着、痛着、欢乐着、忧伤着，又渐渐老去，埋葬在这片生满稻米的土地，生命总如一条隐蔽的河流蜿蜒而过。
　　
　　 这是一个距离我们并不遥远，却注定不能回归的时代。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一样，我也离开了家乡，离开了那片散发着谷禾清香的土地，也渐渐淡忘了对那片土地的情感。经济已经宽裕的我们，粮食已越来越占到次要的位置，我们有一大堆烦恼与忧伤等着我们去经历去感受，这些却几乎与粮食无关。现在很多乡村的田地已长满都市的丛林，或耕作被机械化所代替，这样即使在乡村，那些年轻人根本也不需要像老一辈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辛苦劳作。城市五光十色，有许多泊来的美味勾起我们无尽贪婪的食欲，甚至有科学家宣称，可以用机器像车间流水线一样人造出粮食来，根本无须土地耕种，而且营养丰富，不受时间与空间的限制，随时可以造出食不尽的粮食来。听后不知是幸福，还是叹息？
　　 当我的孩子，我们的后代们，在将来那个没有稻米、一切享受着科学文明所带来丰衣足食的时代，他们的心灵还是否能涌起对生活的热爱与感动?
　　
　　
　　
　　 0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