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祖母灭掉王玉是最明智的做法，她明白，这是一个现实的社会，感情不能当饭吃，贫穷夫妻百事哀的道理她看穿了。不要相信京剧里的故事情节，那只是个供许多陌生人喧嚣情感的场所。只有不幻想家和愚蠢的人才相信。但是，王玉的死去，毕竟让祖母又回到孤独的岁月之中。
　　 午夜已过，厅堂里的钟声敲过了十二点半，而祖母仍然坐着，呆然不动，没有睡意，也没有事情可做。三个女儿的仇已经报了，她再没有一丝的牵挂了，泪水慢慢流了下来，载着多少伤心的往事，心海依旧无法平静。在这个无垠的世界里，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次单程不归的旅程，不管你的路是长还是短，只要终点一到，所有生命以外的东西都得卸下。祖母拉灭了灯，在黑暗中说：“岳尧，你不是我的对手，白兰风也不是我的对手，还有宣江林，我亲眼看到你们败在我的手下，败得那样惨烈，你们的仇恨，支撑着我熬过一个又一个孤寂的夜晚。”
　　 接下来的日子，祖母研制各种毒药，她仿佛要做北平第一制毒高手。我在她身边看着她调制各种毒药，那是剧毒的，没有解药，沾到或闻到就死。祖母除了研制毒药，就是等死了。死亡是最好的解脱，即使腰缠无数的功名和利禄，也不会带着一丝一毫进天堂。所以，无论是高雅还是平凡，无论是青春还是苍老，无论是富贵还是贫穷，死是每个人的终点。
　　 祖母是个幸福的女人，在这饥荒年代，她依旧养尊处优地生活着。对于幸福的女人来说找点感兴趣的事情去做，就很满足了，因为幸福源于自己的心田。
　　 清早，祖母带着一脸的倦容，去给田亮发了一份电报：思念，速归。
　　 吃完晚饭的时候，刘佷把工资交给祖母说：“祖母，家大业大，过日子很不容易，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贴补家里。”祖母和蔼地对刘佷说：“好懂事的孩子，祖母不能要你的钱，家里勉强还过得去，你把钱交给麦芽吧，让她学着管家。”刘佷再三交给祖母，祖母还是没有要，大家和和气气地吃着饭。电话铃响起，秀琴接了电话，然后交给祖母，只听祖母唠叨了一会儿，放下电话对我说：“是田亮的越洋电话，他说很快拿上学位证书，一下子回不来。”我无法安慰祖母，我知道祖母的内心充满失落。
　　 过完年后，祖母等待的人一直没有出现，祖母开始头晕。她强忍着服下了苦不堪言的汤药，但是她的病始终没有好转。我陪伴在祖母的身边，祖母给我讲述着岳尧的故事：
　　 祖母的名字叫芳媛，她的父亲在当年的大清朝是头号厉害人物，平定边疆叛军五十多次。俯首帖耳地服侍过道光、咸丰、同治三代帝王，获取御赐免死金牌。到了光绪帝这一代她的父亲年岁大了，便辞去官职，做起了生意，黑白两道，鼎鼎有名。光丝绸店就开了十三家，从大上海的仪态庄绸布店，到京城里的和谐绸布店，还有天津的马蓝绸布庄，每日要进的银子要用麻袋装，手下的伙计数千人。祖母的父亲娶了九房姨太太，只有九姨太生了个孩子，那就是祖母。祖母在全家人的宠爱下慢慢长大，到了十五岁，祖父家因黑道上得罪了人，要灭全族。祖父不得不托人找到了祖母的父亲来摆平，祖母的父亲只给黑道的老大送了一封信，祖父全家躲过了这次劫难。
　　 祖母的父亲通过多次与祖父接触，便喜欢上了祖父。当时祖父儒雅俊秀，而且懂得礼仪。祖母的父亲膝下无子，对男孩子特别关爱。祖母的父亲将女儿许配给了祖父，祖父一家能攀上这样有地位的人家，自然十分高兴。很快就将祖母接过了门。祖母过门后，一心喜欢着祖父，对祖父百依百顺。全家人无不赞叹祖母的贤良淑德，祖母的贤惠那是在老北京的上层社会出了名的。祖母感到自己嫁了一个如意郎君。就在她十八岁的时候。祖母的父亲在上海被人打了黑枪，一枪毙命。因家里没有男丁，只好把整个家和十几个铺子交给祖母的一个表兄打点。祖母的表兄本来就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他继承了舅舅的庞大家产以后，开始胡吃海花，下赌场、逛窑子、抽大烟，心思哪里能放到生意上。九位姨太太看到这个败家子是靠不住了，于是九个人开始分铺子、分家。每个女人得到了非常满足的财产之后，风流云散。各自过各自的富贵日子去了。祖母的表兄回到家里，家已经被九个姨太太卖掉了，他被新主人拒之门外。
　　 随着娘家的败落，婆家逐渐对祖母刻薄起来。女人有着不同的幸福内涵，祖母想只要祖父一个人对她好，她就感到无比满足。生活在一个大族人家，难免会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否则就要做到对物欲看轻点，对得失看淡点，对纷争看开点，这是一个女人修养程度最高的境界。这年，祖父的姑母死了，留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叫岳尧。深夜，岳尧哭泣着找上门来，说自己的继母如何打她，如何让她干粗活等，太祖父实在看不下，带着家里的一干人到祖父的姑母家闹了一场，便老死不相往来。这个叫岳尧的女孩儿就留在了麦家。当时的岳尧，矮矮的个子，一身重孝，头发黑压压地捆成两个大辫子。
　　 祖母后来想起，留下这个岳尧，就是种了一棵毒草。从一粒种子上，是看不出绿油油的禾苗，更看不出她会开花结果。因为凡胎肉眼，是看不到未来，只能看在眼下。太祖父让岳尧跟着祖母，学一些治家的本事和阵线上的技巧。岳尧也很听话，从来不乱说话。她拘谨的样子，让祖母感到心痛，便如亲姐妹一样待她。
　　 岳尧的到来，让祖母感到了姐妹一般的情谊，可是没多久，麦家的局势被祖母的表兄打破。祖母的表兄来了，这个穷困潦倒的烟鬼，打着哈欠，投奔他的表妹来了。麦家的人用卑劣的眼光看着这个没出息的亲戚，祖母犹如万箭穿心一般，她恨这个不争气的表哥，也恨娘家人的无情。但再不好，也是自己姑妈的儿子，总不能把这个没出息的表哥赶出门外吧？
　　 于是，祖母来到太祖父的房里说：“父亲，我表哥原是我父亲的继子，不看神面看佛面，把他留在麦家，给他一碗饭吧。”祖母第一次祈求公公，公公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也不能驳回儿媳的脸面。这个表哥就这样住在麦家，他没有一点寄人篱下的羞耻感，反而理直气壮地吹牛：自己曾经睡过京城里八大胡同最红的头牌妓女、曾经吃过京城里最昂贵的满汉全席、曾经有很多旗人的格格排着队哭着喊着要嫁他，这样看来，就是麦家没有招待好他。
　　 麦家的人在祖母背后把这个所谓的表哥骂了个狗血淋头。麦家的人更加厌恶这个没有血缘的亲戚了。祖母偷着把自己的体己钱给了表哥，希望他出去找一份差事，养活自己。哪知道这个表哥就是填不满的坑，给多少，就花多少。后来祖母干脆不给他钱花了。这个表哥恼羞成怒，偷了帐上的钱跑了。
　　 从此，祖母在麦家的地位一落千丈。她是麦家的掌柜子，钱被自己的表哥偷了。许多难听的话让她抬不起头来。太祖父一气之下，不让祖母管账了，而是让岳尧当了掌柜子。祖母在麦家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她给祖父生下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她一心带着几个孩子，当家做不了主。她要给儿女们做过冬的衣裳，来到账房和岳尧说：“天气凉了，我想支几个钱，为孩子们做棉衣。”岳尧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拘谨的样子了，她大声回答：“去年不是做过棉衣了吗？难道年年都要穿新衣吗？又不是没衣裳穿，何必来为难我？”祖母分辩：“去年做的小了，穿不上了。”岳尧说：“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的生意难做，柜上没闲钱，你不是也有月钱吗？怎么就不够用了？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今年的煤还没买，伙计们的月钱还等着发，我去哪里给你拿做衣裳的钱，过几天再说吧。”祖母忍着泪水，回到房中，四个孩子打架哭成一片，祖母打了大的哄小的，忙得头晕转向。
　　 祖母不得不又来找她的公公说：“父亲，孩子们一天比一天大了，能请个先生教他们学习文章吗？”她的公公说：“让他们去学堂吧，还请什么私塾先生，你以为我们家是皇亲国戚吗？这些孩子该好好管了，去了学堂就懂得规矩了。”这句话让祖母感到当头一棒，在孩子们的笑声中，她度过这些年月，如果家里一下没了孩子，她该怎么打发她自己的时间？但是她不敢反驳她的公公，四个孩子一起被送进学堂。日子显得悠长而缓慢，祖母每日期盼着儿女们放学归来，围绕在她的身边，讲着学堂中的新鲜事。
　　 岳尧长成大姑娘了，她不但打得一手好算盘，而且人越发水灵了，她端坐在柜台前，宛如女皇，超凡脱俗，艳压群芳。提亲的人快要踢破门了，可是岳尧偏偏不嫁。她的眼睛含着一汪秋水，总是瞅着祖父。一个夜里，祖母半夜醒来，摸了摸身边的祖父，却是空的，她从头凉到脚底，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祖母拧亮灯，披着衣裳，来到岳尧房中，她听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于是她来到账房，只听到二人完事以后的甜言蜜语。祖母在黑夜中穿行，她跑到公公的门外，使劲敲她公公的门。她公公披着衣裳出来问：“急急忙忙的，着火了是咋的了？”祖母跪在公公面前指着账房说：“父亲，天塌了。”
　　 公公带着祖母，用尽力气撞开了账房。只见祖父和岳尧赤条条地滚在一起，祖父连忙用衣服遮住岳尧的身体。这样一来，祖父和祖母成了仇人。
　　 岳尧被撤掉掌柜子的位置，祖母重新管理家里的出入账。岳尧去养花了，她每日都给祖父送去一大束石榴花。她对祖母充满怒火，她惟一的希望就是祖母早些死去，她名正言顺地填进祖父的房里。岳尧的举动，被祖母的公公发现了，他愤怒地暴打了岳尧一顿，岳尧把这一切仇恨都放到祖母头上，她披头散发，跑到祖母房中，对着祖母发誓：“你就是一个没有人疼没有人爱的妖精，你的四个孩子都不得好死！”多么恶毒的诅咒，祖母悲痛欲绝，她对岳尧说：“纵然是我的千错万错，和我的四个孩子都没有关系，你为何诅咒他们？”岳尧说：“我一生守着我的表哥，我一日不嫁，他一日不碰你，我让你守活寡。”
　　 果然，祖父不久就搬到书房里睡去了。祖母推开书房的门，祖父手捧一束石榴花泪流满面，祖母问：“你果真和我生分了？”祖父突然转过身说：“你滚，我原本就不该娶你进门，你就是我生命中的一个灾星，正因为有你，岳尧才不能堂堂正正地做人，我恨你，你的脸皮真厚。”祖父忘记了婚姻的规则，在自己干净的人生中掺杂了太多的妄念。那种淫欲是在天道之下，魔道之上，在人道中受鄙视的。容忍，说起来似乎容易，真正能做到容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祖母终于在祖父面前爆发了，她扯着自己的胸脯说：“你告诉我，我哪里做错了？你要这样对待我？我的表哥是不争气，可那也不是我的错，你今日弃我而去，难道我们就再也没有破镜重圆的时候了吗？你说？你亲口说出来？”祖父愤怒地说：“什么破镜重圆，你让我回到你的床上，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那就是把岳尧填进我的房里。”祖母瞪大眼睛说：“不，我们是夫妻，我们曾经说过谁也不抛弃谁。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好地过我们的日子，等遇上好男人了，我们把岳尧嫁出去，好吗？”祖父将祖母推出门外，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水米没沾牙，祖母的公公无奈，来到祖母面前说：“你把岳尧收进房里吧！我总不能看着自己的儿子因为一个女人，活活饿死。”祖母看着公公无奈的双眼，心软了，点了点头。
　　 岳尧没有出嫁，她和祖父荒唐地住在一起，那段日子她和祖父过起了一夫一妻的舒适日子；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围绕着祖父，他感到无比幸福。岳尧自己栽花种草，满身的香气，她肆无忌惮地拥到祖父的怀抱中，鲜花和惬意的怀抱是那么诱人，祖父迷醉了。岳尧有了祖父撑腰，从来不和祖母说一句话，她看似一个养花的女子，其实她在麦家说一是一，指手遮天。
　　 祖母感到生活仿佛少了一些光明，多了一些暗然；少了一些暖意，多了一些寒冷；少了一些友谊，多了一些孤独。相反，岳尧过得十分快乐，她把祖父的心勾走了，祖母越生气，她越觉得自己活得有意义。
　　 岳尧是在八国联军侵华战争那年失宠的。京城里的大户人家都逃跑了。太祖父因为有麦家的地库，而纹丝不动。只要八国联军闯进麦家大院，全家人会迅速跑到地库中躲藏起来。岳尧没有见过洋鬼子，心中充满好奇，她冒着炮声与枪林弹雨穿着妖艳的火狐狸长衫，偷偷坐在黄包车上，家里的伙计拉着她，她一路巧笑颜颜，展示她火焰一般的妖娆身姿。刚好几个德国大兵看上了她，一直跟到麦家。岳尧搔首弄姿，摆着媚态，她以为自己是个菩萨一般的美人，别人只有敬仰她的份，没人敢动她。所以，即使在洋鬼子面前，她也要展示一下自己动人的身姿与美艳绝伦的容颜。但是，她错了，德国大兵没听说麦家的女人不能动，于是一哄而上，脱了她的衣裙，岳尧大声喊叫着。祖母的公公让所有人都藏到地库之中，自己拿了一把枪，开门出去看到一副恶心的场景，几个德国大兵摁着赤条条的岳尧浪笑着，紧紧压在岳尧的身上。祖母的公公掏出手枪，大喊一声：“洋鬼子，连我麦家的女人也敢动？我和你们几个畜生拼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开枪，却被德国大兵击毙了。岳尧在光天化日之下，经受了人间最龌龊的凌辱。
　　 等一切平静之后，祖父从地库中钻出来，他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叫了几声爹，却没有人回应。他小心翼翼地出了二门，只见大门虚掩着。祖父高声喊了几句爹，只听到大门外岳尧的哭声。祖父推开大门，太祖父已经死了，岳尧衣不遮体地坐着啼哭。祖父走过去抱着他父亲的尸体哭了个泪干气绝。岳尧爬起来，慢慢走回自己的房中。太祖父下葬后，祖父来到岳尧房里，岳尧刚要扑上去拥抱祖父，却被祖父推开了。岳尧顷刻间淡化了生命的价值和生存的意义。她茫然地看着祖父说：“我被洋鬼子玷污了，难道你不心疼我吗？我可是你的女人？”祖父狠狠地说：“我和你说过不止一次，不要打扮得花里胡哨地出门，你就是不听，现在倒好，我的父亲送了命，你也被洋鬼子糟蹋了。”岳尧尖声叫着：“你的父亲送了命和我凶什么凶？有种你去找那些洋鬼子呀？为你父亲报仇雪恨，孬种！”祖父一拳擂在桌子上说：“我孬种，连慈禧太后都斗不过洋鬼子，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你让我去报仇不是白白送死吗？你真心毒！我就不该和你好，不该把你留在麦家大院，我好后悔，是你引诱来洋鬼子的，你想试探一下你的美丽是否能打动洋鬼子的心，你还狡辩。婊子！”岳尧说：“我是婊子，我是祸水，那你是什么东西？我受辱了，你连一点同情也没有，反而责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