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的轮回在秋的潜移默化中，不知不觉地让我们步入了冬季。波涛汹涌、浪花飞溅的长江，像一条亮白的巨龙舞动在中国的大地上，在滚滚东去的长江南岸，浅冬的梢头依然继续着秋的吟唱，这是由于江南的季节之间的界限比较模糊。江南的秋天，花木凋零得缓慢，像一朵长久半开半闭的花朵，开得暧昧、拖沓、迟缓，不情不愿。所以在景观上让人难以辨别，而且气温的变化也是那么暧昧，拖沓而迟缓，说冬不冷，说秋又有点凉。阳光更是让人猜疑，温和，明媚，充满着春天的味道，让人喜爱，让人留恋。
　　 我居住的这个南傍太湖、北依长江的城市，水乡泽国，具有人间天堂的韵味。在这个让人珍惜的初冬时光，不用说还在唱着秋的歌谣，绽放着春的浪漫。抬眼，无论是长街上还是办公室里，爱美的女性还是蕾丝加短裙，与秋天不同的是脚上套上了筒靴，与春天相同的是上身穿上了毛茸茸的外套罢了。公园里，枫叶在秋霜的漂染下，愈发红艳，一树独秀地胜过二月红花，孤傲地飘舞在苍青翠绿之中。高大的白果树摇曳着无数杏黄的小扇，似一柄黄色的火炬在燃烧着秋之媚魂。千枝万条的木槿花似清朝的宫娥贵妃一般，一个个头顶着硕大的花朵，其风韵恰似花开时分的牡丹那样雍容华贵。那些长青的香樟树、夹竹桃、广玉兰等，更不用说，还在乐此不疲地泛起绿色的波浪……
　　 双休日，是我值班的时间。午饭后，面对秋景冬色，也许是秋意心情，也许是一人独处，静坐办公室的我感到无聊和寂寞。于是，刻意将一把古铜色的靠椅移到宽大的阳台里，打开高大的蓝色窗玻，听任阳光随着轻风毫无遮挡地飘舞进来，意图感受初冬阳光的温暖，去承接馨香的阳光之吻。
　　 顺手拿起朋友邮寄来的一本散文集，意在重温一下她那些文字隽永的文章，因为喜爱，在阅读之余，我对满腹经纶、下笔如有神的她，一向高山仰止，暗自倾慕，读透纸背地想在美妙的华章里，品味到她的容貌、涵养、气质和风情。在心底高调地欣赏、赞美她，猜想着她的模样一定灵秀生动，周身散发出文字的清香和韵味。我希望她的灵气能够濡染我，让我也能荣幸地沾染一些文人的儒雅气质。
　　 在这躁动的浮世，红尘滚滚，能独处一隅，凝神静气地读一会儿散文，确是人生的一大乐趣。有一杯茗茶相伴，与清风相拥，眼被文字攫住，心海的波涛随文字的跌荡起伏而潮起潮落，灵魂随书本的墨香翻飞而翩跹舞动，多么美妙的享受啊！
　　 偶尔的一瞥，茶几上那杯刚刚冲泡的明前春茗，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的清晰，袅袅升腾的气息，在透明的几面上留下灵动而曼妙的幻影，似有若无，婀娜多姿，让我无法不想起著名舞蹈家杨丽萍，那妖冶的舞姿，悦目，爽心。
　　 也许是轻风的撩拨，一股股清香踏着阳光的坡梯，缕缕不断地涌进我的鼻翼，轻轻一嗅，通透丹田，沁入肺腑。难免要多情地看上几眼那只透明的玻璃杯，目不转睛地凝眸着杯中的深黛色的茶叶，原本纤细、卷曲的碧螺春，在开水的润泽下，劫后重生，缓慢地舒展身姿，渐变圆韵、光泽、富有水性，继而上下翩跹起舞：缓缓下沉的，宛如芭蕾舞演员的纤足，在轻盈地飘落，后落下的犹如杂技中的叠人山，一个踩着一个肩膀向上伸展，一有失重的又轻轻飘飘地飘落，可就在落下的瞬间，又会像水中女神般的花样游泳中的倩女，款款上浮，直到水面，稍作换气后，旋即鱼翔浅底，起起落落，煞是迷人。
　　 如是三番五次的起起落落，使得它们相互之间头尾相接，在玻璃杯底形成了春日里一株新绿的茶树似的，氤氲着绿色；又像一池春水长满着摇摇曳曳的鳗鱼草，缓缓地舞动着。茶叶的复活与舞动使杯中的水，就像立春后一潭春水，魔幻般地渐染绿意；那杯绿水似一柱绿色的翡翠站立着，温润。挡不住的诱惑，让我这个并不嗜茶的人，伸出右手，轻轻地用双指夹住杯沿，一股淡淡的茶香随着升腾的雾气，袅袅娜娜、盘旋上升，沁人心脾。
　　 从杯子的上口望去，蕴蓄的绿意，稠密，是一种具有粘度的、十分韵致的绿色，让人无法不想起朱自清笔下的那梅雨潭的《绿》：“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她又不杂些儿法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我曾见过北京什刹海指地的绿杨，脱不了鹅黄的底子，似乎太淡了。”亟不可待地泯上一口，绵甜，清香，回味无穷，真是人生一大享受！
　　 那么，这杯中的茶，究竟是什么味道呢?我始终说不清楚。我虽然不怎么嗜好喝茶，更不知道什么叫品茶，但生活的常识告诉我：夏茶苦，秋茶涩，只有春茶是甜的。我总觉得它蕴积了极为丰富的内涵，它有着春雨的清幽、夏阳的炽烈、秋风的醇厚、冬雪的清冽，其中有土地的芬芳、绿草的青涩、晨风的清爽、暮雨的滋润、夜露的甘甜、山泉的清凉，还有日月的精华……如果一定要定义的话，可不可以说，这杯明前的碧螺春就是春天的味道？那么，泡出的是茶水的色彩吗？应该是春色吧？一杯在手，春色尽揽。
　　 忽然想起这杯中茶叶的来历，它生长在江南一个不怎么著名的山坡的茶场里，一个由几位老板出资承包的茶场，一个只采摘明前、雨前茶的茶场。每年的清明时分，淫雨霏霏的季节，我都会按时去几次茶场。一则要为家乡的好友定制一份爽心，二来要去感受一下春日里茶场风光的悦目。连续多年的习惯，届时都会放下手头的任何事情，风风火火地前往，又依依不舍地归来。所以我知道了一些关于茶树的习性。那时茶树经过一冬又春的积蓄，在润物细无声的春雨里，绽放出花蕾般的新芽，那一种新绿清雅，润泽，似涂了明油似的。一旦阳光普照，蓝天白云下，新绿的生命在《采茶舞曲》的旋律里，伴随着锡语呢哝的歌声，被秀气的江南姑娘伸出灵韵的梅花指，采摘入精致的篮子里。据说共和国的总理周恩来生前也特别喜爱这首《采茶舞曲》，还多次亲自来江南参加采茶劳动，来体味舞曲中韵味。
　　 采摘的姑娘们即便是凝脂雪肤，也要经过数次洗浴，所以采摘来的茶叶即使有外带的气息，也是姑娘们那天生的体香。被采摘回来的一缕缕新绿，首先要压进透明的玻璃下晾晒，不久，炒制茶叶的师傅就开始忙碌起来，这道工序是外人不允许接近的（一般是保密的），所以我就不甚了了了。
　　 由于这个茶场只采摘明前、雨前的茶叶，所以一到每年的六月，漫山遍野的茶树疯长不停，氤氲着葱葱郁郁的绿意，也给茶场带来无尽的清凉。一直持续到金秋十月，摇曳的梢头绽放出雪白的花朵，虽然没有牡丹的雍容华贵，也没有夏荷幽幽的清香幽雅，但，鹅黄的蕊点缀着洁白的花朵，相得益彰。经过秋风的数次横扫，秋霜的不断折磨，叶蝶飞舞，纷纷坠落，叶落归根化为春泥……
　　 所以，茶叶从花开圣洁到净水为伴的一路走来，就是一个看似平凡却是非常的过程。它含概着三分春色，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茶源于尘土却止于流水。此时这杯中的茶，已不是墙上的画，书中的诗，而是胸中的万千气象，是青山绿水那天然的水墨写意。而品茶，不就像是在品人生吗？初始混沌未开，静若处子，之后红尘滚滚，波翻浪涌，如在水中翩舞的新绿，漂浮不定，最后看破尘世归于淡定。
　　 茶，它以高山秀水为宅，以清风明月为伴，钟山川之灵，得天地之精华，它的价值在于它溶于水后，成为悦目的绿汤，赏心的饮料。无论是西子湖的龙井，还是太湖洞庭山的碧螺春，如果不溶于水，又有何用？因此，茶，看似一枚枚不起眼的叶魂，但它却具有着常人难以觉查的包容精神。和我们人一样，即使学识再高、能力再强、地位再高，也无论是名声显赫，还是草根百姓，如果不奉献于社会，同样是无用的，不值一提的。
　　 一杯清茶三味人生，茶入水恰似人入世。细想，一杯茶于另一杯茶，无论你有何等高超的技艺，也无法让它们具有相同的香味，不同的人对同一杯茶也有着不同的回味。阿拉伯人品茶有三道：一道苦若生命，二道甜若爱情，三道淡似清风。而佛门悟道要经历三个阶段：看破、放下、自在。无论是茶，还是禅，都可以使人回归到至简至纯，至明至净。先要静，再是净，最后是境。如此，佛是过来人，而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未来的佛。
　　 同一杯茶，不同的人会品出不同的味道、气质、境界和内涵，甚至是迥异的。其关键在于心，心是品茶悟道的原发之地、必经之地、升华之地，也是茶的魂断之地。所以品茶并非关乎茶、关乎水，而是关乎心的事。佛教在茶宴中伴以青灯孤寂，旨在明心见性。而道家茗饮则寻求空灵虚静，避世超尘。儒家则又以茶励志、以茶行道，积极入世。所以品茶如同凝听那些无词纯音乐，可谓千人千面千心，时迁境迁意迁。
　　 茶，从汲取夜露昼雨、日月精髓、天地灵气、山川风华到生成嫩芽，从姑娘们的沐浴更衣后纤手玉手摘入篮中再到翻炒加工，不知道它经历了多少曲折坎坷，小小的叶片上写满了故事，载满乐章。人生如茶，刚泡好的茶水至清，待茶叶劫后重生，恢复自然状态，茶叶成朵地在茶水中亭亭玉立，上下浮沉，茶汤也随着它的运动而展色，由浅入深，渲染出翠绿的色彩。人生也是如此，只有经历生命的坎坷，经历不断地淬炼，人生才会有意义。
　　 茶，表山川之灵气，集天地之风露，吐香蕴玉，是一种大自然的杰作，是大自然的馈赠。所以有人说：中国人的性格像茶，总是清醒、理智地看到世界，不卑不亢，执着持久。而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每一页都可以闻到茶的清香。勿要打开唐诗宋词的章章节节，当你的灵魂触及它的扉页时，就会飘来文人墨客咀嚼而出的茶香。记得唐朝诗人元稹，曾经作了一首饶有趣味的宝塔诗《一字至七字茶诗》：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
　　 这首诗，有动人的芬芳——香叶，有楚楚的形态——嫩芽，曲尘花，还有生动的色彩：“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还指出饮茶的最佳时间，应是夜后陪明月，晨前对朝霞，真是如神仙般的生活，可谓“睡起有茶饴有饭，行看流水坐看云”（《痴绝翁》）；而茶可洗尽古今人的不倦，又是何等的妙用啊。
　　 关于采茶的，我们不妨来看唐朝刘禹锡的《西山兰若试茶歌》，他在诗歌里灵动地描写道：“山僧后檐茶数从，春来映竹抽新茸。宛然为客振衣起，自傍芳丛摘鹰嘴。”诗的大意是：暮春时节的清晨，那时山上晨气清稀，露香犹在，在山寺后的绿茶丛中采摘形如鹰嘴的嫩芽，让人感受到的是幻术般的露的芬芳和风雅发生。
　　 煮茶的过程是别具一番情趣的，宋代苏轼的那首《汲江煎茶》，刻画的情景细致入微，又兼传神写意，颇有独到之处：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
　　 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
　　 枯肠未晚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凄冷的夜晚，诗人独自到江边汲水，江畔寂寥无人，正是“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的景象。踩在钓石上，用瓢舀水，月影随入；小杓分江，江水入瓶……归到家中，生炉煎茶。看那水沸如雪乳，蟹目生、鱼眼起；听那煮茶声，嗖嗖如松风带雨鸣，未饮便先心神俱荡，孤窗外，偶尔传来长长短短的更声。这样的一个夜，真是“禅心夜更闲，煎茶留静者”。杨万里曾经给了此诗以高度评价：“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诗人以我观物，虽为我之境，然情景交融，可谓言有尽而禅意无穷。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仔，没有嗜茶的癖好，也没有这些文人墨客隽永之笔，只能够情来思牵，心思浮躁的时候，不如这样，泡杯茶吧，在挤满阳光的阳台上或坐或躺下来，偷得浮生半日闲。
　　 虽然，我们不能完整地拥有天地万物，不能兼得人生所有的幸福，不能体验人世间各种美妙的享受，不能永恒地保持春天的甜蜜。但我们至少，还可以拥有一杯茶。一叶，一口，一杯，岁月悠然，时光停滞，尽自拈花微笑。我们会发现，在躁动世界的另一面，还有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安然状态。我们的心灵，也许会在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忽然飞抵一个没有浮尘没有喧嚣的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