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说不上漂亮但绝对有味道的女人给那个瘦男人轻飘飘地扔到我面前。我拿起来看也没看就揣到怀里。我给这个瘦男人起了一个名字：烟鬼。我揣好照片，对烟鬼说：是不是先预付一点订金，不是我唯利是图，这关乎到诚信，现在不是讲诚信建设构建和谐社会么。烟鬼身子往沙发上一靠，点起一根烟，痛苦地扎一口，眯缝起眼睛，盯着屋子里的一个纸篓，并且对那个纸篓说：诚信？你的工作就是随时告诉我她到什么地方去了，跟谁去的，都干些什么，别的，你就别管，这就叫诚信。说完之后眼睛继续盯着屋子里那个该死的纸篓，好像将要为他工作的不是我，而是那个纸篓。我有些失望地起身，我知道刚才这个过程有些地方好像不大对劲，某一个环节有点草率，但看看烟鬼那个模样，我就没有细究，起身离开。走到门口，烟鬼用女人一样软绵绵的声音说：喂。我回过头，一个东西就枪子一样地射向我，比他扔那个女人的照片有劲多了。我以为是钞票，结果是一个有12倍光学变焦镜头的数码相机。
　　 我现在所从事的这个差事对于我这样的游手好闲的男人来说，恐怕几万年才能遇上一次，我必须珍惜这个机会。我大约就是我老婆经常说的那样，基本上是个没有多大害处也基本上没有多大用处的男人，而我对自己的评价可以用我的一个朋友诗里面的话说：是个有病句的男人。在很多日子里我一直努力证明老婆的言论纯属于恶意歧视，但是我似乎老是找不到具有说服力的证据。所以当我稀里糊涂地接到这个活儿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一定要珍惜，要敬业。事实上，我也是这样做的。比如，有几天我通宵达旦地呆在华阳酒店对面一座楼的楼顶的晾台上，在那个地方支好相机，把12倍光学变焦镜头推上去。这个12倍光学变焦镜头的焦距相当于35毫米相机的35-420毫米，也就是说如果我把镜头推出去的话就可以足以清楚地把我的跟踪对象在华阳酒店的包房，拉倒我的面前来。虽然那个包房里没有一点动静，我一无所获，但是我的敬业精神还是得到了烟鬼的肯定。
　　 第一次看到这个女人是在一个黄昏。她穿一件薄如蝉翼的白裙，一头飘逸的黑发，身材袅娜娇小，所以她走起路来我就感觉她随时都会飘起来飞走似的。她是从一家公司里出来的。她出来后站在街头伸出一只手捋头发，她的手白花花的，像冰一样，我担心那手会不会给同样白花花的阳光消融掉。一辆蹦蹦车，就是那种机动载人的小三轮在她面前停下来。我不理解的是这样的女人竟然坐蹦蹦车，我估计这个女人现在是属于那个雇我跟踪她的烟鬼的。据说烟鬼现在一天的收入可以养活我两辈子，如果我有这样的收入，我决不会让我的女人坐蹦蹦车，假如可能，我就给她弄个直升飞机，让她苍蝇似的在天上转，不与人间接触，非常安全，大可不必雇一个人来监视她的行踪，把自己弄得很累。但烟鬼的女人竟然坐蹦蹦车。可见烟鬼就只能做烟鬼，就像我就只能永远是我一样。我也只好拦了一辆蹦蹦车跟上去。
　　 女人在一个咖啡屋门口下车。我坐的蹦蹦车的司机是个冒失鬼，刹车晚了，差点把正拿出手机打电话的她撞倒。这样，就给我提供了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她的机会。
　　 她本人其实比烟鬼给我的照片上的她漂亮多了。白皙的皮肤，乌亮的眼睛，精制的鼻子，小巧的嘴，就是说美女的那些特征在她身上都有。我是个集中了男人的一些优点的人，所以喜欢漂亮女人，我非常幸运我能够找到这样一个与我的爱好无限接近的事情来做。
　　 她的电话牵出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来。她朝男人笑，男人也超她笑。我有些兴奋。那个男人伸出手揽住她的腰，进了咖啡屋。我真希望搁在她腰间那只手是我的。他们好像在配合我似的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坐下。
　　 我下了蹦蹦车，在一棵梧桐树下作等人状。我朝街头扫了一眼，街头人影蹱蹱，个个神色奇怪，似乎跟我一样在跟踪什么人或者被什么人所跟踪。我有时候觉得人活得真是有意思，一个个都努力着把自己人模狗样的一面暴露出来，转过来又把真实的自己像窖红薯一样地深深埋起来，可是到头来你还是不得安生，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也不成，自己作自己的事情也不成，别人要来掺和，来跟踪；自己不是自己，自己成了跟踪者的猎物，是别的那个自己。现在，这么漂亮的女人被人惦记着，跟踪着，我无论如何也不舒服，虽然跟踪她的人是我。她为什么就不去跟踪那个烟鬼，让他也尝尝被人窥视被人弄得没有隐私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俩在窗玻璃后边喝边亲切地谈着什么。后来女人从她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拿出一迭什么东西，交给那个男的。大约半个小时后，男的离开了，另一个漂亮的女子翩然而至。她和那个漂亮女子吃了点东西，然后进了一个公寓。
　　 烟鬼对我第一天的工作不太满意，原因是当我兴致勃勃地说起那个男人时，他不高兴地打断我说：我估计那是她哥，他有一个很帅气的哥哥的。大约是为了让我以后少做一些无用的事情，他又扔给我几张照片，那上面有几个男人，也有几个女人，意思是看看她是不是与这些人来往，其中一个照片上的男人有些像我，但我没有对烟鬼说。
　　 有一天我把她给跟丢了。我感觉很是失败。我证明自己并不是老婆所认为的那种没有用的男人的努力好像白费了。她进了一家超市。超市并不大，她进去，我也进去，结果就不见了。我找遍了超市的每个角落，就是找不见人影。
　　 我很沮丧。我在河滨北路的栏杆上站了一会儿。栏杆下是这个小城市刚刚完成的一个动作：在穿城而过的河道中间建起了橡皮坝，形成了一个偌大的湖面。清凌凌的水面映着两岸高高低低的建筑和建筑上红红绿绿的灯火。我把脑袋长长地伸出去，想在这水面找我的影子，结果硬是找不到。我有些失望，我对我工作的信心有些动摇，一个连自己都找不到的人，还能找到别人吗？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是老婆在例行查岗。她问我在哪里，我硬着舌头说喝酒。她就掐掉电话。
　　 我离开河滨北路，决定到她常出没的华阳酒店找一找。我来到大厅，然后漫无目的地上了电梯。从一楼到顶楼，再到一楼。
　　 我出了电梯。一支手很唐突地在我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与这支手同时落在我肩上的还有我熟悉的声音：你干吗，让我好找。
　　 我回过头，是被我跟踪的那个漂亮。我有些木然的说：没干吗。
　　 她噗哧笑了：抱歉，我认错人了。
　　 按说尴尬的应该是她才对，可偏偏是我。我竟然愚蠢地说：对不起。
　　 她再次笑起来。她笑起来，笑起来的时候，怎么说呢，是那种能够叫任何男人都要迷糊的笑。我就迷糊了。
　　 我认识你。她说。
　　 我就不仅迷糊，而且有些绝望。我费力要找回和证明的东西突然之间就断送在这个漂亮女人手上了。
　　 你过去写诗。她说。
　　 我脸红了，被人捉奸似的。那是很久以前是事了。但是她怎么知道？难道诗和诗人也被跟踪了？
　　 好吧。到我那儿坐坐。她说。
　　 我认真地看了看她的眼睛，那是一种真实的邀请，我没有看出阴谋。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从她10楼的包房出来。那个包房在我的数码相机2.5英寸的液晶显示屏上不知道出现了多少次。在这一个小时里，我喝了她沏的上好的铁观音，听了她对诗人的赞美，我浑身的不自在，像一万年都没有洗澡，自己觉得不舒服又怕臭了别人。最后她竟然说了一句更加让我羞愧难当的话，我甚至希望这柴油一样颜色的咖啡变成一个刚好能够淹死人的池水，我会一点也不犹豫地跳进去。她说：我过去曾经非常崇拜你，甚至，暗恋你，你是洛州城最有才华的诗人，也是一个最有气质的并且很帅气的男人。
　　 我想她说的可能是洛州城任何一个男人，唯一不可能的就是这个男人不是我。给人赞美对我来说好像已经是一万年前的事情了，作为一个曾经诗人，我已经习惯于像洛州城任何一个窝囊而平庸的男人那样生活，波澜不惊，心如止水，游手好闲。我不知道是生活改变我还是我适应了生活，反正听人叫我诗人并且因此获得赞美，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在电梯里，她笑吟吟的望着我说：告诉我，我给你印象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
　　 我无言一对。我不知道她曾经崇拜的这个诗人，最有气质的并且很帅气的男人，现在特务似的跟踪她，用手中具有12倍光学变焦镜头的数码相机来窥视她的私生活，她会怎么样？
　　 那天晚上我对烟鬼汇报说，她在华阳酒店有一个房间。烟鬼愣了愣，好像很惊讶，他点上一支烟，抽一口，慢悠悠地说：还有吗？我说：没有了。他鬼似的静静的抽烟，不说话。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给这个人干了，给他干有些恐怖。
　　 烟鬼似乎并不打算把她的名字告诉我。我就自以为是的给她取了一个名字：蝉翼。因为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穿一件薄如蝉翼的白裙。
　　 我后来发现燕舞有个男朋友。一个个子高挑，皮肤白皙的男子，鼻梁挺直，脸上棱角分明，挺帅。但凭我的对男人的了解，这纯粹就是一个操蛋，一个窝囊废，一个花瓶，比如，在蝉翼面前的时候跟孙子似的，殷勤得像一个总怕被主人踢出门去的没有能耐的仆人；而转过头，就领一帮子歪脖子斜瞪眼留着长发或剃各个光头的混混花天酒地，吆五喝六。有一次显然是喝醉了，开一辆小面包车，把一个骑车的人碰倒，他从车上和那帮子混混跳下来，一巴掌就甩在骑车人脸上，满嘴的难听话喷粪似的洒出来。我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人，尤其是不想答理街上这些混混。但是现在这光景让我愤怒。我的心里头不多的良知和同情心让我愤怒。我准备出击，抱打不平。我握住手里的数码相机，我准备一旦遇到找些流氓攻击我的时候，就把这硬邦邦的东西作武器。但是，我没有机会了。因为蝉翼突然从车上跳下来，她脸煞白着，恶狠狠地盯着白脸男人，然后把一个同样恶狠狠的巴掌惊天动地地甩在他的脸上。周围立即响起了一阵叫好声，又如京剧的票友。白脸男人脸上立即堆满了委屈，似乎这一巴掌吃的实在是无辜。送人家上医院，蝉翼说。白脸男人在犹豫。送不送？蝉翼显然已经是威胁了。白脸男人居然说：送就送，可我没有钱……蝉翼说：没钱找你妈要去！
　　 我把这事对烟鬼说了。我没有发表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我知道在烟鬼面前发表看法是很危险的。烟鬼照旧木然地抽烟，抽够了，自言自语地说：真想做了这小杂种。我问他做谁，是这个小白脸吗？他说这不关你的事，然后问我：就这些？我举了举数码相机。然后走到电脑跟前，把照片传上去。我的跟踪成果都在那些照片里。
　　 她到水产店干什吗？烟鬼拨弄着鼠标，看我刚刚传上去的照片。
　　 我还没来得及调查。我说。
　　 烟鬼就不再说话。鬼似的把自己淹在丝丝缕缕的烟雾里。
　　 我走的时候烟鬼突然说：给我从那个水产店搞一斤活虾来。说完扔给我一叠钞票。
　　 水产店在河南市场一座大楼的底层。我问水产店的女老板又没有活虾，就是早上那个女人买的那种。我给店主比划着蝉翼的长相和衣着。店主笑起来，把涂得像猪条子肉的厚嘴唇裂开来，咬人似的：她买什么活虾啊。那她是买……我继续努力。她什么也没有买，就拿眼睛看了看，店主说，然后，就走了。
　　 那给我来二斤活虾吧，分两包装。我说话时，手机响了，是老婆。她依然是问我在哪，干嘛，我说在河边南路看人下棋。
　　 我当然对老婆说这一斤活虾是一个朋友送的。对于洛州城，活虾的价值就在于它的贵，因为洛州这个北方小城是不产鱼虾的，人们也没有吃虾的习惯，但是这种贵的出奇的活虾在洛州却销路很好，生意很火。原因很简单，那些大字识不了的商人政客为什么要花大价钱弄些名人字画挂在自个儿的墙上？这个世界上需要什么的时候你不要以为它一定就需要什么。
　　 头发乱蓬蓬的老婆不咸不淡地说：你这样的朋友还行。说完，就往外走。我问她干嘛，她说有事。老婆当然是上赌局。
　　 我发现自己成为没用之人是从老婆成为不折不扣的赌徒那天开始的。那次，好多天没有进门的老婆，头发就像现在这样乱蓬蓬的，于早晨6点进门，把一个黑色的大包朝沙发上一扔，就蒙头呼呼大睡，一直睡到晚上。我在她睡觉的过程中，有些无耻地翻看她的大黑包，结果，那里头是一扎扎百元大钞，估计至少都在几十万。我知道老婆不是抢银行或拦路抢劫的料，她也不会有买彩票中大奖那样的命，她那模样也不会给什么大款包养，再说即便是哪个大款给的钱，她也不会这么理直气壮的带回家，唯一的解释是她赌上了。半年后，我们买到了一座带有花园小院的三层小楼，实际就是一个小别墅。老婆特意把三楼给我做成我梦寐以求的书房，古色古香的书橱，电脑，一张宽大的写字台，沙发，让我在那儿胡思乱想，比如写诗。可是我坐在桌前的时候老是想不起诗的样子，倒是老想女人，想漂亮的女人呆在书房里和我胡来，或者捏着电话回忆所有我所认识的漂亮女人的电话号码。这种事情，常常把我弄得很累。老婆有一天对我说，人是不是不要过得太顺了，太舒服了？温饱思淫欲。你是说我吗？我有些做贼心虚地问。老婆说：你书房里空空荡荡的，是不是找几个朋友，尤其是女性朋友来聊聊？看看吧，老婆像不像打进我脑门里的奸细，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于是就想做一些有意思的也比较轻松的活儿来做。这样，我就和烟鬼接上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