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知道他来自什么地方，甚至都忘记了他的容貌。
　　 在记忆中总是会有这么一个人，于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越发想去回忆的时候，更是模糊不清。我觉得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趁着我的脑子还清醒一些，赶紧把他写下来，因为我不想忘记他，实际上我一直就不曾忘记过。
　　 我记得那是在一个秋末冬初的傍晚，他在垃圾池旁边找吃的。脏兮兮的黑色的破烂烂的外衣里套着一件并不完整的毛线衣。裤子是浅绿色的，大概是七、八十年代的军装裤。可是连这个也不是完整的，秋冬交替的季节里，并不算白皙的小腿上，清楚地看见几根腿毛温柔地任着风的无理。其实我最先看到的是他的头，瘦瘦的尖尖的，实在是没什么可写的地方，倒是稀松松的蓬起来的毛发很是硬朗，任凭风再无理也丝毫不动。至于他的面部，更是看不清了，前面的头发盖到了他的下巴，凹陷下去的眼睛是他正面的全部。
　　 那时我家还在一所中学开小吃部，主要售卖包子，贴饼和一些小零食。生意不算太好但也还勉强过得去。那也已经是1998了，各家的生活都好了许多。再苦也不能苦孩子，何况都还是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所以每个家长给的生活费也还是足够的。
　　 那时的我才十岁，在附近的一家小学念书。因为姐姐比我长几岁，所以就在这个中学念书。姐姐平时的学习很紧，好似有做不完的作业。没办法，年仅十岁的我就要帮爸爸妈妈干活。在干活的时候就好羡慕姐姐，因为她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我没有。年龄小也干不了什么重活，主要也就扫扫地，擦擦桌子，再把桌子上的碗，小馍筐整理好。小馍筐就放在那里，碗就等着我妈来收拾。其实我还是很想干点有技术含量的活——刷碗。可我妈总是嫌我刷不干净，所以也就只好作罢了。等到12岁的时候，我才光荣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每天也是不可避免的会有浪费。学生吃不完的东西又不能收起来之后再重新做给他们吃，也只伤心地扔掉。多时，就由我爸去扔，少时，就只有我去了。我家小吃部的斜对面正好有一个垃圾池，是学校专门建的，说是为了维护学校的形象。我不懂什么形象，倒是真的觉得方便了扔垃圾。
　　 那一天，学生在饭食上发挥得很好，只有一小袋的垃圾，我爸让我把它扔到垃圾池里。我顺从地提着垃圾袋，快速地跑到垃圾池旁，正准备扔的时候，就看到一个脏兮兮的人，那个乞丐。
　　 我之所以清楚的记得是在秋末冬初的傍晚是与他的第一次相遇，是因为他当时注视着一颗树，几分钟都未曾动过，手里拿着学生吃剩下的包子，看起来已是硬梆梆的了。大概当时的我也还有点害怕，因为在我人生的第一个十年里，还真未见过这样的人。我站在那里小心地偷偷地看着他，不敢说话。一阵寒风吹到了我的脖子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却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棵树，只是头部稍有摆动。几分钟后我也失去了耐心，害怕而又好奇的心终于褪去了，因为我也忽然想起我邻家小卖部的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子叫我和他一起去踢足球。我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把垃圾袋扔入池中。可是太巧，那么大的目标却扔到了那个乞丐的身上。我以为他会撵我，就做好跑的动作，可只听到他喘气的声音和一句低语：
　　 “叶子都落了……”
　　 “叶子都落了……”
　　 “叶子都落了……”
　　 再没有其他的话，也许我只听到了这一句，它让我知道他会说话而且精神还算正常。十五年后，我还依然清晰地记得这句话，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好像来自空谷里的声音，时刻在告诉着我：
　　 “叶子都落了……”
　　 那天我没有去和邻家小卖部的小孩子踢足球，回来后，我一直在问我爸那个黑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是干什么的。我爸显然对我这种正常的好奇心十分反感，每次我问时，他不是怒视着我，就是呵斥着我。我知道从我爸这找不到使我好奇心得到满足的东西，于是我就去缠着我妈，我妈态度好些，她只会对我说：
　　 “小屁孩儿，哪这么多问题，问他干嘛，去，给我干活去。”
　　 我也只好低着头乖乖地去干活，我没有去问姐姐，因为她除了作业还是作业。可是在我幼小的心里我忘不了那句话，也忘不了他拿着硬梆梆的包子专注着树的样子。我至今都不知道我为何会对他如此感兴趣，我想亲自去问他：
　　 “叶子只有在秋天才会落吗？”
　　 我觉得应该拿着软乎乎的热的包子给他，所以一天我偷偷地拿了2个包子，在傍晚，在太阳快要落下去的时候等着他，可是他一直没来，我也一直在等待。因为我想问他：
　　 “叶子只有在秋天才会落吗？”
　　 时间在慢慢地流逝着，树上已见不到一片叶子了。可我每天还会望着垃圾池。一场仲冬的大雪暂时消去了我的好奇心。我妈给我穿上了厚厚的棉袄和棉裤，若用别人的眼看我，就像一只胖胖的小猪，因为都蹲不下。我苦苦哀求我妈能不能把我的棉裤换上薄点的衬裤，这样我好与邻家小卖部的小孩子一起打雪仗。可我妈就是不同意，说着关心我的话。
　　 天越来越冷，雪变得不再柔软，脏兮兮的。垃圾池里的垃圾却始终没有被雪完全覆盖，闻不到食物被腐烂的气息了，可雪上的黄油还无法改变它到底是垃圾的事实。
　　 学校快放假了，爸妈也准备着收拾东西回家。若在平时我会非常高兴的，因为不用上学了，更不要干活了。可今年，我总觉得寒假来的是不是太快了，因为对雪失去兴趣以后我又在想着那个黑人了，想着他说的那句话：
　　 “叶子都落了……”
　　 而我却始终想让他回答我的一个问题：
　　 “叶子只有在秋天才会落吗？”
　　 临回家的前几天还是十分沮丧的，因为我的问题爸妈解释不了，而他却迟迟未来。临回家的前一天，爸妈就没有蒸包子，也没有贴薄饼。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门外的柴火垛和光秃秃的树。我想他终究是不会来了，就去找邻家的小孩子玩，他家的小卖部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了，也是要准备回家。所以平时显得拥挤的门面在今天显得空旷起来。我们商量玩什么东西，商量了半天才决定玩卡片。卡片是我孩童时代最爱玩的游戏，它是用几张纸叠成一个方块状，分正反面。然后一个卡片去打另一个，把卡片打成另一面就算是赢了。在冬天玩这种游戏是分好的，不仅可以健身，最主要的是可以驱寒。我们玩了一会儿就感到十分累了，在休息的时候我看到在垃圾池旁看到了那个脏兮兮的背影，和他熟练的找食物的动作。
　　 我飞快地跑向他，邻家的小孩子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但同样是孩子的好奇心驱使他跟着我一起跑了出来。站在他的背后，却有点紧张起来，还是那副装扮，几根腿毛还在痛苦的挣扎着。一样的衣服却显得空旷了。他并没有在寒冷的冬季里而被冻的瑟瑟发抖，他在我幼小的心里是显得伟岸和高大的。邻家的小孩子紧紧地抓着我的破棉袄，让我回去。我开始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说出了憋在我心里一个多月的问题：
　　 “唉！你说叶子只有在秋天才会落吗？”
　　 他并没有回答，还在找着食物。我以为我的声音小了，于是就鼓起了更大的勇气，大声的向他喊道：
　　 “唉！你说叶子只有在秋天才会落吗？”
　　 他略略地转了一下头，还是没有回答。邻家的小孩子拉着我的衣服让我离开，我并没有理他，打开了他的手，又使劲地喊了一句：
　　 “你这个人，怎么不答应啊，回答我啊！”
　　 他猛地站直了身子，转向我，邻家的小孩子被他深陷的眼睛给吓跑了。我也有点害怕，后退了几步，但并未离开。鼓起了勇气与他对视。他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向我狂吼：
　　 “叶子都落完了！叶子都落完了！你给我滚！给我滚！不要烧我的叶子！不要烧我的叶子！不然我弄死你，不然我弄死你！”
　　 我顿时被他恐怖的样子给吓哭了，这时我爸飞快地跑过来，在他的身上狠狠地踹了几脚，他也只是转过脸去，继续找他的食物。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都没有缓过神来，任凭我妈给我买了多少包方便面，我的心情依然没有好转。我爸妈吓得厉害，带我去看医生，医生也不知从何治起。只是我说了一句：
　　 “叶子只有在秋天才会落吗？”
　　 我妈赶紧回答了我：
　　 “是的，是的，怎么还问这个傻问题！”
　　 听了我妈的回答，我好了一些，但并不开心，因为我知道那并不是我想要的答案。也许我的答案只有那个被我爸妈和所有人称为乞丐的人才能回答我，而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这个答案也许我穷尽一生也无法知道。
　　 2010年的夏天，我大学毕业。在我曾上过初中的地方当上了老师。十几年过去了，学校变了一个样，我爸妈也早已不在这开小卖部了。当年的垃圾池没有了，因为在更远的地方有了更大的一个垃圾池，这次不是学校建的了，是当地政府出资建的，说是为了维护本乡镇最高学府的形象。我对“形象”不感冒，只是在垃圾池旁出现乞丐的时候，我依然会有问那个问题的冲动：
　　 “唉，你说叶子只有在秋天才会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