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性地临窗而坐，习惯性地把头转向车窗外。窗外有树，不时映入眼帘，这惯常见到的场景，却让我像第一次看到那样，睁大了眼睛。
　　 一路上，我的眼睛几乎就再也没离开过窗外，没离开过这些树。我凝望着这些树，这些落光叶子的树，三三两两，立在冬日的旷野中，像一幅幅剪影画，有种超乎寻常的美，把我紧紧抓住，甚至让我想起鲁迅《秋夜》里那句“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虽然现在是白天。取出手机拍了一张又一张。
　　 我不知道这些树的名字。是在去芜湖的路上，应该和我们江西差不多，我怎么好像是第一次看到？是因为这种树，还是因为冬天在路边见到这种树？
　　 暖黄的阳光照在冬天空旷的田野上——这个我一直酷爱的背景似乎也不可忽略。
　　 出差回来随手把这些树的照片发到博客上，取名为“树的影子”。这明明是树本身，并不是树的影子，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要用这个名字才能把我的感觉反映或者表达出来。有朋友在后面评论说感觉像北方，还说北方一到冬天，景物寂寞萧条，我大惊，北方？寂寞萧条？我怎么感觉如此温暖和欢喜呢？甚至觉得比枝繁叶茂时更有味道。
　　 一次下乡途中，忽然眼前一亮，竟然再次看到了这些“树的影子”，这次不是三三两两了，而是一小片，在路边稍远处，落光了叶子的树，立在空旷的田野中，紧紧地抓住我的眼和心。车子转弯看不到了，收回目光注意眼前的树，竟发现也是如此。每次经过这里都要凝望很久。后在另一乡也看到。这些都是杨树，一种速生树种，曾在本市大力引进过，不是著名的北方白杨，也不是在学校教学楼旁陪伴了我两年的意大利214杨，但同为杨树，共同点都是树干笔直，枝杈较少，也许就因为这个在冬天落叶的时候显得很突出？可那伴了我两年的214杨我也只对它笔直的树干印象深刻，根本就不记得它落光叶子时候的样子。
　　 走进山中。山不高也不大，因为在市区，所以难得。好久没去了，元旦把家搬到山脚下后，下决心要每天来走走。颈椎不适，抬头，就看见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树，在山林中仍然很快就抓住了我的视线。往里面走，眼前不时一亮，自然不是杨树，树种各异，树干或直或曲，有的简直就是歪脖子树，分枝也有多有少，无一例外的都是落光了叶子的树——我就这样仰着头，在冬日的山中边走边看，终于明白：让我迷恋的其实就是树在落光叶子后的形态。
　　 每天的锻炼变得容易坚持。每个傍晚都像去赶赴一个令人兴奋的约会或参加某种让人充满期待的仪式，下班回家快速放下饭就冲出家门，走进山中，去看那一棵棵落光了叶子的树，内心里充满一种安静的喜悦，偶有烦恼在看到它们时也会被一扫而光。和爱人聊起，他说现在树都没有发芽长叶有什么好看的？我只能笑。自己也奇怪，为什么会突然对这些落光了叶子的树如此迷恋？曾经在眼里它是“光秃秃”，它是冬天萧条和荒凉的象征，即使美丽也只是一个和田野共同构成或者构成田野的背景元素之一而已。许是因为看习惯了枝繁叶茂，或是因为马上就会长出令人欣喜的新叶？在山中走着看着，我发现有一处特别美，落光叶子的树比较集中，记得春天看新叶时这里也是最美的，也曾经很喜欢那句著名的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但现在有一点我很清楚，其实不需要等到春天，这些树现在就很美，落光叶子的树有一种特别的美，冬天，不只有洁白的雪和空旷的田野。冬天有冬天的美丽，不只是为了春天作准备。
　　 但为什么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些树？是不是因为自己真的老了？开始喜欢上了这些肃杀的事物？不管怎么样，四季美不同，人生各个阶段也有各个阶段的美，想起一篇文字里一个从小就向往做个好老太的女孩，当时感觉匪夷所思，现在想来也许我也开始在向往了？
　　 一次在网上搜毛衣，有件款式并不是我想找的，大小也很可能不合适，但衣服前面的图案感觉就像是为我设计的，它简直就是把我天天在山中看到的这些树印到了毛衣上，就冲着这图案，网购常纠结得我几乎毫不犹豫地拍下了这件“宝贝”。无意中看到挂在书房的窗帘，也是我从网上选来的，名为“古树风情”，它的主体其实也是这些没有叶子的树。
　　 一直不知这份迷恋来自何处，甚至不知我到底喜欢这些树的什么。一次看到一则关于学雷锋的电视报道，在结尾时，主持人形容50年后回顾雷锋事迹的感想时，提到了她身边的树，画面切过来，竟然就是这些落光了叶子的树，我竖起了耳朵。主持人说是北方的树干，然后用了三个词来形容：清晰，感动、坚强——后面两个词就我对于这些树的感觉来说显然很牵强。
　　 但清晰呢？我不能确定，当我想起这些树时，脑子里还是浮出了“树的影子”这几个字，明明就是树本身，我怎么会想到“影子”？影子是模糊的，但影子的魅力就在于这模糊吗？抬头望望这些树，低头看看自己身后的影子，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影子省却了许多细节，呈现出一种简洁的美，因为这简洁还呈现了一种清晰的美，就像中国画的线条美。
　　 冬天是寂寥的甚至是荒凉的，但同时它也是简洁的，清晰的，呈现出世界本来的面目。我喜欢简单的人生，简洁的文字对于我也有种无可抗拒的吸引力，虽然自己习惯于拖沓冗长，也曾迷恋过繁复的文字。春天犹如新生的婴儿或者少儿，成长的痕迹明显，所以显得尤其令人欣喜，但我们不可能永远停留在童年，成熟甚至凋零时也有其美。
　　 日日走进山中，日日陶醉在这些“树的影子”中。下雨了，仍然撑了一把伞走去，仍然仰头去看那些落光了叶子的树，没有了温暖的阳光和高远的蓝天作背景，我发现它们仍然很美，甚至阴霾的天空也变得不再阴沉。它的美在它自身，与背景无关？当我透过这些落光了叶子的树干枝条去望天空时，我发现，它们的美和它们的背景其实是相关的，甚至是融为一体的，黑色的树干枝条把天空划分成一块一块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留白，它们的美就在于这留白。落光叶子的树，树干枝条间有了更大空隙，留白更多更有变化，也能透进更多的光和亮，在有与无之间，明与暗之间呈现一种特别的美丽。那片落叶树集中地之所以更吸引我，原因也在于此。人生需要留白，需要有张有弛。文字也需要留白，需要有取有舍。
　　 山下是个有湖的公园，湖边有垂柳。刚过春节，天气还挺冷的，多在山中漫步的我，一次听同事说远看柳树好像就长出新叶了，便在一日的漫步中踱到了湖边，树上确有不少叶子，走近才看清这些柳叶大都已枯黄或者在转枯黄，上网查才知看似柔弱的柳树竟然是发芽最早，落叶最迟的一种树。柳树的枝条很特别，有种曼妙的美，但它们过于细密，我开始没在意，当我透过它们去看天空时，才发现它们有和那些“树的影子”一样的美。
　　 其实一种风景就有一种情调。这种情调，这种美，只属于一种风景，它无法概括，甚至无法形容，就像喜欢一个人，并不需要很明确的理由。
　　 又过了些日子，湖边的柳树已经披上了一层清新的薄薄的绿装，在微风中舞动它们曼妙的身姿。山中的这些树仍然没有什么变化，我仍然日日沉醉其中。有一棵歪脖子树，弯曲的树干上是同样不规则而短小的枝条，从枝条的空隙望过去竟有些“梅花点点”的味道。当我再一次凝望时，心里很清楚：这里很快也会绽放出点点新绿，我也将从这些“树的影子”中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