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他还在灯下忙碌着，桌上的瓶瓶罐罐映着幽蓝色的光。“三比二比一”他嘴里小声嘟哝着，神情严肃而认真。终于，试验进行到黎明时，一个跟真鸡蛋无二的人造鸡蛋终于出炉了，他不由自主地长长吁了口气。吁过一口气后，心里并没觉得轻松，反而沉重起来。
　　 “难道我就要去做自己一直不齿的不法商贩吗？难道一直以来自己坚守的道德底线真的最后崩溃吗？不，不能！”他想着，有些纠结。然而，瞬间，他脑海里又出现了一大堆交费单：母亲的住院费、儿女的兴趣班、同步辅导班费用、房租费、水电费等各种费用，叠加起来像一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脸不由自主地痉挛着，似乎在进行着垂死的挣扎。“我不要！我不能这样做！”他在心里嘶吼，但另一个声音却同时出来对抗：“钱！没钱你不配做一个儿子！没钱你不是一个好父亲！没钱老婆傍大款！”。“是的，我实在是个可怜虫、倒霉蛋、窝囊废”他自言自语道。四十年的人生经历，像电影画面在他脑海里演映......
　　 二十多年前，他上中学，曾有过向报刊投稿被采纳的经历。那时，他志向不小。他不停地写呀写呀。虽然他的文字功底尚可，终因数理化太差，在高考中，还是名落孙山。因一心痴迷于文字，无心复读，后被村小学聘为民办教师。业余时间一门心思扑在了读书写作上。
　　 那个年代，文学青年还真是耀眼的光环。虽然他五短身材，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却娶了个漂亮的媳妇。媳妇不但漂亮，而且贤惠，家里家外收拾得井井有条，地里的活不到万不得已不让他插手。
　　 不知从哪一天起，这社会变了。村里变化最大的就数张氏四兄弟了。张家兄弟姊妹八个，家里穷，吃不饱，穿的是破衣烂衫。据说，他们的母亲蒸馒头时，蒸不到十分钟就被儿子们揭开笼盖取出来生吃，等到出笼时，馒头已经所剩无几。张氏兄弟一个个学习倒数，长得凶巴巴的，三十岁时还说不上媳妇，改革的成果却最早惠及了他们。据说是承包了什么工程。短短一两年，纷纷在村里率先盖起了楼房。络绎不绝的媒人也踏破了他们家门槛。于是，村里人眼中的混混们都先后娶上了俊俏媳妇。
　　 那天，他在街上遇到张老大，只见张老大西服革履、皮鞋锃亮，经过仔细修饰的头发在阳光下熠熠闪着橘红色的油光，一条红绿相间的领带一本正经地套在脖子上。走路一改往日耷头蔫脑的旧颜，取而代之的是昂着头，一副雄赳赳气昂昂不可一世的派头。此刻张老大再也不像以往遇见他时恭敬地叫声“王老师”那样打招呼，而是斜觑着他走过，那神气似乎在向他炫耀一件稀世珍宝一样，同时嘴角露着嘲讽似的笑。嘲笑什么呢？是嘲笑他的衣着寒酸，还是嘲笑他民办教师的身份，抑或是嘲笑不值一文的知识？！
　　 接着，村里类似张氏兄弟的事层出不穷。人们都在通过各种手、各种渠道纷纷搂钱。
　　 开始时他还对这些混混般成为暴发户的下三滥不屑一顾，但慢慢地自己家人的生活水平跟别人家的生活水平悬殊越来越大，之前人们对他的仰视也变成了蔑视，于是，他也坐不住了。终于辞掉民办教师的工作，随庞大的打工队淘金去了......
　　 兴许他有些木讷，对于村上人擅长的泥瓦匠手艺，他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学会的，但由于笨手笨脚的，大家没人愿意跟他合伙，他只好去做最笨重挣钱最少的小工活。
　　 多少个夜晚，他躲在被子里流泪，他努力用不停地劳作来麻痹自己的神经。是的，生活毕竟不是做学问，生活必毕竟不是搞文学。
　　 辛苦了一年，本指望能年根算账回来给家里人都添件衣服，买台儿子嚷了很久的电视机。但是，当他和跟他一样靠苦力挣钱的工友们一起出现在包工头的家里时，哪里还见到包工头家人的踪影？——人家早携款迁居省城了！生活给了他残酷的一棒！
　　 年后，他听从亲朋的建议前往南方工厂打工。期间换了很多工种，不是工资太少，就是老板心太黑，克扣严重，总之，他的辛苦对家里的经济状况并没有太大的改善。媳妇坐不住了，也前往南方的另一座省城打工。短短一两年，媳妇就变了，打扮得妖艳十足，头发被染成五颜六色的彩色，曲里曲弯的披在肩上，眉毛明显是纹过的，血红的嘴唇是漂过的，连那曾经白里透红的脸颊也涂成刺眼的直白色，那长长的睫毛也被接上一截，夸张的长如布娃娃的长睫毛一般。说话也一改曾经的温言柔语，总是用一种命令的、不耐烦的语气跟他说话，大多时候似乎不屑跟他说，只用眼神示意。眼里放出的那两道刀子般的利光，直刺得他惶恐恐的万般难受。除此之外，关于媳妇的风流韵事也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那消息如炸雷般直震得他惊慌失措，他揪拽着自己的头发欲哭无泪，欲嚎无声。那晚的月光惨淡，他如幽灵般游荡在村后的山路上。从张氏兄弟的发迹，到在某局当领导的魏某的暴富，到媳妇的变化......他想了很多。
　　 对打工失望的他下决心先到自己所在的小县城做点小本生意。
　　 从卖烧饼做起，起早贪黑，直累得腰疼背酸的，收入还是仅够糊口。那曾经酝酿诗情画意的大脑，不得不绞尽脑汁想赚钱：钱，钱，你到底是个什么魔？你诱惑着人们让卑微变高贵，让猥琐变风光；你让好人变恶人，你让丑陋变美貌，你让真变假；你逼迫着人们撒谎，你制作了多少悲剧？！你出卖着人的灵魂，你掩盖了多少虚假？！你又酝酿了多少惨案？！
　　 思绪又回到了现实。什么良心啊，道德的，统统去见他妈的鬼去吧！唯有钱!努力挣钱才是硬道理，有钱就有尊严，有钱就有做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的基础。
　　 想到此，他心中的信心更大了，信念更坚定了。“不管了......”他心里想着。
　　 人造鸡蛋试验成功了，从明天起，就开始批量生产这种低成本高利润的人造蛋。
　　 天，已经大亮，他推开窗，一阵风吹来。他望着人声鼎沸的早市，笑了。那笑有些惨淡，有些无奈又有些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