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把我累坏了。家里要装修了，要归拢收拾东西，俗话说“破家值万贯”，那些陈旧家具，卖吧，不值几个钱，不卖吧，与新装修完了的房子会不协调，也跟不上形势发展的需要。等房子装修好了，就没有这些在过去那些岁月曾经辉煌一时的，已列入陈旧之列家具的一席之地了。按照儿女们的意思，就是一个字“卖”，通通地“卖”。我扭不过他们，一狠心，一跺脚，一咬牙，“卖”。要卖这可痛快了，收破烂的足足装了一大车。你说那么多的家具，什么大立柜、五斗橱、写字台、书柜、梳妆台、碗架柜……加一起一共才卖了一百多块钱，我真是心疼得欲哭无泪呀！没办法，谁叫时代发展了，历史的车轮向前驶，咱也得进步呀是不是？卖就卖了吧。
　　 接下来就是衣物清理了。结婚三十多年了，再加上婆婆的家底，虽然没有多少值钱的玩意，棉衣棉裤，羽绒服，呢子大衣，上衣。春夏秋冬的衣服，几个立柜，壁橱里都装的满满的，卖吧，不值钱，也舍不得卖，扔吧，就更舍不得了，那不是败家子吧。只好留到现在。现在可好，家具没了，东西散落一地活脱脱就是一个旧物市场，东西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收破烂的只拿了一些他们能卖上价的走了，剩下的装进塑料袋都准备丢进垃圾箱。我正收拾着，忽然眼前一亮，一双手心牛皮背面红色呢子，里边是棉花做的皮手闷子出现在我眼前。我急忙拿起来把它放在手心，抚摸着红色呢子面，虽然有的地方已经磨平了，但是颜色还是那样的红得耀眼火热。手心的皮子还是那样的光亮，柔软。一种已经淡漠已久了的，亲切温馨的感觉油然而生。那些陈年旧事都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卷起阵阵波澜，使我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
　　 四十多年前的光复路，都是清一色的平房，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清一色的棚户区。一个小院几户人家。用一条条胡同隔离了几栋平房为一居民“组”，十多个居民组连在一起叫一个“委”。委里最大的领导就是委主任了，是一方最大的父母官，居民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如：谁家吵架了，谁家夫妻闹离婚了，谁家被盗了，谁家有困难了，邻里之间闹纠纷都少不了委主任去跑前跑后地去协调解决。那个年代还没有计划生育的政策，所以哪家都有很多个孩子。我记得我爸爸在委上当治保主任的时候，晚上去巡夜检查户口，当查到我的一个同学家的时候，只见一铺大炕上几个没有被面的棉花套里露出一个个的小脑瓜。爸爸上前掀起棉花套一看，只见赤条条的九个像小泥鳅一样的孩子卷曲在一起。我的另一个同学家一共十四个孩子，死了一个，还剩十三个孩子。是大孩看小孩，小孩很小的时候脖子上就挎钥匙，看家望门了。那时候是老大的衣服老二穿，老三，老四……一个一个地传下去，补丁摞补丁，直到坏得不能穿了为止。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因为推门就可以看见邻居，有事可以找邻居，有好事邻居可以分享快乐，有纠纷邻居可以帮助劝解。邻居是一个具有百家姓的大家庭。在一条胡同里，因为那时还没有计划生育，所以有很多和我同龄的孩子。与我最要好的有两个姐妹，我们是整个胡同里最漂亮，学习最好的三朵姐妹花。除了上学，睡觉，家里有事不在一起外，几乎天天都黏在一起，就是连吃饭，也总是一手拿个大窝头，一手拿根大葱或咸菜什么的，不是上你家，就是上她家，掰不开，扯不断。
　　 她们经常在我家，那是因为我爸爸非常喜欢养花，花朵开放的时候很美丽和我们仨一样。我家窗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卉。两棵大紫灯笼花娇艳欲滴，月季花争相吐艳。巨大的花椒树飘荡着花椒特有的香味。小小的院子里种满了芨芨草，步登高，牵牛花，鸡冠花，万年红……最香的是黄色夜来香。我们经常会把花蕊小心翼翼地掐下来，夹藏在书本里，作为标本，看书写字的时候，打开书本，用鼻子去闻花的芳香，那真是一种陶醉和享受。她们特喜欢我妈妈做的用苞米面、豆面和在一起蒸的香喷喷黄澄澄的大窝头，没有菜，干吃也香甜。妈妈当时是在蛋禽厂上班，经常会分一些小肉边，坏鸡蛋回来，大家分着吃。
　　 我们喜欢去小华家，那个时期市民都吃供应粮。每一个月每人七斤细粮，六斤大米，一斤白面，半斤豆油，每到春节才会多给一斤精粉。小华的爸爸在面粉厂工作，经常会扫一些土粮（就是扫起撒落在地上的，带着土的麦子回来，然后用水反复掏洗干净，晒干，挑净麦子里的杂物，再拿去粉碎，蒸出来虽然不像白面馒头那样的洁白，有时吃起来还会牙碜，但是在那粮食紧缺的年代，能够经常吃到馒头，也算是玉食了。没事的时候，我们大家就坐在炕上一起挑着土粮，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我们不太敢去小霞家，那是因为她爸是练武术的。在家的时候，非常严肃，很少看到他脸上露出笑容的时候。我们即使去了，也是都非常小心翼翼地，悄悄滴进村，小声说话，细声细气，憋得嗓子眼难受，憋得小脸通红。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学校停课闹革命，工厂停产也闹革命，我们却在一起学会了织，绣，钩。用鞋带拆下来的线接在一起，勾出各式各样的台布，窗帘，门帘，背心……学会了看书，下棋，做饭，写点不能算文章的小文字。
　　 我们三个人的妈妈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贤淑，温柔，美丽。这种美德是中国传统典型的贤妻良母型的统一模式。小霞的爸爸脾气不好，粘火就着，她的妈妈老实厚道，挨打挨骂是常有的事。但是她的妈妈会讲好多好多的故事，我们总是会趁她的爸爸上班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去她家，听她妈妈讲些有趣的故事，约莫她爸爸要回来了，才都悄悄滴溜走了。
　　 我妈妈人长得漂亮，是当地有名的陈大辩，心眼好，性格温柔，贤淑，待人热情，左邻右舍都愿意来我家做客，我妈妈从来都不嫌弃。妈妈心灵手巧，会做各式各样的鞋，穿着即舒适又漂亮，小媳妇，老太太们都喜欢让我妈妈教给她们怎么样去做好看的鞋。妈妈做点饺子或什么好吃的了，总是东家送一碗，西家送一碗的。邻居们也是如此，有什么好吃的，总拉不下了我家。
　　 我王娘，也就是小华的妈妈，在制帽厂上班，我们三姐妹的衣服都是出自王娘之手。我至今还保留着一张我们三姐妹少年时期的黑白合影照片。照片上的三个青春靓丽的，都梳着长长大辩子的少女，透出一种古典美。身上都穿着黑色的百褶裙，白色镶边的短袖衬衫，亭亭玉立，婀娜多姿，在那个时期算是最时髦的服装了。现在一看，哇塞，简直是几十年前的电影明星一样呀！
　　 王娘的人好，手艺又好，所以找她做衣服的人很多，她都不好意思拒绝，只好自己回家再加班加点，起早贪黑地赶工，却从来都不收一分钱。她拿我们如同她的亲生女儿一样看待，有什么好的服装样式了，她就挤时间给我们做出来，看着我们几个如花似玉的花骨朵穿在身上，含苞待放的娇媚，甜在她的心里。有一次，大年二十九了，她才忙完自己手里的活，又要给我赶制上衣好过年穿，整整忙了一夜都没合眼呀，三十的早上，看着我穿上她忙活了一夜做好的，合身的新衣服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由衷欣慰的笑容，常常地出了一口气，一夜的疲倦也在这长出的气中烟消云散。
　　 毕业以后，在那个上山下乡的年代，一切升学梦都成了泡影。小华下乡抽回来被分配到市女子监狱。小霞下乡后抽回来被分配到市酿造厂。我没有下乡，去了我大爷的工厂当了一名铸造工。就是因为毕业当时没有下乡，才与升学失之交臂，今生无缘了。那时的冬天很冷，我上班的路途又很远，需要倒两遍车。那时不像现在的公交车这样多，这样方便。现在实在没车还可以打出租车回家，那时候是天气越不好越没有车，有一次等了好长时间也没有车，我们大家一起往家走，走了两个来小时才到家，到家的时候手都冻木了，生起了冻疮。王娘见了非常心疼，贪了几个晚上时间，为我精心做了一副皮手套。里面蓄的新棉花，手心部位用黑色的牛皮，手背补上红色的呢子面，戴在手上显得华丽，大方。我带着它骑着自行车，再冷的天也打不透。带着它，走过了多少艰难的岁月。如今我退休了，它也完成了使命，沉睡在角落里默默无闻。
　　 看见了这副皮手套，就让我想起了当年那个和蔼可亲的王娘，她为我们付出了多少心血，却从来没有抱怨和索取，她的这份爱，是那样的深厚，是那样的浓烈。这份亲情，不是用钱来衡量的，也是用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她的音容笑貌在我眼前浮现，使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怀念过去那些年代，那些人，那些事。王娘多好的人呀，她的心是金子，在我的心里闪闪发光，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是在王娘临终之前没有见她一面，尽我这不是亲生女儿又胜似亲生女儿的一点孝道。
　　 王娘，愿你在天堂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