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光明的梦想(小说)
1
依蓝——依蓝——
不紧不慢忽远忽近又执拗不消的一个声音,在依蓝的耳畔一直回响,就像施了魔法,牵着她不停地往前跑,跑出城市,跑到野外。四周空旷无人,只有春天的风像一双挠痒痒的巨手,经过的地方,蔷薇嘻嘻嘻地颤乱花容,粉的白的花瓣洒了一地。哗啦一声,白的变成一群鸽子,扑棱着翅膀奔向水青色的天边,化为橘红太阳上的一抹剪影;粉的幻化成一大捧蝴蝶,扇着翅膀飞飞停停,停停飞飞,逐渐消失在渺茫的原野尽头。
就在蝴蝶失了踪影的地方,冒出来一大一小两头花白的奶牛,母牛有一下没一下地舔舐着小牛的额头、身子,小牛依偎在母牛身旁蹭来蹭去,嘴巴就衔住了母牛的奶头,那奶包鼓胀鼓胀的,粉嫩粉嫩的。母牛回过头来,眯缝着眼睛望着依蓝,笑了,又白又浓又香的乳汁,从余下的奶头流水一般泄下来,汇成了白汪汪的溪流……
依蓝都看傻了,她眼看着母牛冲她笑,眼看着母牛的奶汁在草地上蜿蜒,又眼看着母牛小牛笼罩在一环朦胧的光晕里。
依蓝——依蓝,那个声音又钻进她的耳朵,她的双臂、双腿变成蝴蝶一样的翅膀,身体轻了,巧了,慢慢慢慢脱离地面,被那个声音拖着,往前飞。
飞到一个地方。那是一片无际的草原,中央生着一棵擎入蓝天的大树,大树顶梢悬挂着一个大蜜柚做的太阳,旁边是一根大香蕉做的月亮,树枝上挂满了杨桃装扮的星星,先前的白鸽缩着翅膀停在树梢假寐,消失了的粉蝶在空中翩翩起舞。
翅膀忽地重新变回胳膊和腿,依蓝跌落到树下的草地上,仰头一望,起舞的粉蝶组成一行印在空中的字——梦想之地欢迎您!
梦想之地?
她好奇地站起来四处溜达。一个身着蓝天一样颜色航空服的男子,敬着标准的军礼,胸前的五星红旗标志熠熠生辉。航天英雄聂海胜?走近一看,她的眼睛不相信地睁得老大,他,他,他居然是她的学生王一航的中年版。她冲他招手,叫着“王一航王一航,我是依蓝老师”,中年版的王一航英气逼人,对她却视而不见。
她继续往前走,又看到一个穿白衬衫黑燕尾服温文儒雅的男子,面带微笑打着手势在作演讲。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她眼睛睁得溜圆,发现他是她的语文科代表张文学,当然,是多年以后的成年张文学。
她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就在这时,前面出现一个奔跑着的年轻男子,身披五星红旗,一边举着金牌狠劲地吻着,一边腼腆地笑着挥手示意。世界游泳冠军孙杨?来人跑到跟前,是她的学生体育委员周帆。她赶紧笑着迎上去准备问个究竟,周帆却当她是空气,夸张地吻了一下金牌,跑开了。
她愣在那里,这是怎么了?学生们怎么都成了这副模样?他们怎么都不理我?她沮丧地低下头,一脚把面前的石子踢飞,石子直接射到不远处浓密的杂草里。
嘶——一条灰黑色的蛇条件反射似的从草丛里直起身子昂起脑袋,颈部膨大扩张开像一把大饭匙,发出呼呼的响声。
啊——从小怕蛇的她捂着耳朵尖叫起来,双腿就像投进锅里的干面条,被水浸得软绵绵的,想转身跑怎么也拔不开步。
依老师,别怕,是我,是我,我是您的学生郝光明,郝光明呀!蛇头幻化成郝光明的头,拖着灰黑细长长满鳞片的蛇身子,扭着S步向她滑来。
她脸色惨白,冷汗涔涔,浑身发抖,嘴巴僵硬得发不出一丝一毫声音。眼看着人脸蛇身的怪物近了,近了,更近了……
2
一个激灵,依蓝醒了,发现自己趴在卧室的小书桌上,内衣濡湿全身潮漉漉的,额头的汗渍把铺开的纸都洇湿了。她惊魂未定,发了半天呆,深深吸了一口气,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又跑去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浇了脸,才真正醒过来。
重新回到卧室,她开始细细地梳理刚才梦里的点点滴滴。仔细回想起来,类似的梦,她先前做过两次,都是调到市中心区阳光小学后做的。
第一次该是去年冬里,冷得蜷在被窝里像一坨苕糖拔不出来的时候。那时,她刚到阳光小学几个月,带四四班的语文课兼班主任。虽然熟悉了教学流程,但还没摸透学校人事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她班上就出了一件说大也不大却影响她情绪好久的事情。
一天,她正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班上的体育委员周帆跟旋风似的夹带着一股寒气卷了进来,冲她直嚷,依老师,依老师,郝光明,郝光明他,鼻子被砸出血啦!她顾不得多了解情况,跟着体育委员撒腿往楼梯间跑。
一路上,周帆像一尊小蒸汽炉,呼哧呼哧地冒着白气,断断续续地给她讲了事情经过。原来,上一堂课他们班是体育课。下课后,同学们都往楼上教室跑。郝光明刚跑到二楼拐弯处,迎面就飞来一面乒乓球拍,他躲闪不及,球拍直接砸到鼻梁上,一时,鼻血如注。
周帆用手比划着,依老师,郝光明的鼻子就跟破了一样,地上都流了这么大一摊血。上班两年多,依蓝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种事情,她一见周帆这一比划,脑袋就大了,心就慌了,这可得了?流了这么多血,家长那儿怎么交待?
等到了二楼走廊,也就是事故现场,她一眼就瞧见郝光明同学眼泪汪汪的,鼻子青肿,鼻根部稍稍凹了下去,破了一大块皮,血渗出来又凝固了,就像是戏台上的丑角错把白粉涂成了红颜料。两个鼻腔都塞满了卫生纸,胀鼓鼓的,他只能张着嘴巴呼吸,疼得丝丝丝地倒吸冷气。歪歪斜斜的旧校服被撕烂了一块,破口子迎着风招来摆去。楼梯的地砖上,一大摊半干的血迹,周边散着星星点点已经干涸的,叠在一起就像一枝残败的红梅,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和火药味儿。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抢着告诉依蓝,那个肇事的是六年级的同学,闯了祸不仅不道歉,还跟找他讨说法的郝光明扭打起来,把光明的衣服都给撕烂了。两个人打架的事周帆没有说,看来是在他跑来通知她的过程中发生的。她扭转头,闯祸的同学此时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满不在乎地晃着比郝光明高一个头的身子,嘴一张一合嚼着口香糖。
依蓝的心里就有了一根引线,正准备点燃爆炸来着,贾副校长夹着讲案经过。她冲依蓝微微笑了笑,依老师你也在呀。依蓝压住心中的怒火,请教了她一声,把事情经过大致讲给她听。
她了解情况后,微微蹙了蹙眉,扫了肇事同学一眼,把手一挥,天寒地冻的,都围着干嘛?散了散了,快上课去。围观的同学一哄而散。她又冲那个肇事的男生一挥手,你也去吧,下次注意点。转过身来,对着依蓝解释,六年级忙着呢,升学是大事,耽误不得,你说是不是?
依蓝只好点点头,那是,那是。可是……她刚一转折,想说这砸得不轻,得通知肇事学生家长来学校带光明去医院检查检查,贾副校长适时截断了她的话,我就说嘛,本科生就是不一样,依老师知道顾大局。说完拉过郝光明,拍拍他的头,郝光明,你去校医务室处理一下。以后碰到这种事放机灵点儿,反应快点儿躲快点儿,啊?稍顿了一下,又似想起什么,回去跟你家里人好好说,就说这是一场误会,钱局长的儿子是不小心才砸到你的,记住了啊。
郝光明默默地看了贾副校长一眼,又瞥了依蓝一眼,嘴唇蠕动了一下,又迟疑了,终是没有作声,垂下头,拖着脚步,慢吞吞地向校医务室走去。
依蓝愣在那儿,脑子里就一个疑问,钱局长的儿子?钱局长的儿子?她探询地望着贾副校长。贾副校长又微微一笑,等郝光明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神秘兮兮地跟依蓝说,依蓝哪,刚才那个同学是市教育局钱局长的儿子。话点到这里,话锋一转,这个郝光明来我们学校借读,多亏了钱局长松口……
依蓝算是明白了,贾副校长的意思是郝光明这事儿,不仅不能找肇事学生家长,还得自认倒霉,还得外带感激涕零。这都叫什么事儿?可依蓝敢怒不敢言,毕竟人家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自己也犯不着为了一个学生去顶真。本来,她还担心郝光明的鼻子被砸成这样,家长会跑来学校找她这个班主任不依不饶,这下,她倒不用担心了。果然,直到郝光明鼻子消肿,外伤结痂脱皮,都没有人找来学校。他的爷爷奶奶,还有妈妈,确实都是“明事理”的。
这件事,就这样算是过去了,依蓝也没想把它放在心上。只是现在追溯起来,与今天的梦类似的第一个梦,还就是这件事后一个晚上做的。生活就这么奇怪,有些事情不管你在不在意,它发生了就是发生了,终会以这样那样的形式,在你的生命里留下痕迹。
3
与第一个梦几乎一模一样的第二个梦,就是半个月前做的。
彼时,阳光小学接到市教育局通知,说国家教委专家组不日将来学校检查工作,同行来参观的有北京、上海的部分小学校长。一把手校长在省里参加校长精英培训,学校的日常工作暂由分管教学的贾副校长代理。在布置迎检的工作会议上,贾副校长一再强调了两件事,一是要重点突出表现学校的素质教育成果;二是各位班主任、主课老师,都要给学生们灌输好“每周四是学校无家庭作业日”、学校一直都在给学生们减负的思想,千万不能在这上面出了纰漏。
对于这个所谓的“无作业日”,学校老师们是很反感的,尤其是主课老师,都说出这个政策的教育专家是脑子里进了水,闭门造车瞎折腾。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也是中国特色,老师们依然我行我素,“无作业日”那天照样有作业,只不过是事先在家长会上就给家长们交了底,“无作业日”那天的家庭作业说起来是由家长布置的。依蓝是随大流的。经验不足的她就大意了,在给班上的学生们交待这件事时没有不遗余力,没有炒剩饭一样翻来覆去地炒。
事情就出在她班上了。
上面来人挑在星期四,检查团、观摩团在各级领导、各路媒体的前呼后拥下,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阳光小学校园。一切都按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眼看着太阳就要西沉,检查团、观摩团即将结束行程离开学校,负责陪同的贾副校长他们终于松了口气。
经过四四班教室时,观摩团的几位上海来的校长对教室后墙上的板报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走进教室去观摩。正是校本课时间,各年级的学生根据自己报的兴趣班,有的在画室画画,有的在琴室弹琴,有的在排练厅跳舞,有的在阅览室看书,有的在操场上打乒乓球、篮球,只有极个别学生待在教室里。
走进教室的观摩团校长们,发现空荡荡的教室里就只有一个学生。他坐在最后排,正趴在桌上写着什么,一见有人进来赶紧合拢本子往课桌里塞,手忙脚乱地,本子连同课本一起掉到地上。校长们就有些好奇,有人捡起本子和课本,随手翻起来,翻着翻着就相视一笑。学生慌神了,忙着解释,不,不是家庭作业,是,是没做完的课堂作业。大地方来的校长更加“好奇”,故意笑着说,全班就你没做完课堂作业?你是不是在班上坐最后一把交椅呀?学生的脸涨得通红,分辩说,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那是怎样的?学生到底还小,没有懂贾副校长眼光的一再暗示,如实“招了”,是,是家庭作业。不过,不是老师布置的,真不是我们老师布置的。学生都快急出眼泪了,我,我回家还要帮爷爷给爸爸擦身子,帮奶奶洗衣服、穿针引线做鞋子,所以就想趁校本课……
贾副校长当即差点气晕过去。好在,观摩团的那些个校长们哈哈一笑,你一言我一语地感叹起阳光小学的素质教育搞得多么有特色,转移了检查团领导们的注意力,才算是补了这个漏子。
这个坐在最后排赶家庭作业的学生,就是郝光明。
4
把梦梳理了一遍过后,依蓝淘洗出了两个问题,其一,三个梦并不完全相同,确切地说,前两个梦大同小异,都是做到母牛回头冲她笑奶汁流成了河就没了下文,她傻愣愣地就醒了,就觉得莫名其妙,然后,就忘了。第三个梦前面也有梦到母牛对她笑,奶流得到处都是,后面却多了诡异的“梦想之地”的遭遇;其二,前两个梦都是在郝光明同学生事之后做的,而这第三个梦,要不是郝光明,自己还醒不来呢。
意识到这两个问题时,她自己都吓自己一跳,忽然想到了什么,难道……还真是人们常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顺着这个思路,她的目光就触碰到了书桌上摊开的一份试卷,和紧挨着的一叠稿纸。试卷,是郝光明同学的语文期中考试试卷,朝上的那面是作文,统一命题《我的梦想》。而稿纸,是用来写思想认识的。
思想认识与郝光明的试卷紧密关联。这两样东西,此时就如一蓬香花刺,生生地把依蓝的目光扎出一个又一个无形的窟窿。
今天是周日,明天是周一,在这十几个小时之内,除了睡觉,她必须得完成这个思想认识,明早升旗仪式之后交给贾副校长。关于这个思想认识,她从周五下班回家就一直在琢磨,琢磨来琢磨去,废纸篓里都装了一堆纸团,稿纸也成功瘦身,还是狗咬石碾子无从下口。被逼无奈,今儿下午坐那儿冥思苦想企图榨几个字出来交差,谁想居然给睡着了。
然后,就做了那样一个稀奇古怪的梦。
5
周三、周四,学校组织期中考试。周五,学生们无一例外地被老师们安排上自习,或者上素质课,各年级的主课老师都集中在办公室里批改试卷。依蓝所在的四年级组办公室里,大家忙忙碌碌,只听见手翻试卷的哗哗声,和笔在纸上划对错的沙沙声。
声明一下,名字是我复制到文档里编辑的,不是素馨亲原文里面的。
真是不好意思,素馨亲,我检讨。
如有理解不到位的地方,还望素馨亲海涵。
我觉得这个文可以申请绝品。
嗯,真的很棒。
刚好最近在看《百年孤独》,很多地方不是很懂,但是觉得看似荒诞的故事却暗含了很多的真理,真的很棒。
素馨亲的这个梦境,和文章里的诸多隐喻,让我感觉有异曲同工之妙。
很喜欢这个小说,向素馨亲学习。
静候聆听。
首先我觉得文友冰城深雪分析的十分有道理,以至于我不知道什么。不过题材非常好。
梦想有很多,或许习近平总书记所说的“中国梦”,你也一一表现了。而且作者观察事物非常细腻,写作形式很棒,花了不少心思。
在此拜读,在此学习,愿作者安康。
亲。等我再读一次,再来给你写评。放到明天读吧,这是个既定的程序。
先露个面儿,表示我还活着。
现实社会的规则太多,形式主义也是泛滥。连学校也不例外。
郝光明的梦想很简单,但实现很难。电影天下无贼里王薄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只是为了圆傻根一个天下无贼的梦想。依蓝能够给郝光明一个满分作文,却还是不能圆他的梦。现实还是太残酷了。
贾校长是对立面的一个代表,势利、尖锐、虚伪,是挺让人讨厌的,不过在生活里是很普遍的。
哪里是干净的?下场雪,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还是不干净。
问好素馨。冬安。
也祝悠云一切安好!
真不知道,如果有梦想,我的梦想会是什么。
或者,有的只是依蓝曾经的困惑,却没有她最后的坚定。
梦想,或者终究逃不过现实。
嗯哪,梦想,终归逃脱不了现实。
不管愿还是不愿,总会主动或是被动地染上杂质。
都不容易。
作品语言诗意,精炼。内涵极其丰富。我很喜欢。
馨,你说,你写完这部作品的那天哭了,为主人公。你说,那是你第一次为你笔下的人物哭。是啊,我读完的时候,眼泪也盈满了眼眶。光明的梦想,光明,会有光明吗?会实现吗?他的行走举步维艰啊,为他,为千千万万借读的孩子而忧心。奶汁,作为一个意象,相当丰满得当,每一个老师,应该像奶牛爱小牛那样,这是依蓝的梦想,也是作者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隐喻让人深思。
一篇成功的短篇,好久不读你的字,顿觉别具一番风味。还是喜欢。
抱抱,冬天快乐。
老师应该是博爱的,应该是有博大情怀的,推而广之,人都该如此。只不过这只能是梦想,是现实不容的梦想。
本来想一明一暗,重点要表现的是郝光明的梦想,结果有些事与愿违。
如果写的东西让别人读来不是紧,而是放松,那或许就是高境界了。
天冷了,看书注意保暖啊。接下来我写字会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