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年中，大大小小有多个节日，感觉最重要的一个是春节，一个是清明节。春节，普天同庆，万家团圆，身在他乡的游子，无论山高水远，都要不辞辛苦地朝一个叫老家的地方聚拢。而清明节，虽不及春节那般的劳师动众，但一家中总是要回去一两个人。在那里，有长眠地下的逝者先人正等待着后代子孙给他们焚香、烧纸钱，于荒芜的坟头添上几抔新土……。
　　 清明祭祖，留给我最初的印象早已模糊，但有一些细节却使我终身难忘。
　　 三十年前，大约十来岁的时候，在我村庄附近的一片坟地上，每年清明节总会上演最热闹、最惊秫的一幕。
　　 有一个在外面当了官的人，每年清明回乡祭祖，都将开着的小轿车远远地停在邻村路口。那时候交通不便，小轿车开不到我所住的村庄里，更开不到村庄附近的那片坟地上。来人刚从小轿车钻出来，就开始有人围上去。那人穿着一身黄色制服，头戴一顶大盖帽，微笑着向围上去的人一边打招呼，一边发烟。从邻村到我村，围上去的人越来越多，待一起走到那片坟地上，差不多变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了。队伍中有村队干部，也有普通老百姓；有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好伙伴，也有他压根儿不认识的毛头小伙子。但据说没有一个是他的至亲。59年闹饥荒，他的爹妈都被活活饿死，甚至连表亲都死的没剩下一个。只有他命大，小小年龄却成了孤儿。后来他当了兵，并在部队升了官，再后来就成了县公安局的大领导。这样大的领导回乡上坟祭祖，已经用不上自己动手，自然有鞍前马后的人代劳添土、放鞭炮、烧纸钱，以及磕头鞠躬。一切结束后，众人开始期待精彩的一幕。像往常一样，大领导从腰间摸出一把铮亮铮亮的手枪来，接着在父母的坟堆前端端正正站成“八字”形，而后高高的举起右手，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苍茫的天空。胆小的人早已侧着身，歪着头，用手紧紧地捂着双耳。伴着“啪啪啪”三声枪响，子弹“啾啾啾”飞向远方。村子里有人听到枪响赶紧跑出来张望，我清楚记得，一位老人家大声感慨道：日你妈！浓鼻孩子疙瘩牛，发起来无估头！话毕，看看我，又一声感慨：跟你一样，从小浓鼻子扒着嘴，现在出息啦！我无趣地吸溜一下快要耷拉下来的鼻涕，似懂非懂地跑开了。
　　 如今，三十年过去了，当年风光无限的大领导也已作古，但我这个曾经的浓鼻孩子却没有发起来，愧对祖辈先人。
　　
　　 2.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清明节的前几天，我离开了淫雨霏霏的南国大地，从东莞这个大都市回到了久别的故乡。高铁的开通一下子浓缩了回家的路程，以前二十多个小时的车马劳顿，竟然只用了五个半小时就到达了信阳。
　　 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信阳的街道上、马路边，红的挑花、粉的杏花、白的梨花开得灿若云霞；储藏一个冬季能量的枝桠泛起了层层新绿。
　　 然而，没有更多的时间欣赏路边的风景，搭坐熟人的顺路车向着下一站——固始进发。
　　 3月31日傍晚，漂泊的脚步坚实地踏在了故乡的土地上。
　　 月是故乡明，人是故乡亲。陆陆续续接到了一些电话，有亲戚的，有本家兄弟的；有老同学，有旧同事，也有网上神交已久的文友。这真是个信息无比发达的时代！
　　 我临时做了个简单的规划。清明节的前三天以扫墓为主；过了清明节，我想见谁，我就去见谁，谁想见我，我就让谁见，就算是随大流、跟着蹭、瞎转悠也行。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呆多久一点不受时间限制。
　　 谢绝了一切邀约，一边扫墓，一边踏青，一举两得，将自己置身于大自然的怀抱里。
　　 乡村四月的田野，真美啊！明媚的阳光下，菜花金黄，麦苗翠绿，紫云英的花儿亭亭玉立，摇曳生姿，大地像铺上了五彩斑斓的锦缎。风漫过水塘贴着地面吹过来，沾着湿气，携着泥土的芬芳，捎着花儿的清馨，轻抚面颊，撩乱了衣襟。环顾四周，田埂上，水沟旁，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各种不知名的野花赶着趟儿争相竞放，一些倔强的小草可着劲儿往上蹿。脚往草丛里随便一踢，蜜蜂在身旁嗡嗡作响，手朝花枝上轻轻一碰，蝴蝶在头顶翩翩起舞。驻足远眺，村庄依稀可见，曾经的泥墙红瓦房多半消失，一排排新建的白色楼房掩映在绿树中；村村相通的水泥路像玉带般蜿蜒，有的一直延伸到田野中。直到看见一辆辆摩托车、小轿车驶过来，我才猛地明白自己光顾观景，却冷落了长眠地下的逝者亲人。
　　 比想象中清冷多了。三天来，只有两个堂弟、两个表弟、一个连襟先后陪着我在各个墓地之间奔波。突然之间，感觉扫墓就是做个样子、走个过场，虽然心中充满了虔诚，但形式上显得既简单又草率，完全不像这些年我在城市公墓里看到的那样（因为工作缘故，清明和重阳两个节日，差不多连续五年都在公墓里拍片子）。清明节的前三天，无法想象多达十数万人次涌入墓园的景象。他们大都以家庭为单位，少则十多人，多则数十人，拎着、扛着或抬着各种祭品，走到逝者先人的墓碑前，而后男女老少一起动手，清理墓碑，摆好祭品，最后焚香、燃蜡烛，鞠躬叩首，直到祭品化作云烟，仍然久久不愿离开，都想多陪一会儿长眠地下的亲人。可此时，我们兄弟形单影吊。按说我的家族也有好几十号人，但青壮劳力大都长年累月背井离乡，分散在全国各地，剩下的孩子们少不更事，哪里有主心骨。
　　 立在奶奶的坟前，看着又小又平的坟墓，想着他老人一生儿孙满堂，竟落得如此寒碜。突然想起三十年前，想起那位身穿黄制服、头戴大盖帽的当了官的人，想起他当时站在父母坟前，在众人的陪同下，高傲的扣动手枪扳机的情景，那是何等的威武！何等的令人敬畏！仿佛那三声清亮的枪声仍然回响在我的耳畔，再想想那位老人家说过的“浓鼻孩子疙瘩牛，发起来无估头”的谶语，顿时，我又惭愧又难过，不禁泪花打转，悲从中来。好在善良的奶奶并不计较儿孙们的不孝，依然荫庇着我们平安健康，香火传承。但我已经发誓，来年的清明节，我一定要组织兄弟们以及我们的孩子，好好给他老人家的坟头上厚厚实实的添上新土！
　　 与奶奶相比，我的岳父母大人显得更加可悲了。他们一生没有男孩，年年清明，只有女婿们代劳。不知道N年以后，那一堆荒冢会不会被我们的不肖子孙悄悄的遗忘？
　　 “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风和日丽，桃李芳菲，正是踏青扫墓时节。可是，除了偶尔看见一两辆摩托车或小轿车从水泥路上飞驰而过，再也看不到多余的人。堂弟说，好多人都提前一星期上过了坟，都急着进城干活挣钱去了。好像害怕我不相信，又接着说，要不是等你回来，谁还能等到现在！
　　 由此看来，若要再现“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凄楚哀婉的祭祀情景，除了在小学书本上去找，剩下的也只能相信说的都是鬼话了！
　　 但我仍然要告慰，告慰我长眠在这块厚土中的父辈先人们，你们的儿孙永远不会，不会忘记你们！安息吧！
　　 3.
　　 直到坐到饭桌旁，我才知道我临时制定的规划是多么无用、多么可笑！
　　 4月2日一大早，从遥远的大东北赶回来的彩云追月给我打来电话，接着余棚村的周书记也把电话打了过来。电话的内容惊人相似，晚上往流镇大聚会；口气同样不容置否，提前行动，不得有误。
　　 两位都是高中同学。军令如山，怎敢怠慢！彩云追月，一听这名字，就不是真名。但这名字风情浪漫而又富诗情画意，能给人无限遐想。难怪开博不到一年，深得铁杆粉丝和众多博友追随、喜爱。更有博友看过照片后，赞为美女和班花。想当初，我们高中文班有十来个女生，都是个顶个的漂亮，有的清新婉约，有的娇小玲珑，有的古典精致，唯有彩云追月个头高，身段又好，亭亭玉立，显得高贵大气。记得她经常穿着一身只有部队女兵才能穿的黄军装，英姿飒爽，长发飘逸。若果用花比喻高中女生的话，有的是荷花，有的是百合，有的是海棠，那么彩云追月无疑就是高贵典雅的牡丹了。可惜那时候的我，家穷人又长得猥琐，从不敢多看女生一眼，就算是瞟一下，也得趁人家不注意，偷偷的。高中毕业以后，大家劳燕分飞，各奔东西，尤其是和女同学们渐渐地一个个失去了联系。好在和彩云追月联系还算是比较长一些。那时候，我和刘学中、杨志轩、周殿传、王传银、周传海、金修成、林大爻等都是名符其实的文艺青年，写诗歌、写小说、写新闻报道，活跃在县广播站、文联、文化馆这几家单位之间，且终日沉湎，几乎达到了不能自拔的程度。后来这些人陆陆续续都在县文化馆主办的《蓼城文化》上发了小稿。有一次，我们在《蓼城文化》上读到了一首写得很长的诗歌，作者署名“晨曦”。看着这样“脂粉味”很浓的名字，凭感觉这是位女作者。出于好奇，几经打探，才知道她就是我们的女同学彩云追月。没有人能够想象出还有女同学喜欢“这个”，并且像一朵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正当我们为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而陶醉不已的时候，和我们差不多同龄的熊西平已经是中学语文老师，而且工作之余，勤奋创作，并不断地在诸如《光明日报》、《人民政协报》、《河南教育报》等国家、省级报刊上发表文章并一次次的获奖。同时期，还有张书国、周明金两位老师，他们雄心不移，笔耕不缀，写出了大量的新闻稿件，也在文艺的百花园里占领了一席之地。正是在他们的帮助和影响下，我们当年这些男男女女的文青们才有了至今对文学缪斯的苦苦追寻与眷恋！
　　 既是彩云，终归要飞向高远。像所有的女同学，像所有的名花都不知被哪位哥掐走了一样，后来只听说彩云追月与一位兵哥哥喜结连理，并随了军，去了军营。光阴似箭，时光如梭，转眼二十多个春夏秋冬过去了。要不是大半年前彩云追月开通了新浪博客，要不是在博客上留下蛛丝马迹，估计到天老地荒也觅不着她的踪影！
　　 难怪双脚刚踏上故地，就急不可待地吆三喝四，欲与“坐地茬”周书记争夺“地盘”，似有不尽地主之谊，不足以表达师生情长、同学意浓！
　　 下午三点钟左右，我租了辆的士赶到往流镇。考虑久居东北的彩云追月此次回来充其量算是回娘家，我还是先去了老同学周书记的“愚园”。到了之后，周书记告诉我老师王散木夫妇、熊西平先生已先一步到了，正由周明金、彩云追月陪着看淮河去了。说话间，周书记老婆递过来一封信，说是上午收到的。周书记随即扯开。顿时，我发现他脸上泛出喜色，连皱了吧唧的抬头纹都张开了。原来是他的新书《走淮河》已由出版社货运到了县城，货运公司通知过去取货呢。
　　 “走！提货去！一趟走！”我第一次领教周书记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板凳没坐热，一口水都没喝，跟着周书记搭上了通往县城的客运车。一路上，周书记沉浸在犹如宝贝儿子即将降临的喜悦中，而我也开始陷入对过往岁月的回忆。
　　 十多年前，在我还没离开老家的时候，差不多每个星期我都要朝往流镇跑一次，而每次非要住上两三个夜晚不可。那时候的他，我还没看出后来有当上村支部书记的迹象。在我的混蛋逻辑中，一直认为能当上村支部书记的人，不得有虎狼父子，就得有豺豹兄弟，非大户族、人手硬或长相肥头大耳者莫属！像他这样文绉绉的柔弱善良之辈岂能一抖雄风，威震山林？不过他的商业头脑，我早就发现端倪。当我们一帮人还在单纯做着文学梦时，他就开始“闯东北”、“走西口”、“下南洋”。几经磨难，最后返乡搞起了园林绿化，并正儿八经地注册了正泰园林工程部，自己当设计师，又带着老婆和雇来的乡邻搞施工。但能搞出什么大名堂，当时确实没看出来。后来由于我多年漂泊在外，再加上境遇不好，更加不清楚，再说，也没心思管他了。
　　 与他再次取得密切联系，是最近几年的事。这时我才知道，这哥们搞大了！搞得风生水起，搞得名播远扬，当然不是当了村干部，也不是做了企业家，而是他成了全国的“集报大王”。对于集报，我愈加不明就里。集报能集出个什么名堂？又能集出个什么财富？很快，我知道我错了。却原来，集报就是积德，就是行善。啊！我的天，我的地，我的君亲师！积德和行善，世上还有什么好事、大事、重要事比积德行善更邪乎、更了不起？！这还得了！这不得了啊！
　　 正当我为他的善举惊叹不已时，接下来，这位哥又弄了个大动作。
　　 他要走淮河！
　　 五黄六月天，他要走淮河。一个人，一包行囊，再加半路才买的一辆自行车。
　　 多少人为他揪心啊!
　　 义无反顾。从淮河源头金刚台直到淮河入海口，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想，一边写。一个月走过去，脸上的皮、身上的肉都被骄阳晒焦了，整个人全都变了形。
　　 为啥这样做？这样做值得吗？说了一百遍说不清，也没说过瘾。回来后，干脆憋在屋里不出门。半年后，《走淮河》诞生了！顺产，洋洋洒洒十数万言。
　　 半个小时的功夫，我们到了县城。
　　 梦想终于变成现实。
　　 这天下午，我有幸成了见证人。
　　 捧着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书，像捧着刚从产房里抱出来的亲骨肉，周书记周殿传我的老同学，笑了。我希望看到他哭的样子，喜极而泣，但他依然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