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岁的秦宝书刚才又做梦了，梦中的他在自己的家里。儿子媳妇、两个孙女、一个孙子都全在。一家人围着桌子吃火锅。火锅里腾腾的烟雾熏得他看不清锅里煮着一些什么食物。亏得他最钟爱的孙子把筷子往锅里一伸，帮他捞出一只鸡腿。“腾”的一声，给他放进他那放着蘸酱的小碗里。他刚想把那只孙子一向最爱吃的鸡腿再给孙子放到碗里，长到十四五岁的孙子，从来都是自己疼他的，有什么好吃的都是自己给孙子吃，夹菜也从来都是自己夹给孙子，这怎么能让孙子给自己夹呢！他心里说一声“到底是我孙子！知道疼爷爷，可是爷爷我也要疼孙子啊！”想着就赶紧的去夹那只鸡腿，无奈，怎么也夹不住，急得他出了一身汗，刚想说小旦快帮爷爷弄——被院子里的说话声惊醒了。
　　 只听一个声音说：“娘，要不叫醒我爹，你们到老年人娱乐中心活动活动筋骨？那里每天早上都有很多老人在健身呢！跳舞的、打太极的、舞剑的什么都有。”
　　 “还是等等吧，让他醒了再去。”这是老伴的声音。
　　 被急醒了的秦宝书在心里“咦”了一声。这怎么是七女儿的声音？我明明是在我自己的家里嘛！想着就又温习了一遍刚才的梦境，不错，刚才那只是一个美好而温馨的梦而已。那是以前自己身强力壮时的情景，现在自己这百病缠身的身子却只能呆在七女儿家——这个曾被自己扔掉的女儿。想到这个曾被自己扔掉的女儿，自己现在竟然住在人家家，吃在人家家，还要花人家的钱，脸上不禁有点发烧。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使他不顾一切地跑到屋里，顾不上看妻子，也顾不上那血淋淋的场面，也不管是否会沾到手上血，就去婴儿的双腿间那么一拨拉。顷刻间，他的脸成了猪肝色，接着又变成铁青色，接着又变成惨白色。失望，又是失望！
　　 从结婚起，他就盼着生儿子。每次跟妻子同房，他就一边做一边在心里祷告：“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保佑我种个儿子进去。”却往往事与愿违。妻子接连二三地给他生女儿。
　　 大女儿出生时，他也像这次一样，先去两腿间拨拉了一下，发现没有小鸡鸡，连看也不看一眼妻子就一声不吭地出去，扛上锄头往地里去了。
　　 接着是二女儿、三女儿……
　　 每增加一个女儿，他的脸上就多一层乌云，皱纹就更深一层，他的头上就多一根白发；每生出一个女儿，他一定要生出个儿子的愿望就更强烈一些，他的叹息声就更沉重一次，他日常的话就更少一些；每出生一个女儿，他抡锄头的手就更重一些，似乎，他不是在翻地，他是在跟谁较劲儿。
　　 “他娘的，又是赔钱货一个！”他边抡锄头，边骂着。
　　 今天，第七个女儿的到来，几乎粉碎了他生儿子的愿望。他在心里悲叹一声：“难道天要绝我？我可是单传哪！这么多赔钱货，我怎么养得活！”
　　 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
　　 他趁给妻子接生的老娘去邻居家寻艾叶的空当，把那个刚生下来的小女儿用尿布包了，飞快地朝村西头废弃的砖瓦厂走去。废弃的砖瓦厂破旧不堪的窑洞就是“死孩窝”，村里有夭折的孩子都被扔在了倒塌的窑洞里。
　　 此刻，他狠命地把那个小婴儿往地上一摔，孩子洪亮的哭声传出去很远。他惊慌地再次抱起她，又往里走了走，直到他确信外面再不会听见她的哭声才重新把孩子放下。他本来想一下掐死算了，伸了几次手，又都缩回去了。他在心里说：“别怨我！谁让你不投对人家，要是你长个小鸡鸡不就啥事没了？这样好，你可以尽快去投胎，记得，再投胎找那些没有女儿家，别再这样不长眼！要是再投到我这样的人家，还是没你的小命！”把这些唠叨完就一身轻松地出去了。似乎，他的一切罪责都因为刚才的唠叨被推卸得烟消云散了。
　　 秦宝书的老娘从邻居家回来，一看没了小孙女，“啊”的一声尖叫，把刚生完孩子疲累地睡过去的秦宝书妻子惊醒了。娘俩一致声讨要他把孩子抱回来，妻子说要是不把女儿抱回来，自己就亲自去找，找不到就不回来了。老娘也说，老天在上，你这是作孽呀！你要是心里还有我这把老骨头，赶紧的去把孩子抱回来！要是我孙女死了，我也不活了。
　　 就这样，秦宝书终于在老娘和妻子的哭声中把已经奄奄一息的女儿抱回了家。
　　 秦宝书和老伴慢腾腾地从家里走出来，确切地说，是从七女儿家里走出来。
　　 其实他身体一向很好，三年前还推着小推车从地里往家里推满登登的一小车玉米，还能把一大蛇皮袋玉米扛上二楼的走廊上晾晒。那时，儿子媳妇都上工地挣钱去了，他和老伴带着两个孙女和一个孙子，自己在家里收秋，收五月都不在话下。当儿子秦胜利疑惑地问他：“这么多地，孩子们也还小，都帮不上什么忙。五月，秋天，我们不回来行吗？他拍拍胸脯，声音脆亮地说：“没事儿！爹种了一辈子地了，这点活儿算什么？你们尽管去挣钱去！多挣点，准备着将来为我大孙子娶个漂亮的媳妇！家里有我和你娘呢！”经他这么一打包票，儿子媳妇再没什么犹豫，远往内蒙古打工去了。好在已经七十多岁的老夫妇俩，身体都倍儿棒。老伴不但把家里料理得锅是锅，柜是柜的，抽时间还能到地里帮他一把。
　　 万不得已时，他就给女儿们打电话，让她们来救急。女儿们虽有怨言，也不敢在老子面前吱一声。从小，她们就怕这个老子，这个老子在她们眼里就是皇帝，姐妹们向来唯他命是从。唯有弟弟秦胜利可以在他跟前为所欲为，可以可着性子当着他的面欺负她们姐妹们。
　　 有一次，秦胜利打碎了自己的瓷碗，却说不是自己打碎的，姐几个一致站出来证明的确是他打碎的。他就仗着老子的庇护，一个个指点着她们姐妹：“是她！是她！就是她！”秦宝书就乐得哈哈哈地笑着说：“还是我儿子脑子好使，从来怨不着咱自己，是吧？”说着就爱抚地摸着他的头，继而抱起他朝大门外走去，边走边说：“走，爹去给你买吃的。”一边朝后头没好气地瞪一眼女儿们。女儿们一个个被他的凌厉的目光盯得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三年前的一天，他开始颈椎疼，开始是轻疼，还不耽误干活，慢慢地竟然被颈椎疼折磨得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生龙活虎地像年轻人一样干活。
　　 一辈子手里没离开过农活的秦宝书，心里百般没有着落，每天唉声叹气的。
　　 人们常说，人活的就是一口精气神儿，这话一点没错。不能再干活儿的秦宝书，精神一下萎靡下去，整天蔫头耷拉脑的腌黄瓜一般。精气神宛若人身上的正气，正气一旦拜了下风，邪气它就趁虚而入。这不，干不成活儿的秦宝书很快被前列腺炎缠上了，是很严重的那种。他不得不一次次住进医院，一次次地做手术挨刀子。
　　 秦宝书刚刚出院，老伴又因为脑溢血住进了医院。
　　 看着儿子秦胜利去交费，秦宝书心疼得不行，催促儿子道：“快，快点跟你姐姐们说，要她们拿钱来，就说我说的。”
　　 秦胜利把七个姐姐召集在一起说话了：“娘生咱们的时候疼是一样的，爹娘养咱们的时候辛苦是一样。所以说，现在，用人用钱的时候也当然应该一样的。以后但凡爹娘住院，咱们姐弟八个不但得轮流值班，费用也要均摊。另外，以后爹娘不会自己做饭了，得轮流到咱们各家住。”
　　 接着在计算器上“滴滴、滴滴”摁摁，把每人应该在医院值班的日子，以及以前每次住院的费用摊派了一下。接着又把应该在谁家住的具体日月算出来，写在一张纸上，逐一让姐姐们看了，让她们自己记清楚爹娘应该住到自己家里的日子，到时候自己去前一家接。
　　 于是，康复中的老伴和秦宝书老两口一年中就只能在他们自己的家住上一个多月。
　　 老年人娱乐中心的老人确实不少。有舞剑的，有跳舞的，有逗鸟的，有遛狗的，有下棋的，也有扯闲话的。有的老人看上去身体还很健壮，有的是因为心脑血管病落下了残疾。
　　 喧哗声从活动中心东边的台球台那儿传来，秦宝书老两口走过去看热闹。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头脸红脖子粗地大声说着：“你悔棋，还死不承认，你让大家说说是该谁输，啊？该谁输？”
　　 “你这人不讲理！谁说我悔棋了？我的卧槽马吃了你的车，你还死不认账！”
　　 “你个糟老头子！”
　　 “你再说一遍糟老头子，你再说一遍我听听！说着就挥舞着两只手似乎想向比他高一头的对方冲去。
　　 高个子老头一看不好，赶忙退出人群，红着脸，灰溜溜地从人缝里出去了，一边走一边小声嘟囔着“自己悔棋，还那么厉害！王八蛋！”
　　 只听后面传来一句：“硬气什么！在我的地盘还那么硬气！有本事你回自己的家去硬气去。”
　　 旁边几个也跟着起哄：“就是呢！你不过是住闺女家，还真以为是在你自己家自己村庄那么可以胡作非为呢！”
　　 已经走远了的高个子虽然再没出声，但是那僵直的身子明显抖动了一下。
　　 秦宝书就在一边跟老伴嘀咕：“看见了吧？到底不是自己家，赶明儿咱也给咱胜利打电话，让他来接咱们回去。咱们都恢复得这么好，又不要他们伺候，不过就是吃点他们做好的现成饭而已。”
　　 “好，你说咋办就咋办。”老伴一辈子都没什么主见，对秦宝书向来都是言听计从的。
　　 秦宝书给儿子打电话的时候，却是媳妇接的。媳妇一听就说：“有什么事快说！我还忙着呢！”
　　 “你看……能不能让胜利来接我们回家去……也快到阳历年了。”
　　 “什么阳历年阴历年的，难道你不是在家，是在大街上吗？真是的！胜利去打短工挣钱去了。再说了，按日子算，也还不该轮到来我们家的呀！好好地在你女儿家住着吧！我正在忙着……”只听电话里一阵噪杂声，接着就听儿媳妇欢快地叫一声：“我和了！”接着，电话里就成了“嘟嘟”的忙音。
　　 这边的秦宝书气得白着眼直喘粗气，手里的电话一抖一抖的。好半天他才怪叫一声：“妈个x！”一下把电话甩出去老远。
　　 接下来，秦宝书跟老伴就开始计算着该回家的日子。
　　 算来算去，再算去算来，轮到回自己家的日子正好在正月初十。于是，秦书宝决定哪天再给儿子秦胜利打电话，说什么也要在阴历年前回到自己家。阳历年不想让回去也就算了，阴历年可是中国人最最注重的节日，尤其是农村更有很多讲究，不管有什么事都必须回到自己家的。
　　 再一次给儿子打电话时，倒是儿子秦胜利的声音：“我说爹诶，你老人家这又是怎么了？”听着儿子一副油嘴滑舌的腔调，秦书宝就来气，但还是往底里捺着性子，说：“你说怎么了？你看这眼看到了过年了，怎么还不来接我们，难道还让我们在你姐姐家过年吗？”
　　 只听那边又是一副嬉皮笑脸的口吻：“怎么了？我姐姐家就不是家吗？你看这不是还没轮到来我家吗？爹诶，你老人家就好好在我姐家住着吧！”
　　 秦宝书被“我家“这俩字噎得出不过气来。心里说什么时候成了他家？那家一部分是老子辛辛苦苦挣的，一部分是涎着脸皮跟闺女们要的彩礼钱贴进去的，你小子挣的还没我三分之一多呢！现在竟然成了你家，而不是我们家了。
　　 他心中流窜着万千条火苗，“我日你娘！小孙子说的什么混账话！”这话差那么一丁点没有出口，到嘴边却变成了：“你看，我和你娘都想回咱们家，我们想家，想孙子孙女呀！”
　　 秦胜利心里说，吓！什么时候想你孙女了，想孙子还差不多，当年你儿媳妇生下大女儿你就偷偷地送了人，要不是你儿媳又喝药又上吊的闹，你也不会再去跟人家要回来，这孙女早也不是你的了。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说：“那好，等我跟玉红商量一下再说。”
　　 日子过得真快。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二了。明天就是二十三，是人们常常说的“小年”。在外地上班的，上学的一般都要在这一天赶回来。
　　 在外面上班的女婿，上学的外甥外甥女已经陆续在这几天赶回来了。
　　 秦宝书和老伴迫切地盼着儿子来接自己。
　　 一大早就早早起床，去到大街上张望了无数次。
　　 七女儿秦盼盼看爹魂不守舍的样子，就安慰说：“爹诶，别去张望了，在哪儿过年还不一样？你看我又没让冻着你饿着你？也不缺你零花钱，你在这儿一点也不比家里差吧？就安心在这里住着好了，别胡思乱想了。”
　　 秦宝书张了几下嘴都没有说出话来。
　　 想想女儿说的何尝不是呢？自己来到这个家，女儿又是给自己添新衣，又是三天两头给自己吃鱼弄鸡的。这不，因为怕自己和老伴冷，专门烧了锅炉，让自己的屋子里总是温暖如春。
　　 其实，不光是这个小女儿，其他几个女儿对自己也都一样孝敬，秦宝书就纳闷了。
　　 因为在他一贯的观念里，养女儿就是做赔钱生意，供她吃供她喝的，长大了刚刚能使唤了，却嫁人了。一嫁人，那还不是泼不出去的水？所以，他从心底从没看上过女孩，只喜欢男孩。
　　 女儿们从小到大，他都没有正经跟他们说过话，说话就是用命令的口气让她们去干活。他对七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分得清得很。上学，女儿只能上到小学毕业，儿子可以可着劲儿地上，能考上就一直上。财产，女儿别想沾边，陪嫁一分也没有。
　　 大女儿出嫁时，他就立下规矩：每个女儿出嫁必须向婆家要一笔不菲的彩礼钱。在他眼里，不要一笔彩礼就太亏了，自己辛辛苦苦的把她们养活大，难道仅仅是给别人养媳妇吗？只有把那一笔彩礼钱攥到手，他心里才平衡，才觉得自己捞回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