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海，从金大顺家驱车四十公里路程，它就会如驯服的野兽，乖乖躺在脚下。深秋的海水，通常是湛蓝的，蓝得凄清，蓝得深邃。风平浪静时，它就像蓝缎一样，缓缓向深海里悠荡，与天边的蔚蓝衔接成一幕诗意的影象。
　　 金大顺不由自主地将手臂伸进海水，让寒冷穿透心底的灞凉，以证明自己醒着，是由于他心底承受的压力太大吧，总比常人显得憔悴和瘦弱，看了让人心疼无比。他忧郁的眼神，似乎正穿透一片惨淡的海，探询到海底的内核孕育的岩浆，有可能会在某一时刻迸发,演变成一股热能蹿出海面，灼伤别人，烧毁自己。他咬了咬牙，像那片深秋的海水一样，在惨淡的外表下，于内核中纠结、挣扎、扭曲、徘徊，随时如岩浆崩发，这是他生命长期超负荷运转的结果。一直以来，他都在坚持，为他的亲人和那些来来去去的病患者们，撑起一片爱心的天空，他希望那是一片蔚蓝，洁白的云朵浮游在上面，阳光晴朗、岁月静好，不带一丝阴霾。
　　 他总是在不堪重负时，驱车来到这片海域释放一下自己，让负荷卸载之后，再驾驶着自己的蓝轿，返回市区，穿梭于城市的大街小巷，感觉自己与车身融为了一体，像刚从那片蓝缎似的海上扯下的一绺，变成一片流动的海，在市区里伸展，延续；他的心始终疲惫，经常会累到想要藏匿或隐遁，但当他看到那些拯待抢救的一张张苦难深重、被病痛折磨得扭曲的脸时，却不忍心逃避，他大多数都是坚强地迎刃而上的，每天都会超过八小时的工作时间，有时星期天节假日还得加班、值班，不分昼夜。因为在他女儿的眼中，他是很酷很酷的男子汉，他不能让她失望。
　　 ——题记
　　
　　 一】
　　 深秋的肃杀，比冬天的凛冽更笼罩着一股悲哀的氛围，长时间在我体内纠结、缠绕，夹杂着浓郁的隐殇，向我颓败的心底扩散开来。我像一株无助的水草，在凄冷的混合着泥沙的浊水里曼溯，在只属于自己的深度哀痛里喘息挣扎，几欲崩溃，为了我至亲至爱的孪生兄弟，二顺。
　　 我不禁想起宋代词人安殊的一段名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与其说这是对心上人的一种企盼，不如说是我对二顺命运的唏嘘感怀。每到树叶凋零的暮秋，我都会想起这段潜台词，它是深秋意境的写照，更是一种心境的表述，此刻，正与二顺有关，因了他的病情，不可避免地再一次复发。
　　 复发？！对于一个癌症患者来说，无疑将生命再一次拽向绝境抑或是又一次致命的打击。我痛恨并憎恶着这两个字眼：复发。甚至根本就不想再听到这两个字，因为它们一次次让我自责、无奈和束手无策。我曾经在大学里废寝忘食、省吃俭用地啃读医书，甚至比所有人都勤奋忘我，似乎已经预感到会有需要的一天，而当这一天真的来临，在大学里浸泡的医学知识却没能丰满我的羽翼，让我积蓄超人的能量，去根除二顺身体的顽疾，还有那些根本看不起病的患者们，我又学为何用？
　　 “你在愣什么神儿哪？顺，该去车站接二顺了。”妻子林阳从晾台上探进头来，催促我道。一缕午后的阳光，正从她耳垂儿下面照射进来，将她的发梢浸染成了金色，恍得我睁不开眼睛。在我们夫妻床戏中，耳垂儿是她身体最敏感的部位，每次的爱抚，我都少不了用躁热而湿润的唇舌渴求地吻那里，这是性爱中的前戏，我总试图通过亲吻耳垂儿，将她融化在幸福甜蜜中，在她体内的隐蔽处，洇开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让我贪婪地汲取幸福与缠绵的爱意。
　　 “哦，再有半小时出发都来得及，刚才文秀在车上给我打过电话了，说从家乡上来的长途汽车堵在半道了，估计这会儿还没疏通哪，等会儿我再打个电话问问。”我答，依然木呆呆地坐在电脑前，未动。
　　 我们夫妻难得共同享受一个双休日的假期，这个双休日，将随二顺来城里看病，而中断原本要全家去海滨度假的计划，这种情况常有的，因为家乡总会不断有人进城来找我们带他们去医院看病、挂号，谁让我们都是医生呢？这种付出绝对是应该的，所以我们都习以为常了，让我感激的是，妻子对此从未有过抱怨。
　　 当初追她时，我只知道非她不娶，却很少站在她的角度，去预见她屈尊下嫁给我这个乡下来的苦孩子后，会在我们的未来生活中，无休止地被我拖累，她可是优越环境下长大的城市丽人，自从跟了我，无论是时间、精力还是经济方面，她都受到了我的拖累，因为二顺和父母亲人的医药费，大部分都是由我负担的，二顺患上绝症的六年光景，再多的钱也都被填进去了，全家的日子自然过得紧巴巴的。这年头真应了一句话：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
　　 每次文秀把二顺从乡下送到城里来，我都会在这座城市的长途汽车站迎候，只等从家乡开来的长途汽车到站，再把他们两口子从风尘扑扑的长途汽车上接到我的蓝色轿车里，然后驱车直奔我和林阳所在的这家本市最权威的医院复查，每次与二顺相见，我的心里都在汩汩流泪，甚至暗自生叹：医学为什么在生命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生病的为什么不是我？我救不了弟弟，将有何颜面面对父母用辛苦劳作换来的学费，为我支撑这条并不算短暂的求学之路？还有几年来医科大学对我的培养。
　　 春夏秋冬，年复一年，眼看着大学校园里，苦熬了一个漫长冬季的光秃枝桠上，长出嫩绿的芽儿，再经历一夏的茂密，之后被乍起的秋风渐渐吹黄，铺成一地的残败，接着，枝桠又瘦骨嶙峋在冬季的白雪皑皑之中，四季就这样飞快地蹉跎了岁月，我也从大学生成长为一名医生，可到头来我连我孪生兄弟的病都治不了，我之所学又何用之有？所以，我宁愿为我的孪生兄弟去领受这份无法根治的病痛，让他能够健康地活着，而我，便死不足惜。
　　 “爸爸，爸爸！你看我这幅漫画画的咋样？”女儿金晓阳在客厅里呼唤着我，我只好起身，用腿将椅子移开，然后向外面的客厅走去，女儿是我心尖上的肉，从不忍心怠慢她。
　　 女儿画的儿童画，按照她这个年龄段来说，已经很纯熟地道了。我从她手上接过画来，仔细端详着：画面上是一男一女两个大人，男子肯定是我，用一只手拥着女子，我知道那是林阳，林阳自从被院方提拔为科领导后，为了突显自己的纯熟和稳重，毅然剪去了柔美蓬松的长发，以一头乌黑亮丽的短发示人，整个人确实显得成熟精干了不少。可她每次出现在女儿的画面里，都是梳着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画面上的孩子，手牵一只放飞在蓝天白云之上的凤凰风筝，在两个大人前面欢快地奔跑着，大人在后面望着，笑着，四周是麦田和花草，还有几只飞鸟的点缀，使整个画面春意昂然，洋溢着温馨和美的幸福。这是女儿对我婚姻生活的赞美，也是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勾勒的画面，读给女儿听过，想不到她的小脑袋瓜里，就一直萦绕着这个美丽的画面，或许会影响她一生。
　　 “嗯，画的不错！继续努力，爸爸永远支持你！”我对我的小太阳发出了由衷的赞叹，每次都是这样鼓励着女儿，她实在太喜欢画画了，并立志长大后要当个画家，我决不可以打击她的积极性，而且绘画班的辅导老师，对她的画评价也是蛮高的，这一点让我很欣慰，我为女儿感到骄傲，但我不能让她看出来，以增长自满情绪。
　　 “爸爸，我长大后一定要当个大画家！”女儿大声道，受到我的鼓励，更加信心满满。
　　 “好！但还要画的更好才行。”我一边回答女儿，一边拨通了文秀的电话，得知塞车的壮况已排除，车辆正行进在来城里的路上，估计再有半小时就能进城区，我挂断电话后，将女儿的画交还给她，迅速走出了家门。
　　 从小区楼下的地下车库把我的私家车开出来，便直奔长途汽车站而去。出小区前，我下意识地朝自家阳台上瞥了一眼，我的妻子正在晾晒一家人的衣服，不经意间与我的目光相遇，仿佛心有灵犀。阳光下的她，浑身散发着金子般耀眼的光芒。这一刻，我心里暖融融的。
　　
　　 二】
　　 车一开出我的幸福小区，我脸上幸福的表情倏忽间凝结成了冰凌，须臾被一片愁云惨雾所笼罩，我的幸福与二顺的生命相比，反差实在太大，我不忍心将我的幸福建立在弟弟的痛苦之上，眼睁睁看着他受病痛的煎熬，生不如死，一想到这，我便笑不出来。作为孪生兄弟，他疼我会比他更疼，难道双胞胎兄弟之间，的确比一般同胞兄弟之间更能感应到对方的一切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他的痛苦，为什么总会让我有种切肤之痛？
　　 一路怀揣沉重的负疚赶到了长途汽车站，正好尾随在二顺和文秀乘坐的长途汽车后面，文秀眼尖，从长途汽车上对蓝轿里的我摆了摆手。二顺也跟着她的目光在车上寻我，看见我望着他笑时，似乎眼前一亮，那是对我寄予的厚望吗？我只有强装坚强，为了传递给他一种活着的必胜信念。
　　 二顺两口子从拥堵在车门上的众乘客中突围出来，文秀还一边喊着“让病人先下，让病人先下！”。大家便尽量做得谦让些，没有人在看了二顺之后，会怀疑他的重症身份。我赶紧从自己的车里冲出来，迎上去，用有力的臂腕将二顺接下车，再掺扶着他坐进我车里的后排座位上，上帝啊！他还多麽年轻，只比我小一个钟头，如今看上去却如此苍老羸弱。
　　 “还是自家的车子坐着舒服、敞亮。”二顺坐进车里之后，终于松了口气道。
　　 文秀附和着笑笑，坐在了二顺身边。尽管二顺病得让她对未来几乎没了指望，但她对二顺却一直不离不弃，用女人的坚强，掩饰着内心的痛楚和忧伤，默默支撑着他们本该幸福的家，只是曾经的幸福满满，如今不觉间已掺杂了太多的凄婉和无法言状的苦涩。
　　 我的蓝轿如一片流动的海，向医院方向驶去。是酷爱海蓝的缘故吧，才在4S店挑选了这辆世面上不太多见的纯正海蓝轿车，林阳曾经嫉妒道：蓝轿是你二老婆吧，照顾它总比对我更尽心。不多时，我的蓝轿就驶进了我和林阳工作的市医院，在我事先于周末安排好的住院部，一间病房靠窗的床位上，将二顺安顿下来。
　　 “父母身体咋样？晓晓还是那麽顽皮吗？”安顿好他们之后，我坐在二顺身边，照例打探了一下家乡亲人的情况。晓晓是二顺的儿子，因他们两口子比我早结婚几年，所以晓晓比我女儿晓阳大几岁。
　　 “父母身体还那样，老了，身子骨没以前硬朗了，行动不太利索；晓晓的个头眼看着噌噌往上蹿，快到我耳朵了，比过去懂事了，已经不能用顽皮来形容了。”二顺虚弱地靠在病床被落的枕头上说，一说到儿子，依然笑得合不拢嘴，只是眉宇间和皱纹里，总脱不开一丝苦涩。
　　 聊完了家乡的情况，我看时候不早了，便起身对二顺两口子道：“你们先在这里歇息两天，我叫护士先给二顺输两天液，星期一医院的专家安排为二顺会诊，我同学亲自为二顺做诊疗方案，希望这次能用一种新药物，对二顺的病情进行更有效的控制，复发并不可怕，因为癌症已经被越来越多的国家医药界所逐渐攻克，我们医院也在不断寻求新的解决办法，相信会越来越有希望根治。”我安慰着他们两口子，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些，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心里什么都明白，没有办法可以医治，只能像对待其他病人一样，给予人道的关怀和慰籍，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我愿意想尽所有办法，尽量延续我孪生兄弟的生命。
　　 二顺两口子只是令我心痛地点着头，一副老实巴交的农民形象，在疾病面前，对未来完全无可奈何，只能听任命运的摆布。
　　 “哥，你去忙你的，二顺这儿有俺哪，你放心忙去吧。”文秀见我不忍心马上离开的样子，便懂事地催促我道。
　　 “好吧，我这就回家做晚饭去，回头开车把饭菜给你俩送过来，你们就在病房里看看电视说会儿话吧，晚上我来陪你们，文秀晚上就睡旁边这个空床位，我都跟住院部的值班医生说好了，他们不会撵你的，现在床位不算太紧张，你们放心住吧。”我边往门口走，边回身对他们交代着。
　　 临出门前，和靠门边床位上的朱大爷打了声招呼，他的阑尾手术是我为他做的，刚入院时阑尾化脓很严重，再晚一步就有穿孔的危险，当时朱大爷家属手里只有几百块钱，医院不肯为他动手术，我知道这事后，就从自己工资卡上取了几千块钱帮他垫付了手术费，并亲自为他做了手术，他和他的家属都非常感动。术后他们说等有钱了再还我，我对他们说不用还了，但他们仍坚持要还，我想不必跟他们争了，到时候再推脱也一样，我了解到他们家生活的确很困难，朱大爷从农村来城里看病，没参保不能报销医药费，子女在城里靠打工维持低收入的生活水准，根本支付不起这笔突如其来的费用。我在医院里工作，经常会遇上没钱看病的患者，病又重，不马上做手术，就会有生命危险，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吧，经常会为他们解决燃眉之急，别的医生怎麽做我管不了，我不能麻木不仁。
　　 “朱大爷再有两天就拆线了，您老的伤口恢复的不错！”我站在门口安慰道。
　　 “啊，呵呵，是呀，多亏了金大夫这样的好医生啊！对病人像对自己家里人一样热心肠，医院上上下下都在夸你是个好人啊！要不是你及时帮俺垫付了医药费，这把老骨头早就变烟灰喽......”朱大爷说着，就老泪纵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