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快】
　　 在一次旅行开始之前，他们为乘火车还是搭飞机争论不休，各自摆出不同的观点和论断。乘火车可以顺便休息，保障充足体力，且不用费时等候。坐飞机却可以很快地从此地抵达彼处，更早感受异地的风情。开车能够一路看过风花雪月。
　　 而我的脑里闪过别的场景，与争论毫不相干。
　　 场景里有猩猩在攀援、跳跃，在原始丛林里采摘捕猎，逃避更危险动物的攻击和追踪，于危险来临时高声嘶叫，挥舞双臂为自己壮胆鼓劲，请求帮助。渐渐地，有猩猩站立起来，被后来的人们命名为“类人猿”，他们蹒跚趔趄，笨拙迟缓，用简陋的工具对抗可能和不可能预测的命运，石斧、木箭、骨刀、叶裙，闪耀暗淡的光。这些没有真实的画像，几千数万年后的人们，只能凭借文字记载、残存的壁画，或者影像，依靠强大的联想和大胆的推测，结合收集的证据和科学的手段，进行勾勒、描绘、着色并得出结论。一句话压缩时光，一个念头可以穿过雾霾，一截枯木、一块化石、一段残留的画痕，为它们提供线索或证据。
　　 我相信一切都存在过，又悄悄沉淀下来。消失代表存在，遗忘证明了过去的真实。时光从来不愿负重，总在人无所知觉中抛弃一些东西。
　　 野马跟人较劲跟时光较量，多久了？第一匹马被驯服成坐骑，“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人终于突破自己奔跑的速度，以前所未有的快捷驰奔目标，并扩大了活动的空间。也许，因速度节省出时间，人们得以集中精力思考另外的问题，开始新的创造，于是，轮子被发明出来，带轮子的车辆诞生了。在我小的时候，我们用从机械上卸下来的轴承，安在木板下，坐在上面，被别人推动，或者从斜坡上滑下来，突破风的阻碍和人体极限，实现了冲刺的梦想。没有比快速到达更能激起人的欲望了。
　　 可马匹的奔跑跟不上人的思想，在苍鹰翱翔、云雀高飞中人们看到了另一种极限，比庄子的鲲鹏更早之前，鲁班便“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人类的梦想插上了飞翔的翅膀。
　　 梦想寻找着实现的途径，从各个方位进发。曲臂、杠杆、滑轮、动力等等有关的东西逐渐进入人的视野和思维。我想起诸葛亮的“木马流牛”，想起张衡的“地动仪”，想起“特洛伊”木马，机械取代人力、畜力的年代悄然来临。早于瓦特之前，蒸汽机已初显雏形，让人们在追求速度上迈出巨大的步伐。汽车、火车、轮船，一一出现，为迟滞的肉身和缓慢的步伐提供了快速行进的可能。突破地球束缚，飞上蓝天也不再遥不可及，热气球、飞机、火箭，直到航天飞船，因人而来，为人所用。一切都越来越快，从鸿雁传书，驿马奔驰，到邮差传递，而即时通讯，仿佛，人在时空中所受的桎梏日渐减少，自由和快捷，渐成主导。
　　 可多出的时间都到哪里去了？又有多出来的时间吗？在慢条斯理的行走和风驰电掣的奔跑间，有哪些差别，一直让我困惑。在古老的神话里，“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也许它折射着某种消息：事物总不是对等存在的。向一件事或一个目标前进，步行、骑马、坐车，虽然所费的时间各自不同，但是时间施于每一个人从来都是公平的，只是因为手段迥异，似乎，流速也有了天壤之别。有一则著名的围棋典故或神话故事，说的是晋代人王质到石室山中砍柴，看几位童子下棋，才一会儿，准备提斧回家时，发现那木头的斧柄已经完全腐烂。而等他回家，同时代的人都已经没有了。故事充满神秘色彩，也便有了神秘的昭示。爱因斯坦，这个睿智的老头拿出了“相对论”，那复杂的公式、论证、假想以及推理，一开始就让我头昏脑胀，但我记住了那个有趣的设想，设想的实验是：一对双胞胎，一个留在地球上，另一个乘坐火箭到太空旅行。飞行速度接近光速，在太空旅行的一人回到地球时只不过两岁，而他的兄弟早已死去了，因为地球上已经过去200年了。当神话与科学悄然契合，更为强大的讶异和迷惘，攫住我的思维。可能在各自的地盘上，时间有条不紊持续往前，人向着衰老和死亡不停地接近。然而在更大的视野和空间里，时间出现巨大的差异。
　　 这令我着迷。在越来越快的速度里，也许我们的生命被悄然拉长了，就算一霎那、一毫秒、一分钟，也是收获。也许会有人去作出考证并得出结论。在时空面前，人从来都是弱者，无法抗御，不由自主，从起点出发，向终点迈进，即使时间拉得再长，距离总在缩短，就像打开一本书，总有翻到头的时候。穿越一条单行的隧道，进和出便已注定。而看一条河流，轻缓或湍急，源头在此，尽头在彼，快或慢的结局，既不相同却又相同。我沉沦在这样的似是而非的臆想之中，不知时间不疾不缓地流逝，不觉空间已悄然变幻。
　　
　　 【渐渐荒芜】
　　 我们依赖外物判断时间，比如春牛图，挂历，日历，甚至钟表。我还在乡村居住时，人们总在墙上贴一张粉红的纸，上面几个“春牛图”的大字和一头水牛，这一年便被框定在一张薄薄的纸上。有人还会在上面勾画痕迹，惹人猜想，那些日子里有事发生或者有事要办。但难懂的是，用“春”和“牛”概括一年，它透露了什么讯息？而四季缩成纸片，漫长的日子，似乎一把就可以被撕掉。那么季节变换、朝暮更迭又要如何叙述？堂叔公每年都置办一本日历，一天一页，写着各式各样的字，厚厚的一册挂着，过一天撕一页，有时，堂叔公会轻叹一声：“唉，又一天过去了。”也会忙得连续好几天忘了撕日历，一朝发觉过来，便一把撕去几页，揉成一团废纸，塞进灶膛，似乎被遗忘的日子，原来是可以一翻而过的。介于“春牛图”和日历之间的挂历，显得不愠不火。看一看挂历，似乎能感觉日子的充盈和丰满，面前有大把的岁月，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任人支配，由我掌控。
　　 相比之下，钟表最是矛盾。我看到挂钟的钟摆往复摇摆，指针一格一格跳动，怀疑时间就附在那指针上，随着“格答格答”的脆响悄然流失。记得那时我还在上学，每天对着腕上的手表，晨练、早读、上课、吃饭、休息，仿佛所有的行动都是被转动的指针驱赶着。有时忘了上弦，表停了，指针牢牢指向某一点，我赶忙紧紧弦，让停顿的时刻去追赶不停往前的时间。可是时间并没有停顿，只是因为我的表停了而落后好长一截。那一段没被指针记录的时间，失去了存在的依据，或者，它们存在于别的钟或表上？而在那段时间里，我的所有动作，传递纸条，作答卷，跑步，走神，它们存在的依据呢？后来那块表不见了，我不知道它落在何时何地，它收藏过的日子，是不是跟着它，被什么回收了。我想起那块表，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三根不停旋转的指针，时针迟滞，分针从容，秒针急迫，它们往同一个方向周而复始，我不知道，它们不断往前，是在驱赶还是在挽留。如果是驱赶，那么日子就是因为它们而消逝。而如果是挽留，却明显总是徒劳无功，昨日已荒芜，今日正流逝。
　　 流逝的今日烛照昔日的荒芜，一些人和事却如野草疯长葳蕤。大人总戏言：你是厕所边捡回来的。这曾令我们多么恐慌。我反复追问的结果是，当我赤条条来到这世上，接生婆剪断脐带，开启了我成长的大门，似乎我的一生是从她手里开始的。另一类跟人一生有关的人，是神情淡漠衣着黯淡的道士，他们在某个人离世时出现，在唢呐叫起凄然的声调时，指手划脚，安排丧事。死去的人，把没能接着过下去的时间，让给了还活着的人。道士浑身透着诡异和神秘，面无表情地诵经，僵卧的死者已不再争辩或解释，已经过去的日子，他留给了谁，或者自己都带走了，旁人分辨不清。要借助神婆才能获得沟通。他们说，神婆有在生死之间搭建桥梁的本事。去小学校的路上，我必须经过那位神婆的家，从幽暗的门洞里经常飘出如氲似雾的青烟和连绵不绝的铃铛声。有一些痛切思念的人找神婆帮忙，询问“那边的人”，过得怎样，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遥寄哀思。少时的我对此非常惊奇，难道她能够把已逝的时间找回？或者，她把时间的顺序搅乱了，让阴阳殊途的时间在某个点上交汇？我甚至一度生起问问她的念头，却因为害怕踏进那阴森的房子而放弃。
　　 所有这一切其实已全部打上过去的烙印，握着一大把往事，让我知道我曾度过一段荒废或充实的时光。假如有一天我失去记忆，我会否如同死去一样，将过去的时间返还给谁，或者，谁将我收藏这一大把的时间和记忆？我被种种未知包围，树木的年轮，脸上的皱纹，檐瓦上的青苔，被时间击倒的墙壁，甚至，一眼枯井，一段被风雨侵蚀的草绳，一把用旧了的锄头，一顶苍老了的斗笠，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它们放射着神秘的光，透露了时间流过的秘密。时间早已开启在时间之外，又会在哪个时间消失？我无法得出结论，我知道它在身边，寂寞无言，须臾不离。我放纵自己的想像，时间会像一棵树吗？新的叶子长出，旧的叶子枯黄、坠落，尔后化作泥土和水分，重新进入树的躯体。旧的时光在某一个点上掉落，经过化学反应，再次进入时间这棵大树，新的时间又产生了。或者，时间又似河流，流经每一个码头，溅起片片水花，那将是它一生最辉煌的片刻。而河底，会沉积许多的淤泥和石块，那便是时间不愿被人窥见的角落。
　　 我坠入难堪的境况，我稀少可怜的生存经验给不出确切的答案。“我跑赢了时间”，“时间像海绵里的水，挤挤总会有的”，“时间如白驹过隙”，种种不同的表达划过头脑，它们闪着狡黠的光芒搅乱思维。走在路上，看身边车辆呼啸掠过，我猜想，他们一定想比别人多掌握一些时间，用在他们想用的地方，做一些有益的事，或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那是他们的事。可是他们的速度，赶得上时间的流逝吗，或者，挽留得住时间吗？
　　 我看到在时间的旷野上，只留给我一条小径，不能停顿，不能回头。前方是未知，身后，渐渐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