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存在(短篇小说) ——父与子的距离
一
我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
这几天只要闭上眼睛,身边就围着一大堆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小鬼魂,一个个拉胳膊拽腿的,要带我到一个叫“阴间”的地方去。
“萍生,我的儿啊,快到姆妈这里来,让姆妈好好疼爱你。姆妈对不住你呀,把你生下来,让你受苦受难。”真的是姆妈吗?姆妈走了十年,我好想您啊!我一定会去阴间好好孝顺您,以弥补今生的遗憾。
“萍生哥,你快来娶我呀,我都等你二十年了,我们的小宝快满二十岁了。”菊英?你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排场。你身边的小伙子就是我们的小宝吧?你们等着我,我办好了一件顶顶重要的事就来陪伴你们。
……
我剩下的时间真的不多了,但我不能就这么离去,那我会死不瞑目的,到了阴间也不会快乐。可是,我和他之间的距离那么遥远,隔了四十多年的漫长时光。我们如何能跨越世俗的一道道障碍,成就一段与生俱来的父子之情呢?
那天,我刚从医院回到家,所有的亲戚都来看我,村里每家每户都来了,来探望我这个即将死去的人。
傍晚,迷迷糊糊中,我听到小青喊“金龙叔”,我极力撑开了眼睛。透过昏黄的光线,我看到了他两鬓花白的头发和一张布满老年斑的沧桑的脸。那一粒粒老年斑像一只只停歇在他脸上的苍蝇,非常刺眼,我有一种想伸手为他驱赶的冲动。
“萍生,你感觉怎么样?能吃点东西么?”他站在床前,微倾着身子。他的声音哑涩、苍老,充满了关切、慈爱。
我干枯的眼窝突然涌出一股热热的液体,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从被子里伸出瘦骨嶙峋的右手,想要抓住点什么,他即刻用一双手将它紧紧握住。我感觉到了他双手的颤抖和整个身子的颤动,似乎有湿乎乎的东西滴在了我的手上。
他就那样握着我的手,很久都没松开。这是我和他第一次离得这么近,第一次与他有肌肤相亲,我听得见他粗重的喘气声和轻声的抽泣声。我好想他能俯下身来,将我抱在怀里,让我痛痛快快地在他怀里哭一场,然后理直气壮地喊他一声“爹得”。
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在山上摘野果子,遇上了砍柴回家的他。当时旁边没有别人。他放下一担柴,微笑着走到我身边,张开双臂,像是要抱我。我吓得往旁边一闪,哭喊起来:“金龙叔是坏蛋, 我回家告诉爷爷奶奶听。”
“萍生,别害怕,我是你爹得!”
“你是坏人!我爷爷奶奶说我爹得死了,他是英雄!”
他顿时呆若木鸡,脸黑得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乌云。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姆妈,姆妈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说:“萍生你记住,以后不管谁嚼舌根,你都不准相信,你爹得的的确确是死了。”
从那以后,我看见他便远远地避开;万一碰了面,我也装作没看见。隐约间听别人说他是我爹得,我一点也不相信。是我爹得,怎么不跟我姆妈住在一块?是我爹得,怎么从不来看我?在我心里,我已经莫名地恨上了他。尤其是菊英的死,让我更加恨透了他。奇怪的是,自从我得了病,我天天想他,希望能看到他。可是他之前一次也没来看我,只有玉芳婶来过两次,跟其他的乡亲一样,送了一些吃的东西和一百元钱来。我想,他一定也恨透了我。
“萍生,你别多想,安心养病,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他把我的手放进被子里,掖了掖被角,朝我摆摆手,跟小青招呼了一声,出了我家的门。
二
老天爷,你要惩罚就惩罚我吧!是我造的孽,理应由我来承受。萍生是个可怜的孩子,求您放过他,让我替他生病,替他去死,以偿还我这辈子欠下的孽债。
五十年代初期,我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平时都在学校,只有过时过节和寒暑假在家。
那年我十八岁,正是青春勃发的花样年华,虽然说不上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也算得上英俊潇洒,一表人才。
暑假无事,我喜欢在村子里闲逛。正午的太阳热辣辣的,不少人聚集在德量叔家和德明叔家之间的巷子里纳凉。那条巷子只有一米多宽,有七八米长。站在巷子里,只能窥见一线天。巷子里终年见不到阳光,从巷口吹来微微的穿堂风,阴凉宜人。那些未出嫁的女崽俚和过门不久的小媳妇吃了中饭,便拿着一把小椅子和手工活计,坐在那里一边做着女红,一边闲聊,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一些小孩子围在一堆打扑克或是玩别的游戏,叽叽喳喳闹得不亦乐乎。
我常常拿着一本书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看着,听女人们讲话,看她们干活,借以打发困倦难耐的正午时光。
在她们当中,有一位叫桂香的,是个过门才半年的新媳妇。他的丈夫艳福跟她成亲还没有一个月,就参加了志愿军,留下她独守空房。
她总是低着头,默默地纳着鞋底或是给鞋面绣花,极少说话。她长得很好看,圆圆的脸蛋,白里透红;一双眼睛像两潭汪汪的泉水,清澈明亮;尤其胸前的那对大乳房,像两座山峰一般耸立,走路的时候又像两只小白兔,似乎就要从薄薄的衣衫里突突地跳出来。我坐在她的右前方,装模作样地看书,目光却不时盯着她的胸脯偷看。从两粒扣子之间斜看过去,那小白兔隐隐约约、若有若无,撩拨得我浑身燥热。有几次她偶尔抬头,碰上了我的目光,脸上顿时飞起一片云霞,又羞涩地低下头。
一个繁星满天的晚上,差不多半夜了,我从一个发小那里乘凉回家,打桂香家门前经过,只见她一个人躺在门前的懒人凳上。
“桂香嫂得,这么晚还没困呀?”我走上前去打招呼。
“好热,困不着,只得出来乘凉。”桂香听见我说话,霍地坐了起来,又霍地站了起来,低着头轻轻地说。
两人尴尬地站在那里,空气似乎凝固了。
她上身穿一件紧身的圆领衫,将胸脯的轮廓衬托得越加突出;下身穿一条短裤,露出雪雪白白的大腿。在朦胧的星光下,她像是一位从《聊斋》里走出的狐仙。
“进来坐坐吧!”说话时,桂香已经将懒人凳搬进了屋内。
“这么晚,不方便吧?”我心里犹豫着,脚已经跨过了门槛。
“没事,我一个人在家,公公婆婆去大姑子家走亲戚了。”
看见桂香将大门关上,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大气不敢出,绞着手傻呆呆地站着,额头上的汗珠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一颗颗冒出来,密密麻麻的。
“平日里像个馋猫,这会儿倒成了一根木头桩子。”桂香嘲笑我的胆小。
这时候的桂香不再是那个羞羞答答的小媳妇,倒像是一只发了情的母猫,向我这只饥渴的小公猫发起了进攻。她拉过我发烫的一双手,放在她波浪般起伏的胸脯上,然后整个身子粘在我的身上。我哪里抵挡得住如此巨大的诱惑,像一堆陈年的干柴,在她的点燃下,一下子熊熊燃烧起来……
整个假期,只要有机会,我和桂香就纠缠在一起,疯狂地享受着那种原始欲望带来的快感,根本不知道一场大祸即将来临。
三
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我全身,侵蚀了我体内的所有器官。我整天发着高烧,每一寸骨头都疼痛难忍,根本睡不着觉。
每当我杀猪般嚎叫的时候,小青就在我额头上涂擦一种香油。这油是从庙里的菩萨那里讨来的。这油真的很神奇,擦到额头上冰冰凉凉的,疼痛一会儿就消失了,身子变得轻飘飘的,仿佛腾云驾雾一般在空中飞翔。
“萍生哥,你的事还没办好吗?”菊英像一位仙女般袅袅娜娜地飞到我身边。
“还没呢。不过有希望了!”自从那天他来看我之后,我觉得我俩之间的距离开始缩短,我的愿望很快能够达成了。
“对了,那天我看见我叔去看你了,你们的手握在一起,眼里含着泪花,很像一对亲父子哩!”
菊英是他的侄女,比我小一岁。小时候,村里所有的孩子都欺负我,骂我“野种”,不愿意跟我玩,只有菊英总是屁颠屁颠地跟着我,萍生哥长萍生哥短地喊着,一起玩家家,一起上学,一起放牛。我们上完高小就没再上学了,田间地头,山林水库,到处都晃动着我俩的身影。
菊英的姆妈是村里的妇女主任,是个善良开明的人,有多事的长舌妇跟她说:“茶婶,你家菊英老是跟萍生在一起,他俩可是堂兄妹啊!”
茶婶杏眼一瞪,虎着脸说:“别胡说八道!孩子们还小呢,在一起玩碍你什么事?”好事者自讨没趣,再也不敢多嘴。
有一次菊英问我:“萍生哥,什么叫堂兄妹啊!”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亲戚吧。”
“那人家干嘛说我们是堂兄妹?我们也不是亲戚呀!”
“你问一下你姆妈不就知道了吗?傻瓜!”
于是菊英就去问她的姆妈。
第二天菊英告诉我:“我姆妈说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
随着我和菊英都慢慢长大,一种异样的情愫在我们之间滋长。我们在一起再也不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了,每次见面两人都很拘谨,眼神碰在一起又迅速躲闪开,可一天不见对方又想得慌。
茶婶大概看出来什么眉目,告诉菊英:“女孩子大了要懂规矩,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疯疯癫癫,以后少跟萍生腻在一起,免得惹人闲话。”
很久没有跟菊英在一起了,我失魂落魄,想方设法寻找机会跟她单独见面。谢天谢地,机会总算来了。
一个阳光灿烂的秋日午后,菊英挑着一担簸箕出门往后山走去。我想,她肯定是到后山水库捞猪草。我拿着一根铳勾,一把柴刀,远远地跟在菊香的后面。趁她在水库捞草的当儿,利索地斫好了一担柴火,然后坐在树林里看着她。
十八岁的菊英丰满健硕,亭亭玉立的身材,俏丽圆润的容貌,十分的诱人。我和她从小一起玩大,早已心心相印。今天,我一定要向她表明心迹:我非她不娶!
当然,这时候我已经懂得了堂兄妹的含义。虽然不时风闻到一些片言只语,但我爷爷奶奶、姆妈和茶婶都坚决否认。再说,周围许多的表兄妹都拜堂成亲,我跟菊英即使是堂兄妹又怎样呢?
菊英从水里上了岸,走到草地上,水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更把身体的曲线衬托得凹凸有致。我蹑手蹑脚地跑过去,叫了一声:“菊英!”
她自然毫无防备,吓了一大跳,不禁嗔怪着骂道:“讨债鬼,你想吓死我呀!”接着一双手像小锤子一样落在我的胸前。我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紧紧地抱住。她像一只受惊的鸟儿在我怀里蹦蹋不停,嘴里叫着:“放开我,你这坏蛋!给人看到丑死人了!”
“这里没别人,只有我们两个。”我用蛮力箍住她,用嘴巴堵住了她的喊叫。她慢慢停止了挣扎,身子软软的,像一条蛇缠在了我身上,不久即发出“哼哼唧唧”的叫声。我早已按捺不住,不由自主地和她一起倒在草地上,无师自通地完成了一场原始的成人庆典。
有了第一次便一发不可收拾,两人偷偷摸摸地疯狂着,也害怕着,直到菊英出了事,我才知道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
四
我知道萍生恨我,恨我生了他却没有养育他;恨我毁掉了他与菊英的美好爱情;恨我到现在都没有勇气接受他。可是我内心的苦楚,我这几十年来的内心煎熬,又有谁能理解呢?
那年中秋,我照例回家过节,感觉每个人看我的目光都怪怪的,好像我是头上突然长出了两只角的怪物。刚迈进家门,随着一声“畜生”的谩骂,爹得的一巴掌就扇到了我脸上。自小到大,爹得一直视我为掌中宝,哪里舍得动我一根手指头。这是为什么?
姆妈站在一旁抹眼泪,“儿啊,你怎么做出这么荒唐的事?破坏军婚,是要坐牢的呀!”
我霎时明白过来,吓得魂儿都掉了。
原来我上学不久,桂香发现自己的月经没有像以前那样按时来,又浑身没劲,吃东西就作呕。她找到我姆妈,吞吞吐吐说了自己的情况和我跟她之间的事。姆妈一听,吓得六神无主,瘫倒在地上。她尽力用好话安抚桂香,要她先不要声张,让她和我爹得想办法。
爹得得知这事,肺都气炸了,好几天茶饭不思,躺了床上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主意:“龙儿他娘,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多给桂香一些东西,让她不要供出龙儿,就说是我干的。”
姆妈连连摇头,“不成!这哪成!你是一村之长,又是家里的主心骨。还是我豁出这张老脸去求桂香的公婆,求他们不要写信给艳福,不要到政府去告。孩子生下来我们负责出东西养。”
其实,我跟桂香的事早就有人察觉到了,那就是她的公婆。有一个下雨天,他们从外面赶集回来,远远地看到我从他们家出来。由于没有捉奸在床,他们只是旁敲侧击地说了两句:“桂香,你男人不在家,难为你了!可别熬不住惹人说闲话啊!”这是后来桂香的婆婆告诉我姆妈的。我姆妈待人热情、和善,人缘很好,跟桂香的婆婆处得跟姐妹一般。
在姆妈百般哀求下,桂香的公婆终于答应不起诉我,并且暂时不告诉艳福。
可桂香的肚子终究是藏不住的。看着她挺着个肚子,好事者便根据蛛丝马迹猜到了我头上,并且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连政府都惊动了。但当事人没有起诉,政府也不能将我抓起来判罪,只是开除了我的学籍,遣送回家。我当时心中那个恨啊!恨我年少不更事,为了一时的痛快,辜负了父母的一生心血,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这篇在写法上做了一些新的尝试,还很不成熟。
雁子的分析切中要害,精到而深刻,令拙文增色不少。
雁子今天不在状态,按得不到位之处,还请姐姐海涵。
心理刻画别异,颇具匠心。
读来令人入神,潸然泪下……
本篇做了一些新的尝试,还望指出不足之处。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父子两轮流上阵独白,看一遍晕乎乎的,回头梳理,才渐明朗。看雁姐的编按,才知是意识流写法,以前听说过,这种流派的文章少看,今细看燕姐的文章,小说可以这般写,开眼界了。
私生子,我村倒也有两个,确如此文所言。文章来源于生活,感觉描写细腻于生活,情节更感人!
阅读此文,收获颇丰!
我这篇想在写法上做一些尝试,还很不成熟。一起努力!
我和鱼哥一样,不懂的意识流,但却很喜欢这样的手法,这需要更加娴熟运用文字的功底,学习了!
意识流比较难掌握,我也正在努力探索中。
感谢二位天使级别的流年人,天上星宿,的确不凡。
这是二重唱,下次再来个三重奏,先做好心理准备哈。嘿嘿!
接下来叙说我、萍生父子的距离所在。展现了农村农民生活中人们喜怒哀乐的现状图。
第一件事是十八岁的高中生我(金龙)被军属桂香引诱成奸,产下私生子萍生。由于触犯法律,逼迫退学,离开村庄学木匠。桂香产下萍生,认为这是伤风败俗遭冷淡。金龙,萍生父子不能相认。这个距离父亲儿子都是痛苦的。
第二件事是萍生在“私生子”的口水淹没中长大成人,这时,与大伯母茶婶的女儿——堂妹菊英相爱相恋结果怀孕,在重重压力下,菊英跳水自尽连同肚里的生命。金龙自责说,若不是当年种下了孽种,菊英是不会死的。
儿子萍生四十刚出头,离开了人世;父亲金龙(我)一生都在悔恨中度过。
作者在小说中并没有声色俱厉,一切都在读者后为之感叹为之不平。
读后深感文字的功底,艺术的魅力。
附:作品中有菊英,多个菊香,料定香是键误。剔除更美。我是由《天堂就是图书馆一般》引来的。很是受益,谢谢。
我刚从江西老家伺候病中的母亲回来,看到您的评论非常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