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是上世纪初出生的人了，具体什么年月，我也不太清楚，算起来，现在也该有九十多岁了吧，只是，她去世多年，很多关于她的事情，也只能在残存的记忆中寻觅出些许踪迹来。当初她尚在人世的时候，我着实不太喜欢她，因为她整天罗罗嗦嗦闹得人心烦，那时候我甚至想，当她走的时候，我该怎么样使自己悲伤起来，挤出几滴清泪。
　　 奶奶出生于抗日战争的那个水深火热的年代，经历了最为艰苦的人生。吃了一辈子的苦，也从来没有享受过儿孙的福，就悄悄地走了。我曾听她讲，我有三个伯父，但由于种种缘由早夭，甚至最大的的伯父已经成年了竟然也未能活得下来，听说在那个年代，孩童早夭如同秋叶凋零，习以为常了。当我第二、第三个伯父相继离开的时候，奶奶也起了轻生的念头，她独自走到深山里，去寻找一种剧毒的植物，吃了许多竟也未死，她说想必是自己摘错了毒药，求死也是如此的艰难。
　　 我爸爸，是在奶奶四十多岁的时候生下来的，也未曾见得着他的任何一个兄长，从出生到现在，没有兄弟姐妹照应，逢年过节也显得冷清。在我的印象中，奶奶总是戴着顶黑色的帽子，穿着的也是灰色或者黑色的衣服，衬托着脸上岁月雕刻的皱纹，显得老态龙钟。爸爸告诉我，爷爷去世的时候，他也还是个小孩子，在那些吃饭也是奢侈的岁月，奶奶就是靠挑着百来斤的石灰，去很远的地方，累得个辛苦钱，维持家计，盐巴柴禾都是压在肩头的重担。那样的日子，我无法想象，但她因为长年的负重行走，脚上的疾病我却是看在眼里，所以自我记事以来，奶奶的右脚是肿得像个很大的柚子，走起路来，很是瘸拐。
　　 记得还小的时候，奶奶总是搬一张小板凳，坐在自家的大门口，或是晒晒太阳，或是给我几个姐妹说些过往的时日，偶尔也讲些故事给我们听，比如那时候批得死去活来的地主，但她所讲所见，无非是村庄山林，农田庄稼，目光狭窄，到后来我们都不愿意听了，听着觉得厌烦。而我们要她讲新鲜的故事时，总见她蹙眉沉死，却往往搜肠刮肚也讲不出个动听的故事来。现在回想起来，也着实内疚。
　　 她也经常会储藏些人家给的东西，苹果啊、糕饼之类的，然后分给我们这么些姐妹。后来逐渐长到了，我也有些不屑她的那些“恩赐”，甚至觉得有点烦人。而最烦人的就是，当我带我的同学来家里玩的时候，她总是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来到我的面前说，这个别动，那个也别动，然后说些唠叨不停的话，让我在同学面前丢尽了脸。很多时候，我为有这样一个奶奶而感到羞耻。
　　 有一次，奶奶和往常一样坐在大门口，我和几个伙伴在家门口的河边玩耍。就在我们玩得很疯的时候，他听到奶奶含糊不清地叫着我，我见她一如既往地坐着，以为她有要唠叨什么了，所以远远地望了她一眼，也并不在意，自顾玩着。过了很久，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她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拿着拐杖在颤抖，我走近去一看，发现她的手上有血迹。吃惊之余，她把手拿开，竟然吐出块状的血出来，当时我就哭了，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只顾着说，奶奶奶奶你怎么啦，却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倒了杯水给她漱口，原来她刚刚是摔倒了，而我却硬生生不作理会。看着她深刻的皱纹，心里忽然隐隐地难过起来，她是我的奶奶，就只有我这么个孙子，我怎么可以如此对待她呢？从那时候我就想，以后一定要好好地对她了。可惜那一刻的心痛很快又被她之后的唠叨击得烟消云散。
　　 我所能记得的事情中，没有哪样特别的感人，就是这样，平平淡淡。也拿不出一个鲜活的事例，来证明她到底有多爱我们。她所做的，也和其他任何人的奶奶一样，没有值得炫耀的光点。在我小学毕业的时候，她的脚瘸得更加厉害了，走起路来，步履蹒跚，往往走十几米路，都需要一两分钟的时间，有时候我看着她挪着的脚步，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在故意扮可怜，心里不禁嘀咕，走快点就会死吗？
　　 到后来，奶奶的脚，越来越肿了，最后皲裂了，非常可怕，而爸爸却每天给她洗脚，我们远远地躲避着那难闻的气味。我从来都不知道，她的脚其实患的是骨癌，所以在她脚皲裂后的不久，身子竟然僵硬地不能动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最后的一天晚上，我正在摆弄着自己的破耳机，妹妹在喂她吃药，从中医铺里拿来的药，奶奶说，很苦，不愿吃，所以妹妹就叫我过来一起喂她吃药。当我把调羹递到她嘴边的时候，她用手一甩，瓷制的调羹掉在地上，摔碎了。我跟妹妹说，我去再拿一只，就在我走出门外的时候，听妹妹“奶奶，奶奶”地叫唤着，我也感觉不到这时候奶奶已经走了。然后妹妹跑出来对我说，哥，奶奶不知怎么回事，叫她也不应。我慌忙跑回她的床前，发现她已经紧紧地闭上眼睛了，用手提探，也没了气息。我顿时就明白过来，原来奶奶已经死了，我当时真的不知道心头是什么感受，放声大哭起来，抱着她，隔着被子，可她就像一个瘦弱的孩子，像一片随风远去的叶子，再也不能听到我们的叫唤了……
　　 到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在电视剧里经常发生的，病人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垂下了头，可以如此真实地出现在生活中，只是当时奶奶连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用手一甩，做完了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动作，与世长辞了。爸爸也告诉我，其实他是知道奶奶那几天就会去的了，因为那天早上，爸爸上班的时候，她竟然反常地缠着爸爸，只是，爸爸也不知道，她会走得如此的快。妈妈说，她是不想连累子孙，所以去得平静，听到这里的时候，我的眼泪常常都会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我从来都没想过，奶奶的去世会让我如此的痛心，因为以前我还担心她去的时候，自己会不会流泪。那天，我们一家六口人，守着奶奶的灵柩，连续两天，我都没有睡过，妈妈叫我睡下，可我刚刚闭上眼睛，就仿佛听到有一块大石头从悬崖上丢进水里，一下子把我吓醒过来，这个似梦非梦的感觉，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意味着什么，或者隐含着什么。望着奶奶单薄的遗体静静地躺在那里，我甚至希望这是她跟我们开的玩笑，希望她只是休息一会而已，可当我看到贴在门口的挽联时，彻底地明白了，原来，她已经真的去了，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而到现在，我也非常清晰地记得那青底黑字的挽联：青山依在人已杳，水流东海永无回……
　　 她出殡的那天，望着长长的鼓乐队，我的泪已经流干了，我只是默默地跟在人群后面，麻木地抬着脚。而回到家里，看到奶奶的房间里空空荡荡的，脑海中都是她蹒跚的身影，唠叨的絮语。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除了难过，我不知道可以再做些什么。奶奶的骨灰，就放在老家的一座山上，伴着草木青葱，花开花谢，又已是十来个春秋。我们也很少去探望过她，那一掊已经长满野草的坟头，一堆隐藏着什么的泥土。可就在今天，我却在千里之外，无来由地想起了她，想起了我的奶奶。
　　 或许吧，亲情，本来就不需要有什么惊天动地震撼人心的故事，而只是在这似水的流年中，在这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在日积月累的相处中，融入骨子里的一种血浓于水的情感。当它在的时候，或许你认为它不怎么重要，但当它真的不复存在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撕心裂肺的痛，痛得令人忘记该如何去哀号。就像我甚至担心奶奶死了是否会有泪，可到她真正离开的时候，一切关于眼泪的渲染都，已显得太苍白，我只知道那一刻，非常的痛。而在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那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我的奶奶，心头竟也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