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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笔尖】牛拉火车(小说)


作者:刘剑锋 布衣,257.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175发表时间:2013-11-29 16:45:34

许多事情都流水般的哗啦啦的在苍茫的时间里一点点销蚀和老去,距离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我们的记忆在庸常而荒凉的生活里常常会变得脆弱和简单,以至于把那些应该铭记的忘得干干净净。这是很可怕的很不应该的。比如说老六,我洛河边的老六。2006年8月我从潮湿而显得有些忧伤的三峡回来,坐在电脑前回想三峡那块演绎了一场伤感的爱情的石头――神女峰,突然牛头不对马嘴地想起了老六。我后来对我之所以这样做的解释是:神女峰是一个现实意义上的石头,而老六,也具备着石头的意义,注定会和美丽而让人牵肠挂肚的神女峰一样,矗立千年。有句话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我要说在30多年前,忘记老六就意味着冒险。信不信由你。言归正传。
   老六曾经在我的洛河边活的不如一条狗。在不如一条狗的同时老六还被人当作一头猪——主要是用来解释他的懒的,他懒得像猪。40多岁的汉子,一年到头没有上过一天工,没撒过一粒种子,连地头都懒得去。他说他有病,看到地就头晕。他确实有病,那似乎是羊癫风,似乎也只犯过一次,那次犯病他非常慷慨地把自己的一只脚伸进灶坑里,烧了一会儿,烧出了味儿,给人发现拉了出来。差点儿没疼死他,一个老男人张大嘴野兽一般的嚎,嚎得凄厉而悠扬,狼在他嚎的那几天都感到自惭形秽,不敢进村骚扰。从那以后没再见老六犯过这病。有人说他不犯病是怕再烧了脚,受疼。
   不上工,一点儿工分也挣不到,生产队里分粮他却是第一个背着口袋到场的人。
   懒熊,不上工不给分粮,回去!队长说。
   老六一笑:不分粮我吃啥?
   一个孩子说:吃屎!
   队长说:饿死算球,反正你活着也没用。
   老六却深明大义地说:你可不敢饿死我,有粮不给我吃,饿死了,社会主义不行你,毛主席不行你,你就犯法。
   老六领了粮,回去也懒得拿到磨子上去磨,那时候没有电,当然就不会有电磨子,磨粮食要自己推磨子,老六才舍不得出力推磨子磨粮呢;他把粮食粒儿倒在锅里煮,煮熟了,就拿他那大约几百年都没有洗过的又黑又脏的手,捏着吃。他住在一间破石板房里,房是分大地主郭富的,墙扭得都要倒了,屋顶的石板烂得夜里能数星星。老六喜欢睡觉,昏天黑地气壮山河地睡;睡饿了,也不下炕,掀开锅盖,用黑手捏粮食粒儿吃;甚至懒得上茅房,土炕边常年放一只粪桶,拉撒就在这里头,那种恶臭的味道恐怕一万年后都消不掉的。
   这样的懒货当然不会有女人跟他。村里的野孩子逗他,说:老六,后岭的菜花看上你了,还不赶紧娶回来。菜花是村里长得最好看的女人。老六摇头:不要女人,女人要叫男人养活,不要。
   这样一个人自然活不出尊严来,村里人尤其是村里的野孩子,不敢惹一条狗但可以去惹老六;不敢去骂一头犟牛但可以去骂老六。所以,懒得像猪的老六在我的洛河边自然活得极没有品位当然也就没有地位,不如一条狗。
   老六曾经很不幸在许多年前成为我的一篇小说里的主人公。在那篇小说里我曾详尽地写到过他的不如狗的没有尊严的那段日子,但没有涉及到他以后的生活,就是他见到火车后的生活。
   对,老六见到了火车。
   对老六来说,这是一个绝对不能忽略的生活经历。
   而且无论是对我洛河边的人还是对老六,这段生活经历所衍生出来的那些东西,都具有一种特殊的甚至是里程碑式的意义。
   那是在一个夏天。
   老六唯一的一个亲人是他的姐姐。若干年前,姐姐被一人贩子卖到了山外,在那里安家落户。几年后的一个夏天,老六的姐姐回来了。她当然无法忍受老六屋子的那种彻天彻地臭味,她甚至连那屋子都没进去,就把老六像拽一只赖狗似的拽到洛河,给老六洗了个澡,据说老六洗澡的时候大半个洛河都黑了,一些娇气的鱼虾不幸都给老六身上的恶臭弄得晕头转向郁郁寡欢。老六为这个事情和姐姐闹得很不愉快,老六觉得洗澡是个非常糟糕的事情,他不喜欢有人干预他的生活,尤其是不喜欢有人强迫他去做他不喜欢的事情,比如说洗澡,老六说假如我能活一万岁,这一万年里我也不会洗澡,洗澡不舒服,而且会把身上厚厚的污垢带走,那可是他的福底子啊。
   洗过澡的老六就给姐姐带走了。
   大约半年后,穿一身新衣的老六回来了。向来一见地就头晕的老六破天荒地来到学大寨改天换地的工地。人们用习惯了的那种轻蔑的嘲讽的不屑的眼光看他,连打声招呼的愿望好像都没有。
   老六却说话了。他说:我见到了火车。
   学大寨的火热场面突然安宁下来。人们不得不开始第一次认真地来看这个连狗都不如的老六了。人们的目光变得贪婪而可怕。
   老六盯一眼目瞪口呆的人们,又说:我见到了火车。
   人们这才醒过来似的哗地就把老六给围住了:火车?!
   老六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地,然后才看眼前这些已经让他感到有些愚蠢的目光短浅的人们。卖足了关子,吊足了人们的口味,才悠然地抽一口旱烟,说:火车给牛拉着,给好多牛拉着。七哩哐啷的。
   老六说到这里又抬头看天,低头看地,狠抽了几口旱烟,开始描绘火车的声音:火车这样叫唤,嗷——嗷——嗷——牛一样的。
   老六说完,扔下目瞪口呆神魂颠倒的人们扬长而去。
   老六在洛河边黑黑灰灰的山里头完成了一个壮举。他是第一个到山外的人,又是洛河边第一个见到火车,并把火车的信息带回来的人,虽然他的那个被卖了的姐姐早一步去了山外,她完全可以代替她的弟弟老六创造历史完成那个壮举的,但她竟然把洛河边的人从来没有见过的火车的消息给忽略了,这就验证了一个真理:女人毕竟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低头想想吧,在洛河边这窄巴巴的山窝里,给火红的苦日子愁得整日间难得展展眉头的人们,连县城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谁家有辆破自行车都要去瞧个半天的,新鲜得不行,别说见火车,就是有人提起火车,也都像是唱一段让他们感到异常亲切而稀罕的戏一般,美得差不多像神仙。现在,有人不仅见到了火车而且告诉他们火车是什么模样,这不是壮举是什么?
   洛河边的人们从此知道了火车。知道了火车是给好多牛拉着的。因为牛多,所以火车就很长;牛多,就有力气,力大无比;火车叫起来嗷嗷的,跟牛一样,声大,震人,传得远;等等。虽然老六带回来的关于火车的信息就这么一点点,但对洛河边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是谁把这些宝贵的信息带到洛河边的?是谁让洛河边的人开了眼界的?是谁把山外的动静带回来的?是谁把火车的原理和模样和声音第一次告诉洛河边的人的?
   是老六。
   单就这一个贡献,老六就有资格自豪了。以此,老六赢得人们的尊重,赢得生活和命运的转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从这个时候起,老六那段活得不如狗的日子就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了。他每天都叼着旱烟在村里悠然地走来走去,笑眯眯的,很好的阳光慷慨地照耀着他,把他照得让人觉得很陌生——这就是那个曾经的老六么?但没有人再敢对他说一句不恭的话;不敢拿那种轻蔑的嘲讽的不屑的目光来看他;他一年四季不到地里去,啥活儿也不做,没有人敢说他懒,而且分粮的时候,他是第一个分到,分的粮好不说,秤还秤得老高老高;没有人说他懒得脏得臭得像猪;如果有人胆敢这么做的话,他会遭到所有人的围攻,闹不好会给搅到地富反坏右里头去,挨批挨斗挨打。后来,生产队里甚至派人专门负责老六的生活,给他做饭,洗衣,这样老六就变得比较干净——如果再到河里洗澡,估计那些娇气的鱼虾的日子也不会受到很大影响;连老六那快要倒的房子都给翻修过了,苫的还是瓦呢……村里长得最好看的女人,菜花,也改变了对老六的偏见,老六身上的光环映红了她的脸颊和脸颊上浅浅的美丽的酒窝。自古以来都是英雄配美女的,一个美人配老六这样对历史发展有巨大贡献的人,应该是人心所向,也符合民族优秀的传统。然而让人稍感遗憾的是,老六显然对女人缺乏兴趣,他对男女之间的事情看的超乎寻常的淡,因此他对菜花飘过来的媚眼常常忽略不计,菜花的自尊心显然受到伤害,很快嫁给了早对她垂涎三尺的大队支书儿子。没有爱情,没有行男女之事,这是老六这一辈子的一个巨大缺憾,否则他的一生就将接近完美。
   老六差不多就是洛河边尊严和真理的象征。
   实话。其地位差不多是至高无上的——有人可以对自己的父亲抑或祖宗发表不同看法,但有谁敢斗胆质疑老六呢?
   老六在洛河边建立的火车神话是坚不可摧的,不容挑战的。
   后来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去了趟山外,也看到了火车,回到村里竟然说:火车根本不是牛拉的,牛拉火车纯属胡说。
   人们就申请复杂地望老六。
   老六抽了一口旱烟,笑了笑,然后用和腊月里洛河滩的石头一样冷的声音说:哼哼。
   人们就明白了。这是挑衅。这已经不是有关火车的事情了,这是向真理发起的挑衅行为。简直是愚蠢至极,笑死人。
   挑衅的结果可想而知,大家用那种恶狠狠的,杀人似的目光盯着那个愚蠢的家伙:
   那你说火车是什么拉的?
   这家伙理屈词穷惊恐万状,好像他在山外不是看见了火车而是看到了什么恐怖而血腥的事情,或者他干脆就是这血腥而恐怖的事件的制造者。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前景不会美妙。
   果然,在说话的那天夜里这个蠢货就挨了一黑砖,差点儿送命。活该。
   老六继续抽他的旱烟,在村里悠然地走来走去,给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微笑着,哼哼着。
   在这以后,老六凡是遇上这样的愚蠢的挑衅或者是让他感到不舒服的事情时,就这么哼哼,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像他讲的牛拉的火车一样嗷嗷嗷的轰隆隆的具有摧枯拉朽的巨大的威力。
   老六再也没去过山外,因为他姐姐死了。老六也无须再去,因为他在洛河边活得很好。他在人们的崇敬和爱戴里安宁幸福并充实地生活着,直到去世。
   老六去世时大约50多岁。他的葬礼在洛河边是前无古人的隆重,庄严和宏大,以至于许多年后当人们谈起那个葬礼时,都少不了要赞叹一阵子。
   老六去世的那年我刚好5岁。老六的葬礼场面我到现在都记得的。村里几乎所有人的胳臂上都缠着一个黑纱套;有两个响器班子吹吹打打;还放了一场一年到头都难以看到的电影,《地道战》,天哪,简直就是过年。我那时侯真希望老六能活过来然后再死一回,然后再活过来再死去,好让我们经常性地体验过年的滋味。
   那确实是洛河边少有的热闹的日子。
   老六不仅能给我们带来了火车,还能给我们带来热闹的日子。
   葬礼的场面和老六的声望一起在洛河边那片黑黑灰灰的山窝里长长地延续着。
   和许多人一样,我是在老六的关于牛拉火车的传说里长大的,并坚信和维护着对牛拉火车这一真理,以至于在我考上大学,走出大山第一次看见火车这个庞然大物时,我的第一感觉不是好奇和新鲜,而是恐惧和反感——火车怎么可以是这种样子?!怎么可以?!竟然不是牛拉的!不是牛拉的火车能叫火车么?它显然比牛的力气要大,比牛的气魄要大,比一万头牛的声音都要大,而且比一万头牛的身体都要长,都要壮。我不喜欢,厌恶,鄙视,排斥,甚至下意识里想:让牛来拉火车吧,那才是真正的火车呢。
   这种感觉在相当长的日子里都那么顽固地纠缠着我。纠缠着我。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任时间在这纠缠里流淌……
   ……
   2006年9月,舅舅病重,他捎话说他得在他走之前见到我们哥弟姊妹,于是我们姊妹四个相约一同回了老家。小妹夫刚刚拿到驾照,但是车子开得不错,快慢适度,一路顺风。
   舅舅的病已经到晚期。他望着我们,说他现在就可以放心地走了,该见的人都见到了,而且他所见到的人都很好。说完心满意足地笑了。
   随后,我特意去了老六的老屋。那房子竟然还黑黑沉沉地竖在那儿,感觉老六就站在屋前,叼着旱烟袋,悠然地喷云吐雾,给灿烂的阳光照耀着,用腊月里洛河滩的石头一样冷的声音哼哼着,过着自己自由自在的日子。
   村里装上了有线电视,好多人家里都装了电话,有了手机,日子过得真是快啊。
   我告诉舅舅说我去看了老六的屋子。舅舅就半张了嘴,盯着我使劲看,末了,舅舅问我:你还记得牛拉火车的事儿啊?我点头。舅舅衰弱的目光里就布满了遗憾:唉,你舅爷老的时候,老是在问我老六说的牛拉火车的事,他问山外拉火车的牛还是老样子么?牛的品种换了没有?是秦川牛还是引进的外国牛?唉,我怎么知道啊,你舅爷就走了。想起这事,心里就难过……我如今也还是想知道这牛拉火车的事情,你天南地北跑了不少地方,能把这事儿给我说清楚吗?
   我望着舅舅苍老而清瘦的脸,只好沉默。我好像无法回答。感觉老六似乎还窝在他的石板屋里伸着黑手捏着煮熟了的粮食粒儿吃着,拿眼睛盯着我看,看我是不是想发起另外一场愚蠢的挑衅。我知道如果我要挑衅,那挑衅的不仅仅老六,还有洛河边的一段历史。所以,我只能选择沉默。
   在回城的路上,小妹夫说你和舅舅刚才说什么牛拉火车,怎么回事?是瓦特兄弟以前的事情吧?我告诉他:你还是开好你的车吧。
   我回头望着舅舅那个越来越远的村子,看着细细的洛河如时间一样悄没声息地在一点点消失在9月空旷而荒凉的山野,想,真希望这火车就是牛拉的。一群牛七哩哐啷威风八面气壮山河地拽着长长的火车轰隆轰隆地跑,嗷嗷嗷地嚎叫。真是这样的话,舅舅就可以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理直气壮并且负责任地说:火车是牛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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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老六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地,然后才看眼前这些已经让他感到有些愚蠢的目光短浅的人们。卖足了关子,吊足了人们的口味,才悠然地抽一口旱烟,说:火车给牛拉着,给好多牛拉着。七哩哐啷的。老六说到这里又抬头看天,低头看地,狠抽了几口旱烟,开始描绘火车的声音:火车这样叫唤,嗷——嗷——嗷——牛一样的。”这,就是牛拉火车的样子——老六说的。一个曾经人所共耻的懒汉在窄巴巴的山窝里缔造了一个“牛拉火车”的神话后,也缔造了他后半生的光辉,甚至这光辉竟永远地被他铸就成山里人大脑中不可抵毁的一种信仰。那个年代,那群善良而愚昧的人们,那一个深刻到永远不能揭开的谎言向我们诉说着什么?是时代?是人性?还是更多的一些什么……作者的这篇小说在我看来,最大的亮点是通篇时时闪现的超级通透而又无比灵动的语言张力,那一种活灵活现的幽默技法,于某一个角度像极了路遥的风格。篇幅干净利落,文字从始到尾引人入胜,内涵发人深省而有物可省,唏嘘之后心有余味!力荐!问候作者,期待再传佳作于【笔尖】。【编辑:肖潇】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1130001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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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肖潇        2013-11-29 16:57:36
  问好作者!触动内心的作品带给读者太多感受,在这里,真的很期待能分享到您更多力作!遥握!
把最好的一面留给世界,并用文字作衬。
2 楼        文友:夜雨寄白        2013-11-30 09:32:19
  向文友加精表示祝贺,向你学习!
3 楼        文友:朱法强        2013-11-30 11:47:57
  刘老师的文字是我的最爱。祝贺老师作品加精!
啼笑世象皆有因缘,苦苦求索心灵中那一缕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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