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宗亲(小说)
(一)
河水流去的方向传来阵阵雷一般的闷吼,隐隐约约地。一溜儿站得歪七扭八的队伍立在一株高大的苦楝树下面,数枝干枯的楝树果擎着脑袋,在一个有些络腮胡子的家伙的训话声中显得有一丝丝惊慌。这是一批刚抽上来的壮丁。年轻力壮的早抽光了,没办法,只得拿这些歪瓜裂枣顶上。等一下点名交接之后,这些不是很壮的壮丁将会从固始往流集码头登船东去,补充到黄维兵团。淮海的形势吃紧,兵源奇缺,但一茬茬下来,已经实在抽不出什么人了。乡长心里头明白,这些人要去的是什么地方,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开始点名了,乡长挺了挺笔直的腰板,很有些庄重的一个个往下点……唐龙蛋!哎!乡长瞪了一眼这个后生:有些清瘦,个头不低,衣衫褴褛,猫着腰缩着脑袋,蓬松的头发下一脸菜色,显然是长期吃不饱饭饿的。乡长有些生气的吼道,答到!……点名完毕,乡长渡到队伍的后面,打量着这批乡亲。此刻,没有人知道乡长心里的想法。突然,乡长的脚重重地踹在一个人的小腿肚上。猝不及防,那人一个趔趄跪倒在地,“嗷”的一声惨叫,眼泪“唰”的一下飞涌而出。乡长厉声喝骂,站都站不稳,党国要你这样的败类何用!那人一脸委屈的望着乡长,不敢吱声。
唐龙蛋一瘸一拐的回到唐庄自己家那八面透风的两间破屋,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会平白无故被连踹带骂教训一通。其他被抓的壮丁早已上船东去了。唐龙蛋傻傻地想,那些人起码有顿饱粥喝,自己这个冬天可怎么熬?
说来龙蛋这孩子也可怜,父母去世的早,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自家亲戚大多都在淮河对岸的唐家湾,俗话说,隔山隔水两个天,离得不近,条件多数不好,很难照应得到。龙蛋原本想混口军粮吃,没成想稀里糊涂的被撵回来了。熬冬,就显得特别的长,一天一顿稀汤水的熬,一直到立春。立了春,这个冬就算差不多熬过去了。本村一起被抓的壮丁有一个回来了,只不过人已经不囫囵了,没了一只脚,脸也被烧得像块焦炭。龙蛋一见心里就像触电似的发紧,心想,其他人不知咋样了呢?但一直都没有信。又一等就是一年,龙蛋听说有两个被俘后参加了解放军,过了江了,其中一个牺牲了,另一个下落不明,失踪了,其他人还是没有信儿。按照当时的政策,牺牲的抚恤金五斗小米,失踪的暂时只发两斗。龙蛋帮人家送小米的时候,心里又犯了嘀咕,直发紧。路上碰到了“独脚”。“独脚”见到龙蛋就没好气地骂,娘的,你小子有贵人助啊。龙蛋堆一脸笑,猫着腰,等着下句,不明白。“独脚”又骂,你他妈是真傻呀?知道为啥把你撵回来?听说那乡长也姓唐啊,一笔写不出俩唐字啊!日……“独脚”恨得拿拐棍在地上杵。
龙蛋想了两宿,没睡着。将家里仅剩的半袋小米背上,还有二斤芝麻。来到桥沟集唐乡长家。刚巧,乡长在家呢,不过现在叫区长了。龙蛋猫着腰,缩着脑袋,感激涕零地说明来意。区长挺了挺笔直的腰板,指了指小米袋说,干啥呀?咱不缺这些。回去换个媳妇吧!区长顿了一下,命令似的说,以后把腰板挺直喽!龙蛋猫着腰,舔着笑脸想客套几句。既然东西送来了,断没有带回去的理儿。区长脸色忽地一沉,滚!赶紧滚!腰板挺直咯!龙蛋一看,傻了,区长瞪着眼,吼声如雷,一脸的胡须根根颤栗,连忙搂着东西直着腰逃了出去。
龙蛋回头看了看区长家气派的青砖门楼,小心地向旁边的邻居打听:俗话说当官不打送礼的。这,咋回事呢?一个好心的老太太告诉龙蛋,唐翰唐乡长因为拥护革命,被任命为新政府的区长了。这一段又传言区长的二儿子好像随老蒋撤到台湾那边去了,这事还不知上头咋结论呢。区长也正烦着呢,小伙子,别添乱了,赶紧回吧!龙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脑袋,回了。
没想到,这半袋小米,还真给龙蛋换了个媳妇。龙蛋把小米送给了淮河对岸洪河桥区逃荒要饭来的母女,母亲背着小米回去了,把十七岁的女儿留下了。龙蛋托人给淮河对岸唐家湾的自家叔婶捎了信,请他们来做证婚人。没钱办喜事,婶子帮忙剪了块红纸糊窗子上,又剪了俩喜字贴在破门上,算是成了亲。
当晚,狂风骤雨之后,龙蛋搂着媳妇喘着粗气问,俺家恁穷,你娘咋放心把你交给俺哩?
媳妇说,俺娘跟俺讲了,这门亲戚以后可要常走哩!她看的,错不了!
龙蛋心里一紧,咋?
俺娘说了,别看龙蛋家表面穷,将来赖不了!你看人家那腰板,挺得多直!那是人的底气哩!
龙蛋心底热乎乎的,暗暗里起着劲!一翻身又压了上去,将媳妇身子箍得紧紧地。
(二)
一棵高大的苦楝树下,一群嬉戏的孩子不时看看淮河河滩上闹腾的人群:成队的民兵扛着步枪,乡亲们有的拿着锄头,有的扛着铁锹,甚至有的拿着锅铲敲着脸盆,挥舞着旗帜,数千号群众沿着淮河边数千亩荻滩草场拉网式的摆开,吵嚷着“抓特务”。副队长唐龙蛋高声地提醒大伙:“特务手里可能有家伙,当心啊,当心!”一句提醒的话,在抓敌特的人群里像一颗炸弹开了花,有谁想真的去玩命呢!搜索的队伍一下子变得慌乱起来,踯躅不前了。金独脚在一旁急得一蹦一跳的催促,却无人理会。想当年,这附近的荻林草滩曾藏十万捻军,遁于无形,拦截、打败初入淮的湘军水师而名噪一时。而今这架势,除却惊飞几只仓皇的水鸟,哪又见到什么特务呢?
前天晚上,县里派了人来往流集,要求抽人配合抓捕特务,计划连夜行动。民兵大队副队长从县里同志的口里隐约听到是要抓捕桥沟集原区长唐翰,据说铁证如山,上面发话了,特务如果拒捕,可以当场击毙。没成想,还是晚了一步,被狡猾的“特务”溜了。
夜晚,月亮紧张得躲躲闪闪,几枚探头探脑的星星在云层里疾穿。感觉有些内急,唐龙蛋看似轻松地跑到自家后院的厕所尿泡尿,忽然,一个黑影鬼魅一般闪过。一瘸一拐从自家柴房后面悄悄地远去。龙蛋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果不其然,大半夜的,金独脚领着县里的同志荷枪实弹把唐龙蛋家搜了一遍。毛也没见着。独脚愣是不信,还想鼓动县里的同志再搜一遍,龙蛋努力稳定着情绪,咬着牙,上去当胸就是一拳,独脚躲闪不及,赶紧用长拐抵墙支住,才勉强没有摔倒。独脚理亏,眨巴着小眼睛瞅瞅龙蛋身后六七个半大小子,没敢言语。和其他人一道悻悻地走了。
天刚蒙蒙亮,龙蛋的大儿子钱堆子回来报告:独脚又带着县里和乡里的同志去搜了西河滩那儿的瓜棚,说是看见有人进了荻滩呢!看看神色紧张的儿子,龙蛋原本上串下跳的心反倒放下了。长吁一口气道:没听人说吗,早年,十万捻子军进了荻滩都见不着影,何况个把人呢。
爹,那万一要是……这,值吗?
龙蛋挺了挺身,语气坚决地说,儿啊,爹有数!
龙蛋扶住儿子有些抖动的稚嫩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说,咱家贫农出身,空口无凭,谁敢说三道四!走,去看看。
很快,附近村子的民兵接到通知率先赶到了。其他各村的民兵正陆续汇集而来,看热闹的妇女、老人、孩子逢会一样远远地挤满河埂。场面虽然很大,但一听唐龙蛋吆喝让大家当心敌特手里的家伙,愣是没人敢往里搜。县里的人一看,这帮家伙,壮壮声势还行,要动真格的,只有报请部队了。但又没把握,倘若是场误会,闹大了,谁来负这个责?找那几个目击者按手印,就一个老五保金独脚,其他人溜得没影。金独脚反正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心一横,大拇指蘸上朱砂就要摁,龙蛋抢上前来,一把抓住说,他金叔,这是要掉脑袋的事,你也敢?金独脚眨巴眨巴小眼,没吱声。那万一要是想摘个瓜吃的乡亲呢?金独脚的汗顺着黝黑的脸膛就下来了。从早忙到黑,大伙两顿饭都没顾上了,饿的够呛。听到这旁边就有人叫开了,你傻,那敌特不傻吧,谁还会藏在这等你来抓呀。就是。说不定早游到对岸阜南那边去了。大伙一听,都附和。淮河边上长大的人,凫几个来回也不算个啥。县里的同志一听没辙了,肚子这时偏又咕咕响了起来,叹口气,罢了,罢了。于是,大家就都撤了。
很快,四人帮倒台了,土地到户了。唐区长的“特务”案也慢慢地水落石出了。当年出事前一周,有人拿着唐区长在海峡那边的二儿子当年离家时的一块怀表,问候唐区长近况,述说二少爷的情况。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一时把区长给弄懵了,不及过多考虑。离开的时候,那人说要带封信过去。唐区长沉思再三,写了一封信让那人捎上,通篇仅仨字:儿勿念!转念又觉不妥,派人追上去把信又要了回来。难道,那如山的铁证仅仅是二少爷那块刻着“唐”字的怀表吗?倘若真的如此,岂不是很荒唐的铁证吗?或是那怀表真有什么猫腻?不得而知。这些或许都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唐区长沉冤得雪了。
唐龙蛋将唐区长从阜南唐家湾接回来的时候,唐区长已是须发皆白了,只那腰板却还是那般笔直。往日气派的青砖门楼早已倾颓,房子也经了一场火浴。望着一院的朽木残砖、簇簇野草,区长一脸的银须不住地抖动,两行浑浊的热泪经由满脸岁月的沟沟壑壑奔涌而下,老人的喉间哽咽着挤出几个字来:哎,这个家,败了。一旁的龙蛋却道:不!不会的。只要人在,这唐家,就败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