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警】《同楼三家》(小说)
初升的太阳,已如赵五岳身边那口蒸包子的汽锅一般大小。而它的热度,却还远远未能达到可以炽烤这个拥挤的、容纳了五百六十多万人口区域的每一处角落。
“这人都哪去了呀?”赵五岳望着自己那寥寥几人的早餐棚子,无奈地摇头自语。
此刻的时间,这个曾经的东北重工业城市,已经没有了昔日上班族那庞大浩瀚的自行车人流,失去了当年世界一大奇观的景象。空空荡荡的街面上,多多少少的有点显得那么没心没肺。
“我就说吧!别整这个饭店,别整这个饭店,你象头犟驴似的偏不听。现在的工人全下岗,这工人区里哪还有人到饭店吃饭。原来的店主要是生意好他能兑出去吗!几句好话就把你糊弄的蒙头转向,屁颠儿屁颠儿地,赔钱了吧!五万元哪!连我爸妈的那点棺材本儿都让你给借出来了,王八犊子……”赵五岳老婆头不梳脸儿没洗地开始了每天历行的“此刻一骂”。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就嫁给了你!整个就是一个秃瘪酱菜的脑袋,啥也不是,狗屁都不如……”
“那你他妈的跟我干啥?谁他妈求你了!”赵五岳没精打采地回击了一句。
“你小子当初花言巧语,欺骗纯情少女。”
“得、得、得,别没完没了的”赵五岳实在是腻歪了老婆这日久天长的“赞歌”,又不愿在这马路边上当着几个食客的面儿与老婆开战,一气之下,咬牙扔下一句“臭娘们儿”转身向家中走去。
赵五岳的家就在饭店的楼上。他回家是准备取钉子钉钉那几把有点龇牙咧嘴的破椅子,同时,也是为了避一避老婆此刻的锋芒。他了解自家那娘们儿,只要自己从她眼中消失,老婆便会立刻消停。
“哟!是宝和啊!这(是)去哪儿呀?”赵五岳刚进楼口便遇上了邻居钱宝和。
“嗳!我寻思、寻思,到货场找点儿力工活儿干,也不知道能找着不!”钱宝和没精打采,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前两天,你不是在火车站那儿拉脚儿来着吗?干的好好的……”
“咳!倒骑驴让交警给没收了,人家不让(拉)。我又讲不过他们。”
“你呀!也是心眼儿实,那地界儿管的多严哪!见不好就跑呗!你可也真是太老实了,你。”赵五岳摇着脑袋,向楼上走去,刚登两步便又回过头来,“嗳!宝和,咱厂……真的黄了?”
钱宝和连头都没有回的向身后摆了摆手,走了。口中轻声自语着“倒闭了!破产了!没了!”
钱宝和这个老实巴交窝囊了半辈子的小男人,实在不愿提起那个令他痛苦伤心的话题。他虽然比别人又苦苦地多坚持了一年多,最终还是下岗了,因为厂子已经彻底的倒闭。也就是说,那个曾经在全国叱咤风云,建厂近七十年的大型重工企业,完全没有了,连同名字一起从历史舞台上永远地消失了。
那天上午,厂领导把留守到最后的他们十几个人叫到厂部,郑重宣布“本厂的破产手续已经下来了,所有人都该回家了。厂里欠工人的工资和一切善后费用,厂方认帐,但就是现在没钱……”
——顶个屁用啊!不当钱花啊!
钱宝和走出那座熟悉的但却永远不在属于他的厂院大门时,同所有工友们一样,情不自禁的鼻涕眼泪儿就混成了一片。
赵五岳望着钱宝和已略显塌腰的背影远去,不由得摇头叹息地走向楼上。来到自家门口,他掏出钥匙,一边开锁一边还是身不由己地用一种另类的眼神儿向邻居孙晓朋的家瞟了一眼。
孙晓朋此刻躺在床上,正与电话亲热着。他老婆周萍坐在床边儿画着那张已经开始逐渐灿烂的脸。象没听见一样。
“宝贝儿,想我了?想我你就来呀……我也想你,哪儿都想,浑身上下地想……那(是),我表妹。”孙晓朋用眼角扫了下周萍“真是我表妹,不骗你。那哪能,不是没人性了吗!真是我表妹……嗯!中午,中午你来,晚上不走了!来吧!我等你……心肝儿,一会见。”他放下电话,一脸的从容。
“那傻逼中午过来,你今晚就别回来了,随便在外边找个主儿吧!”孙晓朋伸手拿起电视遥控器,把声音打大了一些。
周萍没吱声。她收拾好化妆包,又打开立柜门,从里面取出一件嫩绿色的短小连体裙,用力地穿了进去。紧紧绷绷的弹力面料立刻显出了她性感的身体——该露的露了,不该露的也差不多要露了出来。虽然还算苗条的身体,但也掩盖不住岁月的痕迹,仿佛一只胖乎乎肉儿头头的蚕,直立在镜子前。
“孙晓朋,儿子这学期的学费可该交了,还有饭伙什么的,六千元。私立学校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我这三千(元)放这了,你的那份自己合计着。”周萍面无表情地在镜子前前后左右地照着,十分仔细地检查着自己的每一个局部。
“是,这不,今天她来,我能馈点儿钱。这小娘们儿挺难骗的,做‘小姐’五六年了,有点精。在她身上下不来多少钱不说,还挺累体格儿。实在没戏,我就赶紧甩了她再换一个傻点的。”孙晓朋点燃一只烟,深吸一口后突发感触着“这年头哇!女人只要不要了脸,就能挣大钱。我他妈真后悔当初怎么就托生成了一男的!嗳!羡慕你们哪!”
周萍没瞅他,仍旧脸色平淡“你以为女人挣点男人钱那么容易?现在的男人又精又抠,给女人使那点钱都变着法地捞本。好了,我得走了。”周萍拎起小手包向门口走去。
孙晓朋从衣柜镜子的折射中,望了一眼大蝴蝶般艳丽的老婆,毫无感觉地又吸了一口烟。
孙晓朋,可谓是一个油光锃亮的小白脸儿。他拥有着极好的“皮毛”和玲珑般的嘴,尤其还有一付质地优良、持久善战的肾。就这一身的能耐,便足以撂倒任何女人并使其对自己鞠躬尽瘁了。于是,原本就不怎么好好上班的他,第一批被下岗后,干脆就干起了解放前的“拆白党”,专骗那些生活中缺少真爱,渴望感情基地的“小姐”。这些靠操着皮肉赚钱的女人们,在长期的无情而言仅为等价交换的作戏生活里,有时往往为了得到一处可以寄托情感的港湾而蠢的就象一只蒙上了眼睛的大白兔儿,搂着灰狼的尾巴当罗卜,还爱得跟什么似的。孙晓朋正是相中了她们的这一点。以前,他也曾靠着自己的那一身本事做过“鸭子”。虽然挣得多点,但那帮出手阔绰、体态臃肿的富婆儿们也实在可怕。那长期被在外面寻花问柳的丈夫冷落得已近乎封闭的情欲一旦在他身上爆开,其贪婪的程度就象无底深渊的谷口,仿佛要一口吞了他一般。令孙晓朋这个久经杀场的钉床老手也是望而生畏。用药儿顶着?那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那东西伤人呐!所以,还是骗骗年轻单纯的“小姐”,可以轻松许多。
周萍,一直在舞厅做“三陪”挣钱,一天也是几百元地入帐。“陪跳舞,陪上床,两个奶头揪挺长”。这是孙晓朋取笑老婆的顺口溜儿。在他(她)们两个人之间,感情关系早已不存在,“业务’’关系也停止了,仅仅还剩下的也只有那一张纸的《合同》关系了。所以,各干各的,谁也甭管谁。但目标只有一个:往回挣钱,儿子一人养一半儿。这个默契,连孙晓朋都记不得他(她)们是从何时,又以怎样的形式达成的了。
周萍走出家门下了楼,一扭一扭,风摇那个浪摆地经过了赵五岳的小饭店门前。
“走了,弟妹”。赵五岳在案板上揉着一大块面,他客气地搭着话。
周萍笑着回头甩过一个习惯性的媚眼儿。
赵五岳的身体立刻有些发酥。他哪里能接得住这么专业的招法。于是两个眼珠儿象被磁了一样,牢牢地粘向了周萍丰韵四射的各个重要部位;心,也就随着她超短裙内那被紧紧绷着的丰硕屁股的扭动而乱七八糟了起来。手中的面,被他揉得更用力了……
倩影逝去,赵五岳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视线,意犹未尽中竟情不自禁地头望了一眼他自个的老婆。然而,他看见的,竟是他老婆那双片儿刀一样的小三角眼正锋利地盯着他呢!一张忪弛的,因年久失修却长期生怒而虎纹横生的大脸,寒光闪闪冰冷瘆人。
赵五岳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知道你想地啥!”自家娘们儿阴阳怪气着:“你瞧你那见不着腥儿似的眼神儿,色迷迷地样儿!我长得不如她是不?赵五岳我告诉你小子,我当初可也是个美人儿,还不是落到你这个挨千刀儿地手里,让你祸祸成这样地吗!你挣钱呐!给老娘打扮呐!我要叨持起来不比她差啥,也人见人爱……”
“呸!赵五岳冲着地缸似的老婆吐了一口:“去把镜子擦净喽照照!”
“……”
“……”
接下来的,便是每天都必将历行多次,由某个小导火索就能引发起来的一场艰苦而又难分高下的唇舌大战。内容无非是些“乌鸦遇到了猪”——相互揭露对方的“黑”。
日当正午,钱宝和仍旧站在西货场门前的路口上,苦苦地等着活儿。任凭着盛夏残暴灼人的烈日,把他皮肤都晒出了一层白霜,而他还在努力地等着,盼着……
一上午了,她一个活儿都没抢到。初来乍到的,跟谁都不认识,刚有顾主来找力工,一大群人便拉帮结伙地冲上去把他挤到了一边儿。身小力孤的他,连顾主的面儿都着不上。所以,当此刻他见那帮人都一伙伙地到远处阴凉地儿休息去了,便独自站在毒日下的路口上,连午饭都没吃地乞盼着能找到一份活儿。
“嗳!哥们儿,卸一车皮西瓜多少钱?”一个水果贩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拍了他一下。
“一车皮,一车皮,西瓜……”钱宝和支吾着,因为他真不知道该要多少。正当他寻思的时候,人群已经迅速地围了上来。
“大哥,一车皮西瓜,三个人,总共你给二百块钱吧!”一个人高马大的黑大汉高声地喊。水果贩子没理他,显然他嫌价高。
“给我三十(元),三十(元)我就去。”钱宝和喊了一声。他怕再被挤出去,因为逐渐增多的人流已经把他推远了。然而,声音未落,他便感觉到脖子被一只粗壮的大手劳劳地给卡住了,自己的身体也在随着那只有力的手而被迅速地拎出了人群。
这是一个浑身长满横肉,两眼往外胬得象金鱼一样的汉子。他向人群中使了个眼色,有人立刻心领神会,继续围着顾主谈价钱,其中几个人便随着那“金鱼”揪着钱宝和一同走向了一个偏僻的角落。
水果贩子在人群中向出价三十(元)的声音寻去目光,然而,人头赞动,吵杂的声音淹没了一切。
角落里,钱宝和已经鼻口淌血地卧在了地上。瘦小的,也就能装一小土篮子的身体,打成了卷儿。他痛苦地呻吟着。
“他妈的,这块儿地儿是老子说了算,出什么价儿得我定。你小子从今往后要是再让我见到,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滚吧!”
太阳猛烈地喷吐着火焰,助虐着这夏同酷暑里的残暴。
孙晓朋躺在床上,充分享受着房间里空调所带来的凉爽和怀中小妖精似的女人的妩媚。那小妖精正伏在他的身上,用长长的假睫毛“咬”他的脸。
孙晓朋故做幸福陶醉,轻声说着:“我真想就这么永远地搂着你爱着你,就这样死了都行”。
“不许胡说,你不能死,我不让你死,我还没爱够你呢!我们一生一世不分离。”小妖精读台词一样地撒着骄。
“等我挣够了钱,挣好多好多的钱,那时,我一定娶你。我要让你好风光好风光地成为我的新娘。”孙晓朋努力地背着琼瑶书里的语句。
“我要是嫁给了你,我决不会让你太辛苦了,不能让你累坏了身体。我有钱,有很多钱,够咱们俩的。”
孙晓朋心中暗喜,却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来,“那不行!”他义正词严“我要用我自己挣来的钱养你。等我的公司运转开了……嗳!对了,你那钱带来没有?咱公司进电脑就差五千(元)了,二十台电脑同时一到位,公司就能启动运转,钱大把地进:我也就会立刻娶你了。”
“我身份证丢了。补办太慢,但我会尽快的。”
“什么?身份证丢了!”孙晓朋大失所望,立刻急了“前几天说银行电脑坏了,要过几天,今儿身份证又丢了,你该不会是怀疑我吧?”
“你胡说什么呀!我怎么会怀疑你呢!”小妖精一下楼住孙晓朋把头贴在了他的胸上“难道我不想早点嫁给你呀!我恨不得一下就离开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每天只陪你一个人,让你养着我,那该有多好啊?”
孙晓朋半信半疑地望着小妖精,刚要抒情,身边的电话铃响了。
“喂!哪里?”孙晓朋拿起了电话,渐渐的,他的脸白了。
对方是公安局“扫黄”组打来的。周萍因在舞厅的包房里卖淫而被当场抓获,所以,通知家属去一趟。
孙晓朋四爪发麻,又没法对小妖精说出实情,于是他匆匆地穿上衣服“我出走一趟,晚些回来,你就在这儿呆着吧!饿了冰箱里有东西。我公司那边的事儿,挺急。”
“去吧!我等你,好好办事儿,认真点。”小妖精面带真诚,紧紧贴着孙晓朋并仰头望着他“你还是第一次把我一个人扔家,回来后,我会使你有一种家有太太的感觉,让你永远离不开我”。
心乱如麻的孙晓朋,百忙之中还没忘记抛给她一个依依不舍的酸楚眼神儿。
于是,他(她)们紧紧拥抱,相互吻别。
小妖精听着孙晓朋下楼的脚步声匆匆远去,脸上闪过了一丝得意的冷笑。
“五哥,你侄女病了。肺炎,要住院。我找你,找你商量点事儿,跟你借俩钱儿”兄弟苦着脸,坐在饭店里面对着赵五岳。
“老七呀!你还不知道哥,咱家,你嫂子把钱。”赵五岳把一只烟递了过去。
“五哥,就劳(烦)你,跟嫂子说说……”
“借多(少)钱哪?”赵五岳点着火,吸了一口。
“三干(元)”
“三……”赵五岳一口气儿没进好,被烟儿呛个正着。他猛烈地咳着。兄弟陪着小心,讨好地为他捶着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