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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葬礼


作者:蒋新磊 秀才,1811.4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81发表时间:2013-11-30 15:46:19

1
   她比母亲晚去世了四天,也就是说母亲下葬后的第二天她死了。
   那天早上,我听到大呼小叫的声音从大街上传了过来,响亮而刺耳,听起来比呼啸的北风还凌冽。我没有想起床,披上衣服打开大门去看外面发生的情况——母亲三天的后事,让我的身子散成了一堆下脚料。我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开门声,嘈杂的诉说声,还有关门声。各种声音让这个早晨变得面目全非。
   睡到中午,我起床了,父亲告诉我是老黄牛家的死了。我说:“死了就死了呗。”
   “他和咱家没有出‘五福’,要不你去看看吧?”父亲说着,看了我一眼,好像自己是做错了事的孩子认识到了错误一样,争辩似地继续说:“他那里人手不够。”
   老黄牛家的后事人手不够,那和我有什么相干呢?我没有说出来,蒙起头来继续睡。感觉到父亲还站在旁边,我就在被子里说:“我娘刚没了,我不去帮忙。再说了,红军也没过来吧?连一分钱的份子也没上。”我听到父亲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老黄牛家里确实没有过来人帮忙,也没有上份子钱。要知道这在农村是很讲究的,红白喜事要帮忙,要上份子,都记在账本上,礼尚往来。不过老黄牛家里没有来人很正常,他们几乎不参加村里的红白喜事,村里的人却都要去他家帮忙。他的两个儿子死的时候,父亲都去了。那时候我在外地上学,在电话里我曾埋怨父亲,说:“这种人干嘛去帮忙?”当然,那时候我们家里没有经过人的死。父亲只是说:“他家里人虽然坏,不过乡里乡亲的都得去帮个忙,做人嘛。”我知道父亲和村里其他的人一样,有点怕老黄牛。他家里除了疯了的老黄牛家的,都不是善茬。我就在电话那头说:“干嘛怕他,不是还有法律吗?”父亲在那边说:“上好你的学,家里的事别管。”我也懒得去管,只不过觉得老黄牛有点霸道了。
   望着外面飘落的鹅毛大雪,好久没有下这么大的雪了,我有点幸灾乐祸。母亲去世的时候,晴空万里,还有点暖和,用三婶的话说就是:“她嫂子人就是善良,天气这么好是她求老天爷别冻着我们。”那时候我跪在灵位前守灵,对母亲充满了感激。现在我倒是觉得是老天爷睁大了眼睛,我的母亲善良,她去世后就晴空万里;老黄牛家都很坏,老黄牛家的死了后就狂风暴雪。
   父亲又过来催我了,我有点恼怒,没有理父亲,父亲就说:“你不去我去?”我一听火气冒出来了,掀开被子冲着他喊:“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老黄牛就这么可怕?你们都怕他?”
   我看到父亲在那里许久没有说话,他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屋子里恢复了平静。墙上的钟表在响着。如果不是它在响,我还真怀疑这个屋子里是不是有人,刚才是不是发生了事情。我后悔对父亲的吼叫。父亲晚年丧偶,是非常痛苦的。他的这一生也不容易,经常跟我说起小时候盖这座房子满村子里借钱,没人借给他的旧事。我不该对他吼。但是,我亲爱的父亲,为什么就怕老黄牛呢?善良的人都怕凶狠的人?
   2
   我对老黄牛一家的怨气,也并非他在村里是恶霸,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它涉及到母亲的尊严,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记忆犹新。那年我们还是一群顽皮的孩子。有人提议捉弄一下老黄牛家的。有人曾信誓旦旦地说:“她经常偷别人的玉米秸。”我也曾看到过,老黄牛家的大中午背一个篓子,把别人晒在大街上的干玉米秸背在背上,迈着流星大步走着。那天我正好站在家门口,偷的是我家的。她朝我笑着,蓬乱的头发遮挡了她的脸,但是我还是看到了她阴森恐怖的表情,我吓得撒腿跑回了家。那张笑脸就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伴随着我鬼哭狼嚎的童年的梦中。我恨死了那个女人,所以,伙伴一提出这个计划,我第一个支持,还鼓动其他的伙伴支持那个伙伴的提议。我成了这个阴谋的主要参与者和策划者。
   那天傍晚,我们挖了一个坑,每人拉了一泡屎在里面,然后用干树叶覆盖在上面,撒上一层薄土,“地雷”就做好了,我们躲在远处等着老黄牛家的经过,但是那个傍晚她始终没有走过来,我就自告奋勇,对着在远处东张西望的老黄牛家的喊了一声:“四奶奶。”她就朝我笑,阴森森地朝我走了过来,掉进了陷阱。我们都冲过去,冲着她大呼小叫,将她团团围住,扔了许多事先准备好的屎尿。
   晚上时,老黄牛的三个儿子都来了,砸开我家的门,辱骂着我的母亲。母亲做了一辈子好人,从没有让别人这样骂过,她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任凭三个如狼似虎的青年辱骂。我不知道骂到什么时候,我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去,最后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父亲把我绑在门口的老槐树上狠狠地抽打了一顿。母亲过来拉架,父亲就让她别管,要打死我。父亲说:“你娘一辈的好人,还没有让人这么辱骂过,她的尊严都让你个兔崽子丢尽了。”我第一次听到“尊严”这个词。我当时很害怕,母亲这辈子的尊严都让我毁了,我悔的肠子都青了。
   我被父亲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老黄牛来了。古铜色的皮肤,光着膀子,又瘦又高,我觉得他的整个影子都快把我覆盖了。我正害怕自己要被他活活打死的时候,母亲突然冲了过来,跪在了老黄牛的身边,请求他不要打孩子,孩子不懂事。老黄牛没有说话,把父亲的鞭子夺了过来,扔在了地上走了。
   父亲望着老黄牛离去的背影渐行渐远,扶起母亲来,恶狠狠地冲着我喊:“你娘的尊严都要让你丢尽了。”我被吊在树上还没有被放下来,胡乱地骂起来。母亲走过来狠狠地给了我一耳光说:“你这白眼狼,事你做得不对,怎么对待你四奶奶?”
   我觉得父母是怕他们,可是我不怕,我恨死老黄牛了,他让我母亲尊严尽失,也让我的脸面丢尽。我说:“胆小鬼,一群胆小鬼。”父亲又拿起鞭子来打我。母亲把我拉下了,说:“唉,你长大了就懂了。”
   我不明白长大了就懂什么,只知道老黄牛和他的几个儿子让母亲失去尊严,让村里人都惧怕他。
   3
   下午我走到大街上时,父亲扛着一把铁锨匆匆地走着,他的样子让我感到厌恶,就这么怕那个死了两个儿子的老黄牛?我不能太怨恨父亲,村里的所有的人都怕他——那个古铜色脊梁,身体强壮的老黄牛。但是现在他年纪大了,两个儿子死了,没有什么好惧怕的,这个丧事就是最好的证明。可是父亲却一意孤行,做着平常人家死了人别人都不愿意干的最累的挖坟穴。
   村里的习俗,给亡故的人挖坟穴,必须是四个人,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挖,它的意思我不知道,反正是讨个吉利吧。现在的情景是父亲一个人匆匆地走在去墓地的小路上,很多人望着父亲瘦小的身影指手画脚。父亲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一个人挖坟穴,这在村子里是从没有过的。
   我有些放不下面子,走了过去,抢起了父亲扛着的铁锨。
   父亲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吓住了,他站在大街中央愣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他望着我手里的铁锨说:“你疯了,把铁锨给我。”我第一次见父亲这么暴跳如雷,吼的声音这么大,好像能从村东头贯穿到村西头一样透彻。
   父亲奔过来,把我手里的铁锨抢过来。我也不知道哪里的勇气,和父亲抢了起来。我明显感觉到父亲瘦弱的身体不是我的对手。他的手在轻微地颤抖。我不敢抬头看他的脸,他的脸应该已经让儿子气得变了形。
   但是,我不能放开,我要维护父亲的尊严。事实也证明我是对的,看热闹的村民都在劝说父亲,说:“给那老不死的卖力?听海涛的,他是城里的大学生,明事理!”
   这时候我和父亲都僵持住了,他的一双手和我的一双手同时都握紧了铁锨,生怕它跑掉了似的。我仍旧低着头,害怕看到父亲的眼睛。我听到父亲说:“大学生?我白供他上了这么多年的学,一点事理都不明。”我低下头,正好看到父亲愤怒的眼睛望着我。他的眼睛很明亮,充满了倔强的怒火,我松开了手。父亲马上转过身匆匆地往前走。
   我听到了村里的人又开始议论纷纷,他们几个人聚在一起,我觉得是在说我的父亲,嘲笑他的胆小怕事。我又想起了几年前父亲训斥我的话:“你娘的尊严都让你丧失尽了。”我马上反应过来,冲上前去抢夺父亲的铁锨。这次父亲也异常地坚定。
   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在劝我们,说:“爷俩在大街上争个啥呀,不嫌丢人?”
   我觉得也是丢人,但是比起父亲给老黄牛家的丧事帮忙这丢尽尊严的事情,算得了什么。我决定继续和父亲争执下去。我知道父亲没我的力气大,他争不过我。我是想僵持住,让父亲自己认输,而不是我把他的铁掀抢过来,我必须给父亲留下一点面子。
   我不知道老黄牛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很多人都停止了议论和劝解,远远地看着这里的事情的继续发展。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我和僵持的父亲,还有站在一边不言语的老黄牛。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句:“四爷爷。”感觉气氛有点尴尬。我是不怕他,但是在这个情景确实比较难堪,他肯定什么都知道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暗里可以和他斗得死去活来,但是乡里乡亲的见了面还是客客气气的。而一旦暴露了自己的内心,就会感到无地自容。
   老黄牛把铁锨也握住了,他的青铜色的胳膊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健壮,看着他的那条胳膊,我想起了一个成语:枯瘦如柴。他也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强壮,古铜色的肌肤和他高大但孱瘦的身体有点不和谐。我松开了手,看到父亲也松开了手。
   老黄牛把手里的铁锨递给我,倒背着手走开了。我看到在夕阳西下的景象下,一个苍老的身体在那里微微颤颤地挪动着脚步。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他不是我想象中的老黄牛。母亲曾经说过的那个能把一头牛像杀猪一样摁倒在地的杀牛者。
   4
   父亲还是去了,不知道为啥,我没有阻拦他。父亲抢过老黄牛递给我的铁锨,匆匆忙忙地往墓地走去,父亲扔给了我一句话:“你上的大学都上到大马山顶上去了?”
   我看着远处的大马山,它巍峨、高大,有一种让人心悦诚服的气势。我读的十几年学,怎么能读到它的顶端呢?它是一个高不可及的顶端。
   大马山的背面全是坟墓,村里的长辈都长眠在那里。它也是父亲经常光顾的地方,村里死了人,父亲都是四个挖坟墓的人之一。其他三个人可以依据死者的辈分和年龄,自由分配,只有父亲,打我记事起,除了母亲去世,他都是其中亘古不变的一个。父亲曾在老黄牛家的去世前的那个早上,在我的窗前说:“除非我死了,我都会给每个人挖坟墓,一家也不落下。”
   送殡的队伍稀稀疏疏从我眼前经过,在我耳边荡漾着不太明显的哭声。我去看了看这个并不是很长的队伍,它在村子通往大马山的小路上移动,抬着纸牛的人是老黄牛和他的几个近亲。
   我们这里叫“烧马子”,女人死了烧纸牛,男人死了烧纸马,意味着送先人西去,都是村里帮忙的人做的事。有自己的家人抬着,我是第一次见。而且看热闹的孩子也一个也没有。别人家死了人,很多孩子都会跟着跑,看“烧马子”的。现在我却觉得冷冷清清的,有一种凄凉的感觉。我看着这只微小而瘦弱的队伍渐渐地消失在朦胧的傍晚中,心里隐约地有一种痛。
   一个邻居走过来说:“看到没有,老话说的好,恶人有恶报。”
   我继续在那支队伍里寻找老黄牛的影子,他那个不再年轻的身体佝偻着,抬着那个象征的纸马,感觉他是很可怜的一个老人。我不知道我咋了,我的血气方刚和嫉恶如仇,这时有点融化在了傍晚模糊不行的夜色里。
   在模糊不清的夜色里,我听着村里看热闹的人的讥笑,偶尔也会想到父亲,他在给老黄牛家的挖坟穴吗?挖了几十年坟穴的父亲不可能遗漏村子里的任何一个人。
   我听到有人在小声地骂父亲,声音很低,但是没有低到让我听不见的声音,我循着声音看过去,那几个人避开了我的眼光,但是我从躲闪的眼神中看到了他们对父亲的蔑视和不屑。
   在看到远处的人在指指点点时,我循着他们的目光,最终看到了父亲。他在和老黄牛争执着,已经将老黄牛手里的纸牛的一端抢过来了,他抬着纸牛往前走。老黄牛站在一边。这个模糊的影像让我再次愤怒了。我的父亲,你再伟大,也不要彻底的不管村里人的反对,去为大家都憎恶的人做事?我冲了过去,想让父亲赶紧离开,让老黄牛自己继续抬纸牛。
   父亲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他很坚决地不让我把纸牛抢过去,并狠狠地踹了我一脚。我猝不及防,让他一脚踹到了路边,重重地摔了下去。我听到父亲说:“越来越不懂事,白瞎了上的几年学。”
   我爬起来,不敢上前再去阻止父亲。刚想要骂几句,感觉到一个人把我扶了起来,他说:“孩子,摔倒了没有?”是老黄牛,我第一次听他说话,这么近距离的,我甚至感觉到了他的口臭,我有点害怕,更有点尴尬。但是在我眼前的这个青铜色皮肤的老人一点也不狰狞,那张脸像枯干的树皮一样,没有水分,布满褶皱。眼睛也有点浑浊。我心里有点发软。但是我突然想到村里的人的议论,想到我听说的他做的一些恶事,我又开始憎恶这个人了。我挣脱开他的手臂,“哼”了一声,走开了。我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挣脱开了,还把老黄牛摔了个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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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霸道的老黄牛在村里的名声扫地,以至于他的老伴儿去世后帮忙的人微乎其微,而“我”的父亲就是唯一一个去帮他办葬礼的人,面对村人的不屑和蔑视,父亲坚持己见,为自己的承诺,为母亲的遗言。作品由两家的丧事写起,很好地写出了“我”的内心世界,而父亲的形象就在字里行间显现出来,如大马山一样高大的男人。俗语又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黄牛虽然没到死亡的边缘,可年过古稀的他的性情以及言语也逐渐缓和了下来,经历过一些事之后,似乎也就活明白了。作品语言精练,将人性的善与恶表现得淋漓尽致。佳作,推荐赏阅!【编辑:温柔小娴】【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12012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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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温柔小娴        2013-11-30 15:48:46
  非常好的作品,把农村人的生活面貌一并展现,只有在农村生活过的人才能写得如此细腻。作品着重心理描写,将“我”的内心世界描写得尤为细腻。关于人性,关于良善,在这篇文中,皆有突出表现。佳作,拜读欣赏。感谢支持江山文学网。
一个热爱文字而不靠文字过活又不甘平凡的伪小资,一个不断在文字中寻找自我完善自我的80后母亲。喜清宁,崇尚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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