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守(小说)
1、
夜,挟一袭寒意,把初春的最后一抹残阳吞没,山村在黑暗中肃立。
西山坡今晚却与以往不同。天刚擦黑,鞭炮与鼓乐就如春雷般滚过山梁,阵阵哀哭声伴着低沉的哀乐使山村显得悲怆而凄惶。星星点点的光就象鬼火一样越过山梁,淌过山涧,拐过弯道,汇集到一个地方。
这是一座赤砖黑瓦的小院。上百瓦的白炽灯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昼。空气中飘浮着刺鼻的硫磺与纸烛味,浓密的烟雾下,一张张神情肃穆而哀戚的面孔在忙碌着、嘘唏着……
堂屋前,长青柏枝丫和白纸搭成的灵堂被五颜六色的花圈和挽联拥簇着。灵堂前不断有人来吊唁:默哀,上香,下跪,磕头,烧钱……旁边长跪的中年男子,一身素白,披麻戴孝,机械而虔诚地磕头致谢。灵位正中,黑色的奠字肃穆而庄严,黑白照片里的女人面容安详、亲切而缥缈。
堂屋里,一群年迈的鼓乐手正鼓足腮帮抡圆了胳膊卯着劲的吹打。似乎在与他们额头上交错的皱纹和手背上暴突的青筋较劲,又似在为故人的离去哀嚎。
角落里,一口黑森森的棺材静静地躺着,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仿佛这里的葬礼与它无关。
哎……走,走喽!
一声叹息,低沉而苍凉。被吵杂的鼓乐声淹没,在棺材旁回响。
棺材旁,他如塑像般端坐着。长明灯微弱的光亮闪闪烁烁,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扑朔迷离。他觉得自己跟棺材一样,已与这个世界毫不相干。他的眼里只有黑漆漆的棺材和老土碗里淡黄的火苗,他的耳里只有灯草被菜油舔得滋滋作响的声音。
他面无表情,神情呆滞。只有脸上的泪水,顺着布满褶皱的黑脸膛滚下来,闪着晶亮的光。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守了多久,他只知道只有自己寸步不离地守着,妻才不会孤单恐惧。
咚咚锵锵、嘀嘀哒哒、当当哒哒……锣鼓与唢呐的高亢与凄厉,混着扩音器里低沉的哀乐,显得悲伤而庄严。
他感觉头皮发麻,耳膜嗡嗡作响,并且钻心的疼。他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稍觉振作。他看到土碗里的油灯黯淡了些,赶紧用一根棍子把灯草挑起,又添上一段新的灯草。碗里的光亮了起来,照亮了他苍老而黑瘦的脸。
夜是黑的,脸是黑的,连着脸旁的棺材,也是黑的。
黑暗在黑夜中嘶咬着他。他的心里压抑着、厮打着、挣扎着……
是我,是我亲手杀死了你!他哆嗦着用力抠自己枯瘦的手,仿佛那手上还有淋淋的鲜血。
“对不起,对不起……“他哽咽着用额头撞击冰冷的棺木。他和她依然贴得这么近,近得触手可及。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手指却只能触到冰冷的木板。一块木板,就把他俩隔在了两个世界。
他的手指紧扣着棺材板,他多想能从棺材盖上伸过手去,握住那双枯槁的手,叫她不要走;多想再看看她那皱纹密织的脸;多想听听她肆无忌惮的呼噜声;哪怕是那句他以前最怕听到的“老头儿,我流屎了,嘻嘻”。
棺材,却静谧而阴冷;妻,也了无生息。
即使这阴阳相隔的偎倚,也是那么短暂。随着这葬礼的进行,妻将在几个小时后被抬出家,埋在西山的油桐树下。他很害怕那一刻的到来,他要抓紧相守的分分秒秒,和妻紧紧相依。一想到从此后会再也见不到妻,他的心里象山岩塌陷了般,痛得支离破碎。
他紧紧地扶着棺木,感觉是扶住了妻羸弱的身子。但扭曲的心却无法抚平剧烈的疼痛,他痛苦地低下头,把脸贴在棺木上,一汪滚烫的泪水迅速地滚落到棺盖上,咸湿一片。他担心泪水会渗过棺材缝打湿妻的身体,于是用力挪动身子,但被冻僵的双腿却浑然乏力,身子一软,咕咚一声滑到了地板上。
碗里的长明灯一闪一闪的,好像妻那枯涩的双眼,在黄泉路上正一步一回首。妻啊,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2、
“怎么啦怎么啦?”七嘴八舌的问询,似曾相识的面孔,交错在他眼前晃动。他半睁着眼,努力翕动嘴唇,却吐不出一个音节。
我不该啊,不该为了抢着插秧错过回家煮饭的时间,不该为了防止妻影响干活就把她独自锁在楼上。当妻因为饥饿翻越窗棂,失手坠地后脑勺被石头磕破血流如注时,是多么痛苦啊!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独自躺在雨地里看血一丝丝流干看死神一步步逼近,而我却不在身边,那恐惧和无助,会是多么刻骨啊!
他站在雨地,背脊象弓一样紧绷着,寒意袭遍了全身。那种冷,不是三月的寒流,而是妻的身体,僵硬、冰冷,从肌肤渗透到骨髓,使他不寒而栗。他停止了呼吸停止了思想,眼里只有殷红的血迹和妻被血液粘连的花发,在初春的风中,和着泥浆与雨水,扭曲地翻飞、扩散、放大。还有妻定格的瞳孔,灰白、空洞、冷漠……
他不敢相信,他至亲的妻会舍得离开他和孩子们;他不愿相信,他坚强的妻会如此不堪一击。他紧紧抱着妻僵硬的身子,僵立成风中的一尊塑像。
“疯婆婆死喽……疯婆婆摔死喽……”哪家不谙世事的小孩扯着喉咙大叫。
“黑娃,别哭了,快去找人准备后事吧。“
“黑叔,人死不能复生,让她入土为安吧。”
“死了也好,她疯疯颠颠地尽折腾人,早死早安生……”
他抬起头来,用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正在说话的堂弟。他腮帮子鼓得紧紧的,嘴唇哆嗦着,吐不出话来,只有牙齿咯咯作响的历害。
“你瞪什么嘛,我这不是心疼你嘛。三年了,你三天两头带去这医院那医院,钱花了不少,病不见好。一个大老爷们儿跟娘们儿一样成天照料她吃喝拉撒,钱没了,收成也没有,她还对你又凶又恶。三年呀,看把你磨得,才六十出头的人,老得跟八十岁一样……”
堂弟那两片乌黑的嘴唇还在有节奏地翕动,他突然大吼一声,如狮子一样扑过去,照着堂弟的络腮胡就掴了下去。
“滚!”低沉如兽吼一样的声音,和着“啪”的一声脆响,狂野而粗暴。
堂弟捂着猪红的脸,看着他摇晃的身子,咬着牙说了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就甩手走了。
其实堂弟也没恶意。但他所有的悲愤,都排山倒海般冲堂弟爆发开来。
自从妻那两颗青黄不接的门牙磕掉了以后,他对那个平素里礼让三分的堂弟就积了一肚子怨气。他不明白,当摔下山崖的妻满嘴鲜血哇哇大叫时,那正在旁边地里的堂弟两口子为什么不扶妻一把,依然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地锄地。虽然隔了一层血缘,但终究是一个家族。即使所有的人都嘲笑、作贱妻,作为同一个爷爷的后代,他怎么能冷漠无情?
曾经,温柔、娴慧、勤劳、坚强的妻让村里多少人妒红了眼,如今却成了童叟嬉笑的对象。他的心里涩涩的,只恨那可恶的病魔,狠心夺走了妻的健康,让她变得疯癫无态,丧失了生活自理的能力。
他每天给妻喂饭递水,穿衣盖被,打扇擦澡,洗屎尿裤,把妻背进背出,三年来,他心里总有个坚强的信念——妻一定会好起来的。他精心地照料妻,包容妻象个小孩儿般任性地跟他作对、发脾气甚至撕咬。但当妻瞪着那呆滞的双眼,惊恐地问“你是哪个?”时,他就会手足无措,心里象灌满黄莲,心尖都是苦的。
他怨自己,没有保护好妻;他恨自己,不能替妻分担病痛;他也恨命运,为什么如此不公,让妻一生饱受苦难,老了还落下这种怪病,求医无效,生不如死。
3
咚咚锵锵、嘀嘀哒哒……同样的乐器,在不同的场合,弹奏出的是不同的音调和旋律;同样的鼓乐手,在不同的时代,是不同的容颜和神态。
欢快而悠扬的鼓乐声中,他穿着跟堂弟借来的半新中山装,走在队伍的前面,咧着合不拢嘴的黄板牙,黑红的脸膛溢满了喜悦。与妻火红的衣裳晕红的脸颊和黑黝黝的麻花辫,形成山路上一道喜庆的风景,引来无数路人的围观。
“接新媳妇喽!接新媳妇喽!”小孩子一边捡鞕炮一边叫嚷。
“啧啧,想不到黑娃还娶了个这么乖的婆娘!”年轻的小伙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新娘子,眼珠子都快要蹦出来了。
“哼,乖,乖有个屁用,看那瘦胳膊细腰小屁股,怕是连儿子都生不出来……”小媳妇不屑地哼着鼻子,却掩不住满脸的羡慕嫉妒恨。
“看这嫁妆,真寒碜!一个吊儿郎当,一个瘦不拉几,家里还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啧啧……这日子,有得过哩!”年长的一副鄙夷的表情。
“嘿嘿嘿”……
妻就在人们的哂笑和轻薄中走进了他的家门。
虽然人们的议论让他有些不快,但看着妻娇美的模样心里的欢喜是满满的。他知道,若非妻因父亲早逝拉扯弟妹耽误了青春,若非妻家里贫寒急于给弟弟凑彩礼娶亲,妻是不可能嫁给他的。
当过地主的爷爷吸大烟把家败得四壁空空,留给老汉一身肺痨年纪轻轻就走了,却留给他一顶地主成份的帽子。在贫穷、歧视和排斥中长大的他,消极而浮躁,成天吊儿郎当不务正业,还时不时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在村里的名声差到了极点。和他一起穿开档裤的玩伴相继成了家,甚至娃娃都能到村口杂货铺打酱油了,他却依然形单影只。他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一度认定只有一辈子打光棍的命。
没想到老天爷居然开眼,赐给他一个林妹妹。他心里有着满满的得意,说吧笑吧,你们那是眼红我黑娃讨到老婆喽。
其实,妻柔弱的只是外表,她的内心,有一股加大的力量,支撑着她娇小的身躯,在这个以劳动论英雄的时代大放异彩。
生产队的庄稼地里,自家的自留地里,妻象只勤劳的小鸟,不知疲倦地劳作。一年四时,春耕秋收,妻从不落下一天的活。妻手脚灵巧,做事麻利,肯吃苦耐劳,所以在合作社挣的工分总是最多的。妻热情大方,乐观开朗,经常无私的帮助别人,很快就赢得社员们的喜爱,大凡小事都爱找妻商量。妻有些腼腆,当人们说一些粗俗的玩笑话时,她总是羞红了脸矜持地走开,于是人家都叫她怕羞的小媳妇。
妻总是鸡叫三遍就起床,鸡叫头遍才上床。煮饭、喂猪、出工、洗衣、砍柴、担水……每天跟个陀螺样转个不停。妻把多病的母亲服侍得红光满面,还喂了头老母猪和成群的鸡鸭,原本闲置的自留地也种满了庄稼。
妻一个人默默承受劳动的繁重,不抱怨他懒不骂他没本事,只坚决不让他再去干那偷鸡摸狗的事,说人要蹅踏实实才能过好日子。他纵有千般顽劣,也难抵妻苦口婆心。他逐渐安份了,勤劳了,也积极起来。他跟着妻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他看到绿油油的庄稼地和肥壮的家畜,心里溢出前所未有的喜悦和甜蜜,对生活充满了热爱和向往。
他知道,是妻的温柔娴慧和勤劳朴实改变了他、改变了他的家。他对妻充满了感激和敬佩。
他是个笨拙的人,不会甜言蜜语,他只有拼命地抢着把粗活重活脏活干。而妻,却总是抢着跟他一起干活,把好吃的悄悄地留给他。
“两个人在一起只要一条心,不相欺,同甘共苦,便是人生最大的福份!”当他在日头下挥汗如雨时,妻不时停下手里的活,心疼地替他擦擦汗,动情地说。
“穷怕啥?土地不会亏待庄稼入。咱两双手四条腿,只要劲往一处使,不偷懒耍滑,日子就能越过越红火!”在他烦躁时,妻总是坚强而乐观?给他打气。
妻的坚定和顽强,象冬天的太阳,照得他心上暖暖的,充满了爱的力量。
4、
咚咚锵锵、嘀嘀哒哒……
锣鼓与唢吶再次高亢起来,把他从沉思中惊醒。他抬起头,看到灵房前白麻麻一片,跪着的至亲的晚辈。灵位旁,新加了张四方桌,阴阴先生正拖长了声音在唱祭文。他每唱完一段,锣鼓唢呐就敲打一阵。祭文是请专人写的,道的是妻这个农家妇女平凡而琐碎的一生经历,唱祭者尖锐的声调让人感觉凄惶,唱到动情处,跪着的人群中不时发出低低的啜泣声和哽咽声。
他的大脑一片混沌。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声音,他曾无数次见过,虽然每次都让他感觉心情沉痛,但从没像今天这样心里发慌。
恐慌,那是多么刻骨的记忆。就象扎进血脉里的毒刺,无时无刻不锥咬着衰弱的神经。
他望着手上冰冷的手铐,腿脚不听使唤地打颤。
“打死你个贼娃子!”
“打死你个偷牛贩!”
昔日友善的乡邻,转眼间成了凶恶的魔鬼。他们敲着锅碗盆瓢,一路哐当哐当地追着,叫着,骂着,不顾大盖帽的阻止,疯狂地给他泼粪便、扔石子、树叶、菜叶……
他的头垂得很低,低到看不清脚下的路。一个趔趄,摔倒在结霜的山路上,额头上瞬即渗出了殷红的鲜血。他爬起来,偷眼看到人群外,还在坐月子的妻一付病态,手里抱着旧棉被包裹着的女儿。她呆呆地站在最高处,苍白的嘴唇哆嗦着,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张牙舞爪。她旁边,年迈的母亲牵着刚刚学会走路的儿子,不时牵起缀满了补丁的衣角揩眼睛。儿子挣脱了她的手却一个跟头摔倒在地上,哇哇大哭。妻和母亲急忙去扶儿子,旁边却响起尖锐的唾骂声:
“哭啥哭,贼娃子!”
“贼娃子!”他的鼻子一酸,感觉心被刀割一样难受。
作孽啊!怎么可以为了全家吃个饱饭就去撬生产队保管室的门,把仓库的粮食背回了自己家?怎么可以为了给妻治病就钻进生产队的牛棚,牵走了那头最肥的大黄牛?他恨自己,怎么最终没管住那双已为了妻安份了几年的手,成了千人指万人骂的贼娃子。
这篇小说的结构主线很有意思,采用插叙的创作手法,将时间全部打乱,从而避免了平铺直叙带来的枯燥乏味,使得小说有悬念,有起伏,并且让故事本身具有了沧桑之感。这是小说的亮点之一。
全文以“守”入题,既有丈夫对妻子的守候,同时妻子对丈夫,对家的守护也成为小说浓墨重彩渲染的主题之一,在这这一点上,做得相当到位。题目概括性很强。
小说中颇有些颇含哲理的话,我很喜欢,比如这段:
其实他也不明白。结婚是一件多么严肃的事,它意味着两个人要忠诚地相扶相携着走到人生的尽头。婚姻不只是一个红本本,还是一种责任一生守候。两个人生活在一起难免会有磕磕碰碰,就算牙齿和舌头都有个打架的时候哩,怎么能说一不合就分了。如果当年妻离开自己,他不敢想象自己的余生会是什么样子,孩子们如何生存。想到这些,他无比爱怜地看着满脸皱纹的妻,他觉得那皱纹就是爱的衍生,爱有多深,皱纹就有多深……
这样的段落很多,不一一举例。
1.他不愿相信,他坚强的妻会如此不堪一击。(不堪一击略含贬义,给人“冷”的感觉,换成“脆弱”是否更好?)
2.自从妻那两颗青黄不接的门牙磕掉了以后(青黄不接用在此处不当)
3.当妻因为饥饿翻越窗棂,失手坠地后脑勺被石头磕破血流如注时,是多么痛苦啊!
他不明白,当摔下山崖的妻满嘴鲜血哇哇大叫时,那正在旁边地里的堂弟两口子为什么不扶妻一把,依然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地锄地。(这两段有些矛盾,到底是摔落窗棂还是跌落山崖?)
4.没想到老天爷居然开眼,赐给他一个林妹妹。(林妹妹的比喻不恰当,因为林妹妹可没有嫁人)
5.说人要蹅踏实实才能过好日子。(错字,踏踏实实)
6.只是妻的身体明显地跨了,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错字:垮了)
7.妻疑惑地看着他,象看一个陌生人。(错字: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