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离老河不远。小时侯，河畔青青的草地曾是我的乐园。
　　 高考前，我请了十几天假自己在家复习，其实更是为了驱散久锁心中的忧愁苦闷。
　　 在家的第一天傍晚，我便漫步到老河边。太阳渐渐西倾，暑气慢慢消散，一阵清风缓缓吹来，带来田野上淡淡的稻花香。我用看书后疲倦的双眼举目四望，入眼的是无边的青翠。绿油油的禾苗忘情地生长，正打着淡黄的稻穗。野草也疯狂地乱窜，以又密又长的叶子和五颜六色的小花跟水稻一竞高下。
　　 我踩着河边软绵绵的青草，呼吸着充满淡淡野花香的空气，郁积已久的苦闷忧愁仿佛一下子就消散在空气中。这时，对岸不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好像一个吸尘器在胸间轻扫，把五脏内庸俗的肮脏瀣气一扫而净，让人感到无比的舒畅。细细听来，这吹奏的曲子竟是《高山流水》。我一向认为，那些古典名曲只有用古筝才能弹出那分神韵和意境，没想到笛子也能将《高山流水》吹得如此美妙。我虽然不太懂音乐，不能用术语把这首曲子的妙处一一道出，但我却能用心灵真正去体会这种超凡脱俗的净音。
　　 受了笛声的吸引，我情不自禁地移动脚步，跨过老河上那座不知建于什么年代的古桥。落日的余晖染红了河水，不时有鱼儿轻泛微波，仿佛在拨弄红色的锦霞。
　　 好几年在外读书，很少到这里散步，不知什么时候河中心那小洲上竟盖起了一间小屋。稻草为顶，细木作梁，疑是陶渊明隐居南山的草庐。
　　 不知为什么，每次见到这个小洲，心中总涌现出《诗经》中那首《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总幻想着自己哪天也能在那么一个地方遇见那么一个伊人。
　　 我这时才发现，原来笛声是从那小屋里传出来的，河中那小洲原本是名副其实的小岛，经过多年的水冲沙积，已和河岸连接了。虽然有路通往小屋，我却犹豫不决，生怕里面突然会窜出一条凶恶的大狼狗——根据以往经验，走近养鸭人的大棚时，里面一般会冒出一条恶狗。
　　 我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惆怅，世界上很多事情往往如此，追根究底后找到的真相远远不如想象中那般美好，可不去寻找又万分遗憾。
　　 正当我犹豫惆怅时，小屋门突然打开，走出一个姑娘来。映入我眼帘的，首先是她那长长的秀发被风吹乱，让人联想到瀑布随风飞舞。由于我有点近视，她的容貌我看不太清，但凭感觉，我猜想她是个美丽的姑娘。一身淡蓝的连衣裙显出她苗条的身材。只见她手里提着个红色小桶，将桶中的粉状的东西一把把洒入老河里。她晃动的身形，好像一朵随风起舞的荷花，淡蓝的连衣裙就是荷叶。我呆呆的看了很久，几乎忘了呼吸。她突然停下来，把目光投向我。她已经发现了我。我脸红了。不知道说什么好，结结巴巴了好久，才说清我来这是为了寻找笛声。她用手轻轻地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轻轻地笑了起来。“呵呵，书呆子终于遇到知音啦。”她说，“既然这样，到我们屋里坐坐吧？”她的声音那么动人，举止那么大方，我不知不觉地移动脚步走向小洲，跟她进了小屋。
　　 笛声噶然而止。这吹奏者原来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小伙子，他见到我，显然感到惊奇，笛子就离开了嘴巴。一看他那模样，就知道是个腼腆的人，充满书生气。
　　 “书呆子，你的笛声终于遇到知音啦。人家顺音找来，还不请人家坐下吗？”姑娘对小伙子充满了亲切和调皮。
　　 “哦，哦，不好意思，我不过胡乱吹吹罢了……请坐请坐。”小伙子看来不善交际，手忙脚乱地搬过一条小板凳。我也是不会将客气的人，往板凳上一坐，就打量起屋里来。摆设非常简单，就两张窄窄的竹床，两把竹椅，加上我坐的那条小板凳。要说真正入眼的，只有我旁边那个柜式书架。我看见上面摆满了书，其中以文学书籍居多，一套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尤其显眼。真想不到这么一个地方居然还有书架，而且摆满了书，文学书。屋角有个煤球炉子，火正旺，上面的水壶哧哧地冒着热气。我心里充满了疑惑，刚才姑娘向河里撒什么东西，我猜想他们再河里养了鱼，可屋里满书架的文学书好像跟养鱼不搭任何界。我突然说出一句废话：“这老河里的鱼都是你们养的吧？”然而小伙子却认真回答：“这老河里的鱼都是我们养的，还有珍珠，你看那远一点的地方，那些木桩和网围着的水面，全是珍珠。”
　　 哦，原来这段废弃的老河现在被人承包养了珍珠和鱼。几个月前曾在本地报纸上看过一则通讯：知识分子下乡养珍珠美丽姑娘才不爱财……当时看了只觉得这标题好笑，内容只粗粗地一扫而过，讲了一件什么事虽然还大体记得，然而其中人物却已记不太清。想不到报道的竟是我们身边的人和事，我此时恍然大悟`.前些天听村里的长舌妇们在一块说长道短，讲什么河对岸的琵琶村出了一个傻姑娘，人长得貌若天仙，心眼却死不开窍，放着城里某某局长的儿子不嫁，拒绝镇上一个包工头提着十万现金来求婚，竟然要跟着自己谈的一个穷书生（她的高中同学）过一辈子，而且据说这穷书生连书生也没得做了，因为高考没考上大学，补习又没考上，这不连书生也不配称、只能叫穷小子了吗？莫非我眼前这一对，就是报纸上报道的和长舌妇嘴里议论的那一对吗？我受好奇心驱使，嘴里竟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你们就是……就是人们口中说的那个傻姑娘和穷书生吗？”我一时糊涂，竟把傻姑娘和穷书生这两个词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出嘴后自觉失口，非常尴尬，赶忙结结巴巴道歉。
　　 “没关系的，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反正日子是我们自己过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只要我们自己觉得幸福，何必在乎别人说呢？”姑娘说道。
　　 “其实，我很羡慕你们，可以这样坚定自己的选择，不管别人怎么说。现在这社会哪里不是谈金论钱啊，早已没有文学中的纯真浪漫爱情了。真的，好羡慕你们！”我一时竟没了平时的羞涩，说了这么多真心话，对着两个陌生人。
　　 “小兄弟，我看你也是个纯真的人，可这社会越是纯真越难以生存，越容易受伤。”小伙子好久没说话，这时有感而发。
　　 “那么，大哥哥，大姐姐，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呢？一直在这养珍珠吗？”我亲切地称他们大哥哥大姐姐。
　　 “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他的长处是搞文学，虽然没考上大学，但我相信他在文学上的潜能总有一天会发挥出来的。我嘛，对电脑也算比较熟悉了，等养两年珍珠赚够了本钱后，他集中精力写小说，我就帮他打稿子。”姑娘满脸微笑，对未来充满信心。
　　 我心中的疑团，这时总算完全解开了。我们又聊了好久。谈爱情，谈文学，谈世界万物，谈社会现实，我们谈得非常投机。不知不觉，天色黑下来了，月亮升得老高。我得回家了，他们送出门来。我却忘了对他们说句祝福的话。
　　 高考结束后，我回到家里，又听到长舌妇们说起他们。他们走了。原来，正当他们的珍珠要丰收时，有人在老河里偷偷地倒了几桶农药，珍珠全部死了。据说，倒农药的人是受了一个包工头的指使。姑娘的父母抱怨女儿的男朋友没本事，逼着女儿跟他分手。姑娘坚决不肯，跟着小伙子走了。
　　 听到这件事后，我不禁暗暗为他们担心起来。
　　 有一天晚上，我又漫步到河边，看着那满天星星在水面清纯地眨着眼睛，而那间小屋却孤孤单单、冷冷清清。一个月前这里充满诗情画意，一个有着美丽微笑的姑娘和一个真诚执著的书生演绎着一个纯真浪漫的爱情故事。现在呢？人去楼空。只剩小屋静静矗立，我默默祝福。
　　 我心里感慨万千，那个小伙子呢，虽然他的珍珠被毁了，可他还有最心爱的姑娘陪伴左右。而我呢，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到那样一个美丽纯真的姑娘？
　　 美丽的夜空下，我情不自禁地喃喃念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禅残2003年3月15日写于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