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该起床了！快下楼去拿牛奶，买早点！你要早点去学校呢！”
　　 这句话几乎比闹钟还准。每天早晨叶飞都被妻子这样叫醒，自从他们有了孩子开始，整整四年了。开始他还总能体谅妻子，认为妻子这是为孩子着想，为他着想，并且他那时还认为这也是一种幸福——能有个自己最熟悉最喜欢的声音总在自己耳边提醒自己要珍惜时间，这是一种大福气。可是四年下来，他早已厌倦这种声音，有时他想偷下懒赖几分钟床，可妻子丝毫不肯通融，唠叨不停，还用手摇他身子，直到他起床为止。他越来越忍受不了妻子这个习惯了，甚至开始由此讨厌妻子了。
　　 昨晚他们又吵了一架，虽然没动起手来，也没有互相歇斯里底地大喊大叫，但是他却很失落，很难过，觉得夫妻再也不是以前的夫妻了，很难再有共同语言。
　　 他早已被妻子每天千篇一律其准无比的声音吵醒了，却迟迟不愿睁开眼睛，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昨晚的吵架过程，越想心越冰凉。妻子见他没什么反应，居然连眼睛都不睁开，就用手使劲地摇他右肩膀。可是一连摇了五六下，他还是不肯睁开双眼，妻子生气了。其实他心里更想发火。这么多年来，除了生病，就没有睡过懒觉。今天心里不痛快，想睡下懒觉都不让，叽里呱啦真是烦死人。当妻子摇了五六下再接着摇七八下的时候，他竟然涌起了一股想打人的冲动，真恨不能朝她脸上甩两个耳光，以解不让他安心睡觉之恨，以解昨晚吵架时极力挖苦他之恨。
　　 但是他忍住了。
　　 他不是那种人。何况妻子做了一个动作，使他心甘情愿地把火气往肚子里咽。妻子见他被摇了七八下仍然没有半点反应，就用右手朝他额头上摸了一下，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让他有点感动了，他甚至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们谈恋爱和新婚时的甜蜜情景。但也就是短暂的几秒钟，他脑海马上里又浮现出昨晚妻子挖苦他时那副可恶的样子，感动随即荡然无存。
　　 但他决定不再赖床了，免得妻子看不起他，在下一次吵架时拿这个把柄更加厉害地嘲笑他。况且，现实是无法逃避的，这谁都知道。
　　 他想到这，立刻爬了起来，迅速地穿好衣服，下床，几乎比平时快了一倍。妻子看着他这个样子，觉得很奇怪，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飞快地跑下楼去取牛奶，等他回到来时，妻子已经做好了粥。他一句话都不说，把馒头包子油条放在餐桌上，然后端起了一碗粥，用筷子夹了一个馒头便吃起来。妻子有话想说，但一见他默默无言，看起来根本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没有开口。因为她有种感觉，一开口可能就要发生争吵，仿佛两个人之间布满了炸药，只要谁一不小心带来一点星火，就有可能引发一场大爆炸。
　　 她坐在旁边觉得无趣，便起身进了卧室，帮儿子盖被子去了。
　　 女人总是很能够借别的事情来转移视线。尤其在夫妻“冷战”期间，她们更是能把心思扑在对孩子的关怀上，以此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一方面向丈夫显示自己比对方更关心孩子更在乎家庭，另一方面用这种默然激起丈夫的烦躁不安和无所适从，以掌握“冷战”的主动权。这个关于女人的推论虽然并没有得到所有人的公认——至少女人们不会同意——但叶飞却百分之百同意它，尤其是在此时此刻。有些道理平时看来总像谬论，但一旦放入实践，就能真切地感受它的无比正确。
　　 叶飞的默默无语、不想说话其实也是装出来的。他肚子里闷着满肚子话，不说出来实在憋得难受，就像当年和初恋情人谈恋爱时，心中不能存下任何话，恨不得将每分每秒的感受都真诚地向心爱的姑娘倾吐。难怪两个人恋爱要叫做谈恋爱了，创造这个词的人真是个人才。不过此时叶飞要说的话却跟爱情无关，他只是想对妻子表明自己的态度。有句名言这样说，谈恋爱时总想向对方倾吐，希望心爱的姑娘能理解你；结婚后总想向对方解释，企图忠心的妻子能相信你。
　　 叶飞很想让妻子相信，其实他也很在乎这个家，也很想上进，以求得更坚实的物质基础来加固这个家的幸福基础。可是他自己的能力又实在是有限，不可能给家里带来什么质的飞跃了。
　　 他心里一边回忆昨晚两人吵架时的对白，一边打着腹稿等会该怎么跟妻子开口。
　　 其实昨晚的吵架，是他先发火引起的。他什么都可以让着妻子，这是从恋爱时就养成的好习惯，但他决不允许妻子说他没用。他的自尊心特别强，这种性格大概是与生倶来的。可是妻子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硬是要刺他的伤疤。
　　 这一切起因是什么呢？说来说去，还是一个“家”字。家这东西真是神奇奥妙，让人捉摸不透，给人最大幸福的也许是它，给人最大痛苦的也许还是它。两个人从相爱到结婚，生活在一起，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的，他们一定要有个实实在在的空间以生儿育女、幸福生活。这个空间就是家，就是房子，具体的物质的东西。没有房子，夫妻生活就没有安全保障。难怪人们都认为爱情和婚姻一定要建立在一定的物质基础上。而房子就是物质基础中的灵魂。
　　 但是，他们的这种灵魂遭到了动摇——他们家的房子所在的这栋楼房马上就要拆除了——而他们的新房子还没有任何着落。大的变迁总是带来大的动荡。在旧社会战争带来搬家，在现在搬家带来夫妻战争。也许并不是所有即将搬家的家庭都如此，但叶飞的家确实如此。因为，房子拆迁后，面临的一个突出问题就是没地方住。叶飞家现在住着的房子还是岳父岳母给的，结婚的时候他才从大学分配出来教书，学校是不给刚分配来的单身青年职工分房子的。妻子是个护士，她的单位只有医生才有资格分到房子，更何况几年前她们医院效益最好的时候已经大兴土木，建起了一栋栋宿舍，最近两年是不会再建宿舍了，就算是现在她有资格分房子也没有房子可让她分了。所以，找房子的任务就落到了叶飞头上。而且恰好叶飞他们学校就要集资建房了。但是问题也出在这，因为学校将要兴建的宿舍楼将分成几种类型，一种是四室三厅，一种是三室两厅，一种是两室一厅。这三种房子，面积不一样，价钱当然也不相同，面积越大价钱越高。但并不是你肯出高价钱就表示你能住面积最大的。这里面还有很多名堂，全校教职工放在一起打分，打出的分分成三个等级，分数最高的住四室三厅，分数较高的住三室两厅，分数最低的住一室一厅。本来这也是无可非议的方法。但叶飞知道这对他是最不利的。
　　 叶飞的教学成就在学校里是有目共睹的，这是他的有利方面；但也是他的致命弱点，因为树大难免招风，猪肥难免挨宰，而且他仍然像学生时代那样书生意气，喜欢指点江山，爱发表议论。但有些人是听不得建议的，他们见不得别人比他们强，更无法忍受他们以为比他们弱一点的人向他们提意见。总之，叶飞在学校就教学方面向校长提了一些改革建议，得罪了那位教务处主任。而那位主任偏偏在学校八面玲珑，得罪他等于得罪他周围一大群人。其实叶飞提教改意见纯粹是为学校前途着想，根本不是为了任何个人利益。但教务主任可不这么想，叶飞竟然越过他直接向校长打小报告，这不等于藐视他的存在么？何况你提教改意见便是认为现行的教学方式不好，先行的教学方式不好便是我的工作做的不好。所以你对校长打小报告就是对我开刀。你既然对我不满我也就没有必要对你客气。这一事件的后果是：本来叶飞因为一直担任高三文科班语文老师和班主任取得了很大成绩（他所带班级高考成绩一直名列全校第一名全市前五名），所以学校准备委以重任让他担任高三年级组组长，但这一切全随着叶飞提一个建议而泡汤了。教务主任在学校真算得上神通广大，他稍稍活动一下便让学校取消了任命叶飞担任年级组长的决定，而且让人看不出任何痕迹。因为他的理由是叶飞还年轻，经验还不足，先锻炼几年再说。于是大家也都这么认为，叶飞还年轻，先锻炼几年再说。教务主任是这样对校长说的：“小叶自己也觉得自己还年轻，经验不足，想多锻炼几年。”于是校长说：“小叶不错嘛，年纪轻轻就这么谦虚，有前途。”
　　 小叶后来听到别人这样向他转述教务主任和校长的对话，他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他妈的，谁说年轻就一定没有经验，让我当组长我推辞我是王八蛋，这年月轮到自己得利谁他妈还谦虚啊！”他愤愤不平地将这件事对妻子说，想从妻子那寻找一点安慰。没想到妻子不是安慰他，而是数落他，比他还生气。因为那个时候妻子的单位效益开始下滑（不知怎么搞的，那个医院一连治死了几个病人，导致病源大减效益大滑），财政便捉襟见肘，于是医院决定让一批人下岗，以减轻负担。而妻子听说自己也在下岗计划内，所以心情很坏。一听到丈夫竟然丢失了这么一个晋升的机会，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埋怨他半点不会做人，还是像年轻时那样意气用事。叶飞本来想在家得点安慰，没想到却被妻子一顿抱怨搞得更心烦意躁。以前妻子可不是这样，从前他失意时妻子总会安慰他鼓励他，尤其是在恋爱和新婚时，可是这回却这么让他失望和伤心。也许，就是从这回起，他们的生活开始产生隔膜。后来妻子虽然并没有下岗，家里生活还一切照旧，可是他再也不会轻易把自己的事情对妻子说了，夫妻已开始渐渐缺乏共同语言。
　　 在回忆之中，叶飞不知不觉已经吃了两个馒头、一根油条了。他觉得已经可以对妻子说话了，他刚才想好该怎样说了。可是妻子却在卧室还没出来。是该等她出来再说，还是自己走进去说呢？他一看表，时间不早了，已经六点四十五了，八点整就要上课，赶到学校还要花去四十分钟左右时间。看样子，妻子是不会主动出来说话了。还是自己进去吧，就像当时谈恋爱一样，主动进攻的总是自己，妻子总是坐在那儿等着他去上钩。这回更是这样。
　　 他硬起头皮，走到卧室门前。门却是紧闭着的。他心里一阵忧郁。
　　 妻子真是厉害。明明知道他有话要说，还要把门关起来，分明是要他低声下气，先得请她开门让他进去，这个过程就要耗尽他的锐气，气势上就输了一截。他决定再让一步。
　　 “开一下门好吗？”他尽量把声音调到最柔和，可是他一说出来就发现非常不自然。
　　 “门又没反锁，你自己不会推开吗？”妻子的声音不愠不火，不带任何感情，好像他们俩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可在叶飞听来却觉得异常冷酷。
　　 他一推门。用的力气大了点，有一种扑空的感觉。然后他就站在了卧室的中央。
　　 “你……还不吃早点吗？”叶飞本来想说他想好的话，可不知为什么一出口就变成了这句话。
　　 “我等会再吃。你怎么还不去上班？都已经七点了！”
　　 叶飞心里又凉了半截，这女人怎么这么难以捉摸，明明想跟我说正事，却装作毫不在乎，一定要我先道歉才肯让步。叶飞突然觉得很不是滋味，为什么总是要我来迁就你呢？你难道就不可以让我一次吗？何况昨晚是你先伤害我，我为了保护自己的尊严必须自卫。他原先的想法全部变了味。道歉？我为什么要道歉？
　　 他把心一横。转身出去。走到门口，稍稍犹豫，回过头说了句：“我去学校了。”然后就走了。
　　 当他走出家门时，后面传来了妻子的声音：傍晚早点回来接儿子，今天儿子生日。我今天加班。
　　 2
　　 放学了。
　　 人流像潮水般涌出校门，他们都急着赶回家，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叶飞却慢慢地跟在最后面，推着一辆不新不旧的自行车。
　　 以往，每到放学，他也总是心急火燎地往家跑。接孩子，买菜，做饭，妻子总是比他忙，这些事情都落在他身上。可是今天，他却怎么也不想快点回家，甚至根本不想回家了。双脚就像被被灌满了铅，沉重得仿佛走两步就要退一步。
　　 脑子里乱七八糟一片混乱。房子，房子，房子……这两个令人烦心的字就像几根蔓藤缠在他脑髓上，想起来就揪心地作痛，不想时也隐隐地发痒。
　　 他慢吞吞地推着车子走出校门，眼睛迷惘地四面乱望，竟不知何去何从。家真的是不想回去了，他实在害怕妻子那冰冷的眼神、刻薄的话语。可是，还能去哪呢？
　　 叶老师右手在头上用力地一搅，头发凌乱不堪了，打着结，像他的心一样。他又用力地闭上眼睛，手脚却不停下，推着自行车跟着感觉往前慢慢地移动。他又不由自主地往回家那个方向去了。
　　 大概走了几米远。
　　 “你破坏了我的大气泡，你赔！”一个童音闯进了他的耳朵。
　　 他睁开眼睛。原来一个小孩子正在吹肥皂泡。他感觉额前头发上有点湿漉漉的，可能就是撞上了这个小朋友吹的一个大气泡了。
　　 “对不起，小朋友。你再吹一个，肯定比刚才这个还大。”
　　 小朋友却不再计较，很宽宏大量地瞪了他一眼就跑了。身后飞起一个个肥皂泡，随即又消失在空气中。
　　 他心里一阵难过。今天早晨来学校前还满怀希望，现在希望却像那肥皂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叹完后又无可奈何地继续往前走。他骑上了车。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把他吓了一跳。自行车后胎炸了，上面插着一片尖尖的碎玻璃。哈哈哈哈哈哈，几个小孩子躲在对面房子的窗户下偷偷地笑，笑得前仰后合。不用说，这是他们的杰作了。